第 三 回盘旧店呆东中计吃花烟俊仆销魂 (2)
雨生道:“兄弟倘有老兄这样一天,就死也情愿。只是根兄为甚还有不满足呢?”阿根道:“你那里知道,你做了我才知道呢。人的心是没有厌足的,好了还要好。你现在瞧我已是好不过,能够爬到我地步已经快活到个绝顶了。那里晓得我也在不快活,也在羡慕人家呢。我方才出去,瞧见厅侧书房里那桌人,何等快活。五个人倒叫了十个出局,都是花朵儿一般的人。在灯光下望去,其皮肤之白而且细,细而且滑,有趣得说都说不出,描都描不像。他们却都每人占着两个。这种倌人,尚然能够和他睡一夜,真是立刻就死都情愿。”雨生笑道:“这种事情何难之有,那当婊子的原是挂着招牌卖的,只要花掉几个钱,马上就好办的到。只是你我现在到长三堂子去,也颇不合算。
长三堂子花头,是大不过吃酒咧,碰和咧,洋钱用得萝菔片似的,一点子都不实惠,并且他们都是经惯大场面的,你就在他们身上花掉三四十块钱,在你已是吃力煞,他们眼睛里却溜都不曾溜一溜。你想,长三堂子交结得起交结不起。你我都是经纪人呢。”阿根听了,呆了半晌,开言道:“这样说来,有家私人才能嫖,像我们经纪人连嫖的福都没有修到,空到上海,白快活了一会子不成。”雨生道:“也有便宜点子的地方,你要玩耍,还是到老老实实处所去,比了长三堂子不过地方小点罢了,人也差不多。”阿根喜道:“什么地方呢?”雨生道:“你要去,我陪你去是了,价钱很便宜。”阿根道:“吃过饭就去可好?”雨生道:“好是很好,只是我今天还要去看一个朋友,明天去了罢。”阿根急道:“你朋友明天去看了罢,今天且陪我玩耍地方去,我总忘不了你的情。”雨生道:“我那朋友是约着的,我还要托他荐生意。
今天失了约,我的生意便不成功了。玩耍又不是要紧的事,明天去也好,后天去也好。”阿根道:“却恁地凑巧。”说着,便露出不快活的样子。雨生连忙转机道:“好好,今天去也好。就今天去,那朋友不去会他了。拼着这生意不成功,在你根兄面上,便顾累不得这许多。只求根兄不忘记兄弟,在贵上跟前吹嘘吹嘘,有机会派一个事情做做,那就受赐不浅了。”阿根道:“要荐个巴生意是很容易,只要店里有缺分空,向老爷说一声,没有不成功。只是总要人等缺,不能缺等人,要紧是要紧不来的。”雨生道:“那个自然,种种费根兄的神,看机会替兄弟吹嘘吹嘘是了。”阿根道:“那是何消说得,兄弟可以尽力的地方,无有不尽力的。”此时,所点的菜已经上齐。雨生问:“可还要什么?”阿根道:“酒菜都够了,弄碗汤来吃饭罢。”雨生把筷箸敲碗,丁丁丁,丁丁丁,堂倌听得,忙进来问要什么,雨生道:“弄碗三鲜汤,盛饭来罢。”
吃毕饭,堂倌绞上手巾,二人接来揩过,雨生会过钞,一同出门,径由大马路转弯,向盆汤弄一带行来。将近盆汤弄桥,见一家门首挂着盏熏黑的玻璃灯,跨进门口就是楼梯。阿根跟雨生上去,举目瞧时,只有半间楼房,异常狭窄。左首横着一张广漆大床,右首把搁板拼做一张烟榻,却是向外,对楼梯摆的。靠窗一张松木妆台,两旁川字椅子。壁上倒也挂几幅单条字画,都是城隍庙花园里滩头上买的,东西虽是不多,倒也布置得花团锦簇。阿根见房间里没人,悄悄问道:“这里什么所在?可就是长三堂子?”雨生笑道:“这里不是长三,是阿三。”阿根道:“阿三比了长三,可便宜点子?”雨生笑而不答。忽听楼下喊道:“三小姐走得来,快点子走得来。”喊了两遍,才有人远远答应,咭咭呱呱,一路嬉笑而来。阿根还只管问,雨生忙告诉他,这里是花烟间。阿根道:“花烟间为甚叫做阿三?”雨生道:“阿三是他的名字,他名字叫张阿三。”话声未绝,楼梯上敲铜敲铜一阵响,那张阿三已走上来了,阿根遂不言语。
张阿三一见雨生就道:“你这人好哇,你说回去一两个月,至多四五个月,现在可是四个月?扳指头算算,怕不要二年多了么。我差人到你店里看了五六回,你店里的人总是吃着生人脑子似的,没有一句好话回答。我火透了,自己赶去问,碰着个老头子,才晓得你已经不做了,说上海是不来的了。你这张嘴说出来的话,可是放屁不是。我替你记着,从没一句作得数的。你不来也罢,索性和你拼一拼,试试手段是了。”雨生忙陪笑央告道:“你不要动气,且听我说。”走近张阿三身旁,附着耳朵轻轻的讲话。讲不到三五句,张阿三忽地跳起来,把脸一沉道:“你倒乖哇,想拿这件湿布衫脱给人家穿了,你自己倒卸身了,是不是?”雨生发急道:“不是,不是,你且听我说完了呢。”张阿三便用一只手勾住了雨生头颈,听他讲话。两个人咕咕唧唧说了好一回,也不知说点子甚么。只见雨生一边说,一边努嘴,张阿三就回头把阿根溜了一眼。接着雨生又说了几句,张阿三方才罢了,走到榻边,弯下身去剔亮了烟灯。问阿根尊姓,阿根回说姓王。
张阿三瞧着阿根,自头至足,细细打量,弄得阿根不好意思起来,别转脸去,装做看单条。只见一个老娘姨,一手提着铜铞,一手托着一盒烟膏走上楼来。见了雨生也说道:“哎哟倪先生,我们只道你不来的了,倒还算你有良心,原旧请得过来。”张阿三接口道:“呸!人有了良心,狗也不会吃屎了。”雨生笑道:“我来了倒惹你们这么的说,从明天起,就此不来可好。”张阿三也笑道:“你真个敢这样,我就给一顿生活你吃。”雨生道:“哎哟哟,你的生活我是领教过的,倒也未见是怎样。”张阿三就赶过来捏他的腿,捏得雨生讨饶不迭。此时老娘姨已把烟盒放在烟盘里,冲好了茶,提着铞子下去了。张阿三靠在雨生身旁,烧起烟来。见阿根独自坐着,便说:“榻床上来靠靠罢。”阿根巴不得一声,随在烟榻下手躺下,瞧张阿三烧好一筒烟,装在枪上,递给雨生,飕咧咧的直吸到底。又烧了一筒,雨生也吸了。等到装第三筒时,雨生说:“不要了。”张阿三调过枪来递给阿根。阿根吸鸦片是外教,不到半筒,斗门噎住。张阿三接过枪去,打了一签。再吸,再噎。张阿三嗤的一笑,拿起签子打通了烟眼,替他把着火。
阿根正在动火,被他一笑,笑的越发心痒难熬。见他白雪雪、肉裹裹的手把在枪上,不由得伸手过去捏他手腕。张阿三夺过手,把阿根腿上尽力摔了一把,摔得阿根又酸又痛又爽快。阿根吸完烟,却偷眼去瞧雨生。见雨生双眼闭着,蒙蒙眬眬似睡非睡光景。阿根低声唤雨生兄,连叫两声,雨生只是摇手,并不答应。张阿三道:“随他去是了,他是烟迷呀。”阿根便不叫了。张阿三索性挨到阿根这边来,拿着签子烧烟。阿根心里热得燃炭似的,却因碍着雨生,不好意思动手,只目不转睛的呆看。见张阿三白雪似的面孔,黑漆似的眉毛,水汪汪的眼睛,血滴滴的嘴唇,越看越爱,越爱越看,爱一个不已,看一个不休。张阿三见他这样,笑问:“瞧点子什么?”阿根要说,却又说不出,也嘻着嘴笑了。张阿三知道他是个嫩货,便把烟枪塞到阿根嘴边道:“哪,请你吃了罢。”阿根吸完,雨生也醒了,向阿根道:“我们走罢。”阿根道:“也好。”两人站起身要走,张阿三一把拖住倪雨生,又说了好些话儿。只因发声轻不过,说点子什么一句都听不出。说毕下楼。张阿三把阿根袖子一拉悄说:“明天你一个儿来,我还有话同你讲。”
阿根点点头,忙跟着雨生回去。雨生在路上问道:“根兄,你瞧张阿三好不好?”阿根道:“好的很,真是三个钱火腿,没处批。”雨生道:“可知我的眼力不曾错。”阿根道:“好虽然好,可惜是你的相好,我不便放肆如何?”雨生道:“你又迂了,这碍甚么。他们本底子卖的,有了钱大家可以进去,又不是我的妻子。”阿根道:“你难道不吃醋么?”雨生道:“我要吃醋时也不会领你去了。老实说,你我这样知己,还顾忌点子什么。那怕要姘我老婆,我也肯呢。只要你不忘记我就够了。”阿根听了,十分感激。倪雨生又说:“张阿三那边,以后你我两人大家走走,不必避忌。”阿根道:“我还要请教你,花烟间里头玩耍,价钱如何?”雨生道:“那是很便宜的。寻常花烟间,住夜也不过几角洋钱。跳老虫是越发便宜了,只消一二百文够了。张阿三却又当别论的,他是花烟间里头的状元,总要贵一点子。然而贵煞也有限。”阿根听了跳老虫三字不懂,便问:“甚么跳老虫?”雨生只得告诉他。阿根听了,忽地想着一事。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