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捉私烟小敲竹杠揪假髻大破悭囊 (1)
话说静斋春泉正在讲话,忽见一人自外奔入。那人见了春泉,叫声老爷,垂手侍立。春泉道:“你来做什么?”那人道:“老爷,我有一桩尴尬事情,要同你老人家商量一下子。”春泉道:“你鬼鬼祟祟,又串出了什么把戏了?”那人面孔一红,走近春泉身边,咬着耳朵讲了好一会子的话。春泉皱眉道:“我一竟叫你不要胡闹,总是不听,这会子果然闹出事来了,却又要我晦气。我不知前世欠了你多少债呢。”随向静斋道:“有现洋没有?”静斋道:“要多少?”春泉道:“三百块够了。”静斋道:“待我去瞧瞧,不知有没有。”说毕,就到里帐房去了,一会子,出来道:“洋钱只有五十多块,钞票拼拼可好?”那人道:“钞票也是一样的。”静斋回到帐房,开出铁箱,把钞票洋钱点了个齐,跟手付过春记的帐,重又拿出,交与春泉。春泉也不点看,随给了那人,嘱咐道:“下回可小心一点子。再闯出祸来,我可不管了。”那人连应晓得,接了钱,欢天喜地的去了。看官,你道此人是谁?原来就是春泉的龙阳君王阿根。
王阿根自与春泉有了特别交情后,趾高气扬,顷刻间换了一个人,从前的老相好花烟阿三,野鸡阿翠,连请了他五六回,也没有请到他一次,却与兹云庵尼姑名叫妙相的好上了。这慈云庵本是一所佛店,共有尼姑五名,一师四徒,师名梦昙,本是开堂子的老鸨,因为虐待讨人,被人告发,讨人发了济良所,还要打,还要罚,弄得人财两失,恼的他把三千根烦恼丝一刀截去,遁入空门,作了尼姑。幸亏说话来得,东也捐,西也化,竟募集了好几百块钱,就开起这爿慈云庵佛店来。起初只租得一幢房子,后来生意发达,改租了两幢一厢,便铺设几间精致房间,请那些女檀越,某总办千金,某买办姨太,某董事少奶等,前来随嬉随嬉,消遣之局总是麻雀八圈,就中抽几个头钱,贴补贴补,手里倒也着实宽裕。上海地方,本是男女混杂的所在,何况庵观寺院?说起来总是十方世界,只消费上一副香烛,就不能禁止人家不进来。所以此时,女香客之外,更有一班爷们,也时常进来烧香参佛。
佛法平等,男女从无歧视,梦昙待对男女檀越,自然总是一般的殷勤,姐们爷们,聚在一堆儿,还有甚好事情干出来。梦昙只要布施到手,任你翻天覆地,全都不管,所以慈云庵此时竟成了个秘密待合所。梦昙手里活路了,顿时敢作敢为起来,连收四个徒弟,都是苏州下乡小人家的女孩子,面貌儿都长得很过得去,妙莲,妙华,妙相,妙庄,都出了重价卖来的。梦昙便教他们修饰工夫,外交手段,这四个女孩子倒都是可造之材,教不上半载,居然都成就了。梦昙把庵基再行扩充,租了所三幢两厢房屋,四个徒弟,特装了四间极精致的云房,以便接待香客。妙莲等每日薄施脂粉,略画蛾眉,把一绕圈刘海发,剪得斩齐,穿了玲珑紧狭的僧衣,走向人前来,又飘逸,又潇洒,真是出落得精神别样的风流。上海人眼光里,庸脂俗艳,本瞧的有点子腻了,情波孽海中,忽地涌现出四朵特别花儿,眼睛前自然一亮,那生意不用说得,总兴旺的。王阿根就和妙相两个攀成相好,不料灵犀甫通,珠胎已结,妙相渐渐的怀酸呕食,病妊起来。下过几回药,偏是没中用,肚子一天膨涨一天。梦昙便向阿根大开谈判,要他捐助五千块洋钱,便把妙相还了俗,嫁给他。阿根与春泉虽是要好,但一时间要他拿出五千块钱来,
如何能够?只得学着外务部对外手段,敷衍挨宕,一竟缓下来,今天约明天,明天再约明天,一日三,三日九,直约到十月满足,看看要临盆了,此时梦昙也着慌起来,妙莲见了,便问师父:“你慌点子什么?这又甚么事,值得恁的着急?上海又不比别地方,医院最是多不过,真真要产,就送他到医院里去,产了下来。”梦昙道:“我岂有不晓得医院里接生,很是妥当,无奈他没有发髻,如何可以进去呢?”妙莲道:“没有发髻碍什么?现在男人家都兴的剪辫子?剪掉了辫子,说是时派,我们剪掉个巴发髻,有甚不兴呢?”梦昙道:“快不要提起,剪辫子了,前天儿张园开什么剪发大会,那些小伙子被朋友说得起劲,一时兴头,都把辫子剪掉了,回到家里,受了老婆一顿臭骂,重新装戴假辫的不知有到多少?你还提起剪辫子。
”妙莲道:“师父,你真笨呢,剪掉辫子好装假辫子,没有发髻,难道不好装假发髻么?”梦昙道:“假发髻怎样装呢?”妙莲道:“自然总和假辫子差不多装法,假辫子怎样装,假发髻也怎样装。”正说着,忽见一人自外而入,笑道:“道地得来,好似装过似的,我们将来要装假发髻,只消来请教你是了。”两人齐吃一惊,抬头见是妙华。妙莲笑骂:“浪蹄子,鬼怪似的,唬人家一跳,走进来脚声音都没有。”妙华道:“你自己要紧讲章,没有留心我,倒说我鬼怪似的。梦昙道:“不要争论了,我们计议正事罢。”随向妙莲道:“装假辫子有用网巾,有不用网巾。不用网巾,就装在帽子上的;用网巾的,粗看去好像与真的一般,细细瞧起来,额上总有一条线痕。现在我们如何装法?”妙莲道:“自然总用网巾了。”妙华道:“既然装了假发髻,就不到医院里去也不要紧。杨稳婆不是与师父很要好的么,妙相就到他家里去生产,也很妥当。”梦昙道:“这话也通,我们准定同杨稳婆商量起来,他如肯答应,省得再到医院里去了。”妙华道:“要说就去说,我看妙相就在这几天了。
”梦昙道:“你又没有生产过,怎地会知道他就在这几天?”妙莲道:“师父,你怎的知道他没有生产过?他是个过来人呢。”妙华道:“那总是王八这死鬼告知你的。王八原和我很要好,后来被你勾引了去,就嫌起我来了,说我许多不好听的话。”梦昙道:“不要争了,你们都是我的徒弟,都替我做生意,吃亏点子,便宜点子,好在都不是别人家。现在他日子近不近,你怎么瞧的出?不妨说给我听听。”妙华道:“妙相这两天,小便勤的紧,那不是生产的消息么?”梦昙道:“我是没有生产过,不知里头的关子,既然这样,快去同杨稳婆商量。”妙华妙莲齐说,那原要你自己去说的。梦昙随坐车子到杨稳婆家里,那知来得不巧,杨稳婆家堪堪有两个亲戚在,杨稳婆的儿子陪着讲话。瞧见梦昙进来,忙着站起身来,口称老师太,今日甚么风,吹你老人家寒家来坐地?我妈一竟念起你呢。梦昙道:“便是我也很念他,为甚不到小庵里来坐坐?我要来张他,又因几家公馆里的太太小姐少奶们,终日在小庵里同我谈天,我这身子被他们绊的牢牢地,一步都离不开。今日捉空跑来张张他,他老人家可在楼上?”
杨婆儿子道:“老师太,多谢你大远的诚心请过来,我妈生意上去了,就要回来的。老师太请坐坐,我去倒茶来。”说着倒上一杯茶,随道:“我妈本想庵里来张张师太,因为我们这生意,天天在红房里穿出穿进,庵里头有菩萨,罪过不过,所以一竟要来,一竟没有来。”梦昙道:“哎哟,这碍什么,小庵里天生婆婆也有的。”杨稳婆儿子敷衍一回,又过去和亲戚谈天了。梦昙举目瞧杨家两个亲戚,一瘦一胖,估量去好似公门中人。只见瘦子道:“昨天真是晦气,刚到镇东市梢上走走,就碰着两家私烟间。”胖子道:“这是你财运来了。现在禁烟公事,办得最严,上头吩咐过,查见私售灯吃,回都不必回,就好捉进来重办。”瘦子道:“我也知道,故而心上倒很喜欢,踏进门,乡董保正,都在那里开灯。
烟间老板认做我也是吃客,向我道,里头有铺空着,可要排一挡?我不动声色,叫他拿两盒烟来,等他点好烟灯,挑好烟膏,我就喊老板过来讲话,冷不防把他一把辫子抓住,拖他城里去见官。这老甲鱼吓得什么似的,向我作揖打拱的讨饶。我说不相干,我肯饶,官不肯饶,官不肯饶,我也没法。乡董保正,一齐起来解劝。乡董道,这事兄弟要卖一个情,求你老哥,可否瞧在兄弟分上,就此放过他手。这里头道理,兄弟知道的,决不会叫你老哥过不去。我道,董事老爷客气了,我是个应役的人,怎敢和董事老爷称哥道弟?老爷方才的吩咐,我本不敢不遵,只是县里派我下来查烟间,这会子查着了不回,县里晓得了,叫我那里吃得住?董事老爷,我这两片屁股,究也是爹妈肉做的,这个事情,求你不要管了罢。乡董道,老哥,省事点子罢,开烟间的也是苦恼人,俗语说得好,得放手处且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一报官,他一家儿性命都休了。
落得做个好人,积点子阴德,从来说公门里面好修行,再者县里也不是不抽乌烟的,他也是个大瘾头,他要禁人家,自己先应禁禁自己这张口。我道,董事老爷,你这种话,不能向我讲的,你有本领,自己向县里当面讲去,就算他真个抽乌烟,府大人不讲话,禁烟公所不讲话,就没有人能够管他了。他叫我出来查烟间,我吃了衙门里的饭,就不能不遵他的号令,董事老爷,你道我的话差了没有?”胖子听到这里,就插问道:“敢是说戗了,就此散场不成?本来你口子太老了,放松一点子就好了。你也枉恐是老公事。”瘦子道:“戗倒没有说戗,最好笑乡董叫这老甲鱼拿出二十块洋钱来,说给我买酒喝的。你想这么一件天大的公事,只值得二十块钱,好笑不好笑?叫我如何答应得下?保正又出来相劝,我向保正道,你也是吃公事饭的,一应事情瞒不过你,这么一桩公事,只有二十块洋钱,叫你做了我,肯答应不肯答应?保正道,事情总要看事情起的,油水多的,自然多揩一点子,油水少的,也只好将就将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