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先锋大将蒙恬,遥见李牧的大旗,便集中了三百多骑士,直闯李牧指挥大营。赵国兵将早接到李牧的军令:“凡来攻指挥大营者,一律放入,主将自有方法破敌!”为此,蒙恬带军所到之处,赵军都纷纷闪开,不与蒙恬接战。蒙恬直攻到李牧所据的高阜下,赵国军将任他上阜。蒙恬见此光景,心疑李牧设计诱他,行到半路,又带军折回,惜已晚矣!但听战鼓如雷突起,埋伏在树林深处的赵军,把箭如同泼雨般射来。连射了三大阵,蒙恬所带的三百多骑士,只有七八个人和蒙恬一起带伤逃去,其余骑士,皆被射死,鲜血四流,黑压压的尸首,盖住了阜之东坡……
中军将领蒙毅听说其兄蒙恬去攻李牧,忙提兵来接应,杀出一里多远,便见蒙恬从乱军中狼狈而回。蒙毅接着蒙恬,蒙恬仍不服气:“我就不信,这李牧如此厉害,秦军真就败于他手?”
一语未了,赵国的先锋小将司马金彪又掩杀过来,蒙恬、蒙毅双马齐上,一支戟、一支戈抵挡司马金彪。司马金彪先不接战,只一箭射过去,正中蒙毅的前胸,蒙毅的马一打踅,蒙毅翻下马去。正遇秦国的五辆车兵冲过来,把蒙毅救到车上,弃阵而走。
蒙恬一支戟神出鬼没,抵住了司马金彪。司马金彪挥动开山斧,狂呼力战。一拥而来的赵国大军,把蒙恬的左右军如沸锅踅汤般,嗖嗖地卷住,一来一去地厮杀,只几个大回合,便又砍杀了数百人。
秦军如川流般向西败退,但又被赵国包抄过去的八万步军如拦江大坝一样截住了。秦军突不出去,因为已苦战了三个多时辰,又遇上了赵国的生力军。秦军之势,像是一个输了拳的硬汉,已被人踢了几十脚了,腰疼腿软,浑身哆嗦,强挣扎着往起一站,又被胜者腾地踢了一脚,这一次,再起不来了,任那胜者拳如雨点,自己只有四肢着地,喘气如牛的余地了。
蒙恬和司马金彪交手,战了三十余合,赵兵因有司马金彪,没有向蒙恬射箭。蒙恬见司马金彪的斧法裕如,一似大车之轮,循环转转,搅住他的大戟,不肯放松,便心生一计,趁着自己的马和司马金彪的马交会之际,使十成力一架司马金彪的大斧,下边也使十成力双蹬磕马,竟欲不使马再踅回。但听当的一声爆响,戟扛斧扛了过去,可是马太快了,大戟一仰翻了个个儿,人马都向西冲,戟头还在背后拖着。那马明知主人不再回战,因为蒙恬又狠力地磕了它一下,马肚皮上麻酥酥地疼,它便乱跳活蹦地长嘶一声,驰走了。司马金彪的大斧举起再落下时,已是落空,追蒙恬也来不及了。
这时有一员赵将纵马过来,用长殳一钩蒙恬的大戟,正钩到大戟的风眼上。蒙恬趁势一撒手,大戟被长殳嗖地钩落于地。假若蒙恬不撒手,那么他一定会连人带马坠在地上,顿时成为赵国的俘虏。
蒙恬忙取出大弓来招架,赵国将士一拥齐上,如韭菜叶一般密的兵刃尖子都攒上来。蒙恬弓折弦断,身受重伤,跌下马去。幸而有三十多个秦军骑兵赶到蒙恬落马处,打鬼抵神般把赵国兵将击退了两丈多远,一片铜铁交击之音,如万木摧折之响,铜铁相碰发出的火星儿,一闪一闪刺人眼目。蒙恬得以脱身,几个秦军将士上了马,为他包扎伤处。
又有一队秦军杀到,接连又上来数千秦军,和赵兵大战,才把蒙恬救下。然而秦军左冲右突,始终受赵兵的围困。
两军接战,李牧先用车兵挡住秦军,使秦军难逾障碍。接着,混战之时,又让骑兵大队出来,把冲出的秦人将士尽数截回。而桓龆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赵军步兵更在车、骑之兵前头,早已抄过了秦军,如两只铁臂抱回来,钳住了全部秦军。
桓龆先指挥全军由北向南突围,后来又觉得不对,因为向南突围,秦军行动不齐,桓龄只得改令秦军向西突围。常言说:“不怕令下如海,就怕一日三改。”此令一出,军心愈乱。
桓龆大怒,觉得今天失败的耻辱太重,一心施逞大勇,带着军队杀出去。于是桓龆大将军又拿出昔日在武遂战扈辄之弟扈亏的气势,带着中军数百使大钺的雄兵悍将,大杀特杀,左冲右突。杀到黄昏日落才冲出西方七八里,但还是被赵兵咬住不放。桓龆的中军避在野林里,趁桓龆用饭之时,赵军在野林边上把所获秦军的薪车、草车拉过十多辆点燃,而后树林起火,凝烟烈火,交映雷鸣。秦军只得从野林中纷纷杀出,又被赵兵射了一阵箭,像朔风吹草人,忽地倒了一地……
李牧、司马尚的指挥营地又挪到一处高阜,紧对着桓龆重兵聚集之处。天刚黑,日头尚有余光映地之时,李牧骑在马上,向北一指道:“代郡之兵来了!”
司马尚以下的几百员赵国将军都向北看,只见尘头如山,像两道长龙,向秦军被困之处冲过来。不久杀声大起,一队队久战雁门柴塞、屡胜匈奴的李牧部卒,共是五万骑兵冲过来了。马如惊龙,在平原上翻滚、驰骤,代郡健儿们的长戈,在落日余辉中闪亮。
李牧沉着地下令道:“中军冲锋,直扫秦军中部!”
李牧的中军,五千多铁骑,直指秦军兵集之处。燃起了火把,每三四人间用一支火把。举火把的骑士,一人一把短剑。从远处望去,星飞红蕊,烟染紫条,簇簇火云,缭绕在平原之上。
赵国代郡五万铁骑,由颜破败、赵长戈率领。每人指挥二万五千人,分左、右两翼包抄、翻卷。颜、赵二人心怀赵国武威兵败之恨,今日得此报仇之机,把阵头压得稳稳的,戈矛使得狠狠的,酣呼杀上。只在突围的秦军中转了几转,洪波一到,秦军如坍岸一般,山崩地陷,逐流而走,泥沙俱沉。
秦国的名将樊於期,自从助燕国太子丹离咸阳后,被调往桓龆军中。在桓龆发兵之前,他曾向桓龆建议:“李牧既在邯郸军中,他对赵国军事定有部署。李牧曾破匈奴数十万骑兵,继赵武灵王之后,他是训练骑战的上将。我若轻敌,恐难得胜。不若再观察一个时期,待赵国军力衰怠,再侵吞它也不晚。”
桓龆明知他说得很对,但是他忌讳樊於期的智勇,怕他将来被秦王政重用,挤了他大将军的位子,便答道:“主战之意,出自天子,也是廷尉李斯的谋略。樊将军若不战,可回咸阳请示天子和李廷尉,余却不敢违旨!”
樊於期语塞。
桓龆在肥下兵败之后,樊於期更是一声不响,桓龆实觉难堪。当夜,秦兵大败,不能突围。桓龆冲出西边二三里,正遇赵长戈一马冲到,桓龆力乏,不敢交手,落荒而走。金盔的皮绦扭断,披发如鬼,众将急忙护持。但是赵长戈猛力追杀,连挑十多个秦人将士落马,一戈探过,正中桓龆的左肩背面,桓龆伏鞍而走。赵长戈大纵千里驹,去挑桓龆,却被樊於期持铜殳挡住。殳者,头似弯镰之戈也,樊於期所用的长殳,重五十余斤,如闪电一样向赵长戈卷过来,赵长戈连人带马都跳了起来,只听一声响,赵长戈的长戈杆子折断了。樊於期一殳向赵长戈当心刺去,赵长戈双手夺住樊於期的长殳,樊於期赶忙撇了殳,仰身落下马鞍,站在地上。赵长戈挥殳又来刺樊於期,樊於期抓住了殳头,两个人一用力,殳杆一弯,崩地又折断了。秦兵的队伍冲过来把樊於期裹走了。赵长戈换上长戈,再寻樊於期时,他已在黑暗中消失了。
由于樊於期挡住了赵长戈,桓龆得以逃脱性命。
赵军先后投入二十万兵力,秦军十五万兵力,共是三十五万多人。这场战争进行了一日一夜。天明时,肥下战场到处人声喧嚷,烟火缭绕,各种姿势的僵尸、殷红的人血,堆积如山的死马、破车、零弓、断箭、折戈,又有伤者的呻吟声……
赵兵如行云一般地来往集结,秦军的俘虏,一队又一队地被押走,秦军抛下的粮草,被车队运走。
秦军总计死、伤、被俘十二万多人;赵军损失五万多人。秦军有一万多人冲出重围,往上党方向逃去。大将军桓龆、将军蒙恬、蒙毅皆受重伤,救了桓龆的大将樊於期赶上了桓龆,桓龆虽带伤。犹能乘马,在马身上向樊於期称谢道:“若非将军相助,我命休矣。”
樊於期道:“大将军乃我秦国军中之精华,天子视为兄弟,小将敢不尽力护持?打仗胜负互有。余知大将军不失老松之心,定能报复赵国。”
桓龆回头瞅瞅那幅败残的景象,心中凄然,仰天向樊於期叹道:“李牧乃是赵国之柱石,难以报仇!”
蒙恬、蒙毅都倒在飞车上,伤势甚重,皱眉咬牙……
李牧大胜之后,挥军取回桓龆先后所得赵国之平阳、武城、宜安等地。武遂城中的秦军不战自退。李牧命人拆毁了武遂城,自此赵国又悉数夺回桓龆所侵占的各处失地。在不到半个月的夺城战事中,秦军又损失四五万人。桓龆逃往上党,只是屯扎,没再东来。秦、赵两国此后三年无战事。
李牧、司马尚大胜之后,回到邯郸。赵王迁亲迎至国门之外,邯郸军夹道相迎,邯郸城中到处是一派鼓舞之音。
赵王迁在听松殿外,大筵出征将士。李牧、司马尚、赵长戈、颜破败、司马金彪等七百多员立功将士都列于席上,听松殿外布置得鲛珠错落。宝玉玲珑,一千多宫女往来其间。欢歌笑语不断,日色烟光,俱作宜人之兆。
酒筵之上,扈美人轻款莲步,散淡梅装,倒晕着黛眉,酥凝着粉面,领着一个宫女小乐队,为百官出征的将士吹箫,虽不及弄玉、飞琼,却也似庄籁、虞韶,直吹得大家神驰那桥畔的明月,回思那楼头的玉人……吹着吹着,她放下了箫,斟了一大觯酒,端到李牧的席前,轻盈一笑说:“请饮三升。”
李牧忙接过,称谢道:“王妃,下官不敢当。”
扈美人道:“我不是什么王妃,我是你的妹妹,我已向大王说好,要认你为义兄呢?”
群官和出征的将军们听了大笑。相国郭开厚着脸皮走上来,给李牧满斟了一斗酒,怀中抱着个长条、圆肚、敞口的酒盏,嘿嘿笑道:“王妃要认大将军为义兄,太妙了。因为扈大将军在武遂已为国尽忠,如今李大将军为王妃报了杀兄之仇,正是天遂之事。来来,大将军,你饮一杯!”李牧只得喝了。他又转身向百官和出征的将军们道:“李大将军乃我赵国之磐石,如今大败秦人,举国欢庆。我们共饮一杯,以庆平阳之战的胜利!”大家饮了。他又说:“王妃乃是谦肃之母,柔明之人,请大家贺她得李大将军为义兄!”
赵王迁也鼓起掌来,大家直饮了一日酒,眼看着日出宫角了,人们还在欢饮。自此扈美人把李牧呼为兄长,李牧虽不乐意,但只得接受。
郭开从李牧大胜后,处处向李牧献媚取悦,李牧恶其为人,只是应付着。郭开心中知晓,也不明言,心想:“李牧此人终不是自己一党之人,必须得想个办法除去,只是目前秦兵压境,日后再说。”
李牧、司马尚、赵长戈、颜破败等上将受赵王迁之宠,没再离开邯郸,边事多托以后起之将,匈奴到也没有侵入。
秦国腋下之韩国,所辖之地不大,军力也不强,国力也弱,终日怕被秦国灭了。秦国在肥下战败后,韩王安本应借机振兵自强才是,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听信宠臣之言:“趁秦国战败之际,把韩国西边的土地割让给秦五座城池,以示韩国对秦国的情意之深,以尽臣子之道!”
韩王安忙派使臣到秦国去行献地之仪,秦王政喜出望外,高兴地接受了献地,并宴请韩国的使臣。在筵上宣布,韩国所献之地,明年置为丽邑,又大大地夸了使者一番。大宴了一日才散席,此时已是秦王政十五年十二月的大年三十了。
桓龆丧师的消息传入咸阳,嬴政大震,群臣议论纷纷,都道若再轻易动武,恐伤国力。秦王认为言之有理,遂休养生息。秦国这年流年不利,刚吃了败仗,函谷一带又发生大地震,死伤无数,函谷县令不行赈民之举,反而私分救济之粮。事情闹上咸阳,秦王得知后大怒,下令就地正法函谷县令,又查抄了他的家,财产没收为国有,共钱币六万万,买了七万多石粮食,赈给灾民,人民齐呼秦王政“万岁”。
由此一事,嬴政想到:“寡人欲平天下,平天下先得富国强兵,如今函谷一个县令就侵吞了百姓这么多的钱粮,国怎么能富呢?秦国之内,决不止一人。这些人如果都检举出来,钱粮尽归国库,则国可以富,民可安居乐业。但是怎样才知道这些贪官的行为呢?寡人何不微服私访!”
次日临朝,秦王政便把相国昌文君、昌平君、延尉李斯约到便殿,商议此事。众官都劝阻,秦王执意要行此事,众官无奈,于是众人策划了一阵,尔后散去。
第二日,宫中传出消息,说是秦王关门反思,朝政由李斯监管。当天中午,咸阳街头出现了一辆单马车,车上坐着秦王政和他的爱妃飞廉纤。他二人扮成平民,赶车的人是小黄门芮进,那辆单马车,也不快走,慢慢地顺着渭水河向西,一程一程地挨。
嬴政微服走后,大将军王翦带着三千骑兵在嬴政的车驾后佯作打猎,暗暗地护着他。李斯又派下若干朝官,到一些郡、县私访,访出郡、县官贪污之事,便密报廷尉府,以待处置。
嬴政由八月底走到九月中旬,访问了十多个山村,尽日和农夫长谈。所到之处,无人知道他是秦王政。他问乡民的话,无非是如今的秦国百姓生计如何?郡、县官有受贿、贪污的没有?
百姓有的说:“咱们秦国强盛,天子年轻,百姓太平耕作,税收不重,生计尚好。”
有的也老老实实地说:“凡是猫儿都吃腥,当县官、郡官的都发财了,钱从何处来?”还反问嬴政:“你打听这些事干啥?”
嬴政一笑道:“哎!常言说:‘灯不明,有人拨;事不明,有人说。’你们可听说过函谷县令吧?他呀,就是被小百姓告了以后,秦王政把他磔死的,给天下的赃官做了个榜样。”
人们又向嬴政道:“各郡县,无有大事,也有小事,不能无事,就看秦天子怎么整治那些贪官污吏了。”
秦王政笑着。坐着车走了。走了几天后,黄门芮进便劝道:“陛下,我们该回去了。”
飞廉纤也说:“出来这么多天了,朝中无主,求陛下车辕向东!”
嬴政点头道:“回去可以,不过要走的路,不顺大驿道走,这样我们听的事儿就多点儿。”
芮进心中欢喜,把拉车的大黄马掉了头,向东顺着山路走。一路上,日闻村笛,夜数寒石甚;渡过秋水之碧,看毕晚霞之红。秦王政被那深秋的景色所动,不觉长叹一声道:“人生虽好,安能与天地同光同寿!”
飞廉纤听了一笑道:“陛下,一百年的人,一万年的树都是世间少有的,妃子虽笨,也知没有不死的人!”
嬴政摇头道:“总有不灭的朝代,总有不死的人,寡人不信人就非死不可。”
秋日落于秋林之后,扔下几点秋雨,凉森森地打在大黄马身上。芮进回头道:“陛下,我们得投宿了。”
嬴政点点头儿。
芮进把单马赶入一个靠着山脚的小村子,来到一棵三四抱粗的大槐树下停住。芮进向两个人打听,问谁家可以借宿,那两个人答:“那边姓归的一家,家大业大,可以投宿。”
芮进就把单马车赶到老归家大门外。老归家大门口儿是用大青砖筑的,车马可以出入。院墙儿是黄土夯起的,墙的四周,尽是老榆树,西风一吹,榆树的黄叶子,像下雨似地落在沟渠之中。门前有一群白鹅正在清水中泊着,看见生人来了,聒天般嘎啊、嘎啊地叫起来。
芮进跳下车,往院中望了望,正走出一个穿麻衣的四十多岁的山民来,他一见芮进,便问:“客人,有事吗?”
芮进道:“车上是我的主人和主人的娘子,到远方省亲,路过此处,天晚了,求住一宵,房钱饭钱我们照给。”
麻衣农夫道:“钱财是小事,快进来,都是乡亲,别说住一宵,住几宵也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