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秦王朝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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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丧师肥下(5)

李斯被接到韩王安的宫前,居于陈述殿内。这样,作为一个使臣,不住馆舍,住在王宫,在列国之中,也是没有先例的。李斯人殿之后,便谦逊起来,他向韩国陪臣王叔戏道:“斯亦中州人,虽属楚国,离郑都近,我们还是乡亲之属。王将军乃干国之材,秦王也知道了。”

王叔戏道:“衣冠为国,辅佐王政,各尽其职。廷尉乃大国之臣,就道小邦,应留仪表,以为我等之师,倨傲列上,有伤大雅,望廷尉思之!”

李斯笑了道:“韩国有韩文、王叔戏二子在,国固如山岳,又何忧乎?”

次日中午,韩王安在银安殿堂前为李斯举行国宴,韩文托病告假,不届筵。其他韩国官员告病者十多人,韩王安不乐地道:“这样冷淡,有伤国体,本王盛会廷尉,不是为了举国安全吗?”

李斯见韩文不到筵,恰是个好机会,便不等饮酒,先向韩王安道:“本使今日届贵国,奉我们天子之意,一要吊唁御史韩百通,以安大王之心;二要请出优旃,与本使一同归国;三要签下秦、韩两国永远不战的和约;四要,四要……”他“四要”了好久,也没说出什么来。

韩王安道:“廷尉,四要什么?请讲。你就是四要韩国,本王亦献上,愿意到咸阳给秦天子做个小弟弟,我可以给他演杂戏看!”

李斯哑然一笑,摇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他站起身来,向韩王安凑近,一招手儿道:“大王,你附耳过来。”韩王安急忙把右耳递过去,李斯睁眼立眉,霍然一笑,向韩王安道:“如此如此……”

韩王安听罢,把双手一拍道:“那可太好了,好极了,谢谢秦王,他算瞧得起我。”

李斯道:“那就刻简为盟吧!”

韩王安喜幸韩文不在场上,便命内侍捧简持刀,又旨命一个御史官刻简。那个御使官哆嗦着手问韩王安道:“大王,这么大的朝事,不告诉相国,能行吗?”

韩王安道:“韩国之事乃本王之事,韩文如归天去了,有事也可问他吗?如今大国赏颜,定盟和约,求得韩国安泰足矣!”

御史只得先把约言写到竹简上,尔后又用刀按划刻下去。约言由李斯放口,他所说的约言是:

一、韩国放出无罪之优旃;

二、韩、秦二国永不战;

三、韩国向秦国每岁要纳金宝名器之贡;

四、韩王安拜秦天子为父,父子无争。

这第四约让人发笑不已,好为女装的韩王安二十四岁,给二十九岁的秦王政当了人子,只听说人有“好为人师”者,这里又出了个好为人子的,也算是一种奇癖。

后来,大筵开始了。酒,不住地灌入口穴中,菜,不住地进入胃腹中。钟鼓皇皇,舞姿堂堂,韩王安施展才能,亲自指挥乐、舞二队。吹排箫的吹得不好了,他拿过去吹一阵子,翻过身子,又给那些舞女纠正姿势,还要自己做一番给她们看。李斯就连连地夸赞韩王安:“真是有才,才气还流溢难收哪!”

韩臣之中,有几个有脸的,臊得直往旁人身后藏。多数是没脸的,有肉就吃,有酒就喝,人生几何,吃完再说。李斯又说又笑,夸奖韩国君臣“一体一心,可为天下的完整规模。”

酒到兴浓之时,韩王安起身为李斯踢球,他踢了一个黑狗毛拂的球,如一只黑衣燕子,吊影青天,掠翅大地,围身而转,穿腿而飞,犹如苍蝇戏臭肉一样,粘来粘去,只是舍不得离开。看得李斯等人都喝彩,韩王安越使出了精神,面上流下汗来。

酒后,韩王安又赠给李斯雪花剑一柄,玉麈尾一把,宝珠三斗,黄金万两。李斯收下,向韩王安称谢了。当晚,韩王安也住到陈述殿,和李斯对床而眠,谈名马,说女人,又说他学踢毽的艰苦,说得个李斯哈哈大笑。

相国韩文本无病,卧在书房的小榻上,大瞪着两只眼,对于韩王安,他是计穷神竭了。次日清晨,宫中来旨,命他放了优旃。他见旨以后,不说放,也不说不放,只是呆呆地沉思。命旨人等急了,一叠连声地催。忽然,王叔戏来了,向韩文说了韩王安昨日在银安殿筵席上所有的丑事,最后又说:“相国,韩国是火灭之时了,我们有何路可走?”

韩文长叹道:“李斯此来,实是为了刺探我国情,如今知我君臣心不一致,待李斯走后,不久加兵于我,定矣,前途之路,我等只有为韩国尽忠而已。”

王叔戏道:“可以杀了李斯,使秦王去掉一臂,即我韩国灭亡,其他五国也少罹灾难。”

韩文摇头道:“李斯是个使者,若杀了,诸国责难于我,反而更为嬴政立威。即使杀了他,秦王还有如李斯之为臣者,王斯、张斯,斯人多多矣!”

这时,老奴韩内进来又催旨,说:“命旨人说再不放优旃,他就回宫复旨了。”

韩文长嘘一声,低下头去自语道:“优旃明明是杀韩百通的凶手,还要说他无罪放去,天理良心都没了。”

韩内和韩文岁数差不多,又得韩文的信任,今日他见情势如此,便劝韩文道:“相国,韩王之呆,即如泥偶,相国即付百世之身,也难挽韩国之毁了。秦王加兵,必在目前,不如放了优旃,准备背城一战,如和韩王相左太过,反落了不忠之名!”

韩文听罢点点头道:“汝是金玉之言,老夫听从了。”随下令道:“放了优旃,我只待和秦兵拼命了。”

优旃被释之时,嬉皮笑脸,向韩文道:“韩相国,你到头来也只有放了我吧?韩百通确是我杀的,可是秦王如一轮暑日悬空,照到你这块冰冰相国的头上,不化也酥了。”

王叔戏见优旃如此狂妄,一个箭步走过去,一把抓住优旃,一个大耳刮子扇过去,优旃又叫又喊地道:“王叔戏,你打大国的信臣,秦王不会饶你。”

王叔戏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又是一顿好打,说:“你若不给相国叩头求生,我直打死你这个孬种!”

优旃的嘴角上不断地流出血来,他熬疼不过,只可给韩文求情说:“相国救命!”

韩文说:“你既承认韩百通是你杀的,要留下口供,以备算你的血债!”

王叔戏道:“相国,秦国如此欺侮我们,留下口供何用?”

韩文点点头,王叔戏放了优旃,优旃走了。韩文自和王叔戏等人去整兵备战。

优旃的脸被王叔戏打得肿大如瓮,到了韩宫的陈述殿内,见了李斯,哭诉他被打的经过。李斯笑道:“人云:‘强龙难压地头蛇’,他放了你,你还用戏言伤他,当得挨打。若不借我大王之威,你一百个脑袋都掉光了,韩百通在九泉之下怒气不息,你还是要小心点儿嘛!”

李斯到了郑城,一切得意后,还赖着不走,韩王安天天陪宴。说是吊唁韩百通,也没去韩百通府中,只是口头叹息而已。三日后,又要去阳翟,阳翟离郑城不过数十里,也是韩王的都城,到那里说是观光,实是察看地理形势。从阳翟回郑城时,车马如飞、烟尘滚滚。李斯所乘的车是韩王安为他备的一辆四马大车,一过如雷声震震,路旁之人,都仰目以视之。行到一个路狭处,忽从树林中走出两个乞丐。两个乞丐中,一个年老的妇人,领着一个小童,由大路直南向北走。驾车的御手从后面赶来,扬鞭呼哨,车跳马乍,一扫而过,把那个乞丐老妇人卷在车轮下,由胸部压过,口鼻之中,都流出血来,绝气而亡。大车飞出百余步,才停住。御手回头问李斯:“廷尉老爷,那老妇人是死了,我们怎好?”

李斯笑道:“本是韩国的乞食百姓,你不压死她,她也会饿死,成全了她,倒有功德。走吧!”

车声辚辚,李斯带他一百个秦军卫士扬长而去,但还能听见那个小童抚尸的痛哭声……

小童,楚国上蔡人,名叫殁生,姓陈,是李斯的乡亲。殁生十四岁,父母双亡,只跟祖母度日,因去年荒欠,冬即无食,春便乞讨。祖孙二人在家乡乞讨也难,只可沿途弯转,要到韩国都城郑城中投奔殁生的姑母求生。谁知已经见了郑城的云树炊烟时,祖母却被李斯的车轮压死。殁生抱着祖母的尸身大哭,旁边的百姓见着无不心伤,问清了殁生的来由,其中有一人认得他的姑母,便匆匆把他姑母叫来,殁生姑母陈氏赶来后,看见老母横尸街头,一下子昏厥过去,醒来后,放声大哭,哭罢央了十多个左右邻居,使一方芦席卷住殁生的祖母的尸体,抬到一个堤坝后,费力挖了个土坑埋了,然后把殁生又领回郑家村。

压死殁生祖母的车,人们断定是廷尉李斯乘的车子。有的邻居愤愤不平地说:“告!”

陈氏却说:“我虽是乡野的妇道人家,却听人说,我们的韩王安,闻道秦王政三个字,便把席褥尿了。不等你告完他,他就回咸阳了。千军万马的六国都怕他一国,你一个小百姓,怎地惹他。”

邻人们都点头道:“这话还是对的。看起来,七个国,八个国,天下就成了一个国,小百姓的命也都是油锅中的老鼠哟!韩国不好,我们整天地盼着秦国来合并了它,我们也过几天好日子,谁知秦国的大官也是生驴野马,我们这些人还不受糟踏吗?就说天下都成了秦国的,他欺负我们也就更便利了。”

陈氏说:“人命关天,杀母之仇,我不能不报。”

有的邻居道:“妹子,你报仇,怕是报不了,不如忍了,官府又没人。”

陈氏道:“报不了仇,也要惊官动府。各位邻居,我自有主张。”

有的邻居道:“妹子,韩文相国勤政爱民,这事不妨求他做主!”

陈氏道:“好吧,我去试试。”

说去就去,第二天一早,陈氏到了相国府前,向门卫说了一切,门卫说给她传进去,韩文竟传出话来,叫陈氏进府面见他,陈氏一步深两步浅地走进相国的书房,给韩文叩了头,韩文令她平身说话,她又从头至尾把母亲被压死的事叙了一遍。韩文听后,叹息一声道:“陈氏为母申冤,刚烈可钦,本相国听了以后,心中酸痛。只是那秦国派人杀了韩国的使者韩百通,我捉住了凶手,还得放了。如今的韩国是风中之灯,大家都不保了。此状,你听老夫之言,不要再告了。我给你黄金三十两,钱八千文,你回去,重新埋葬老母,郑城,不久就要遭兵祸,你不要在此居住了。韩国受苦的人民太多了,老夫也难尽搭救,只搭救你一人,以表老夫为民之心吧!”

陈氏叩头哭泣,不要韩文的金、钱,韩文令家人打点了,盛于瓦罐中,领着陈氏,送到她家宅中。陈氏一出相国府,泪流如雨……

晚上,天阴小雪。陈氏一家于宅中商议,决定明日就搬到乡下,只是陈氏哭了一会儿道:“我就不信李斯到了韩国八爪横行,没人敢惹他?我受韩相国的重待,我不走,要看着李斯的下场。他怎么能走出韩国,得叫他脸朝天,使大马车把他载回咸阳。你们都不要管我。”

大家说:“怎么能行?”

陈氏道:“你们不依我,我便自刎。”

大家看陈氏意志甚坚,双目闪光,谁也不劝了,陈氏在膏灯光下,使尽全力地磨一把铜剪,她咬牙切齿,几乎把嘴唇咬破。

翌日,陈氏丈夫领着殁生和其他族人出发到乡下去了。陈氏却没有走,一整天都在街上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李斯把韩国的所有内情外治都弄清了,秦军若来攻,先可重点进攻哪座城门,配备多少兵力,韩国的都城郑城内是怎样的一种武装力量,刀矛弓箭和战车的数字,韩文以下能战的练将有多少,百姓欢迎秦军之来的人心比……这位高级间谍,明来明去地在韩国心脏活动,就是没人敢惹他。当然,多少代秦王以来,自七国形成之后,他们就想吃掉那六国。苏秦,张仪,范雎,李斯,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蔡泽,不计其数的纵横家、军事家、政治家……究竟把华夏土地持久瓜分,还是拼凑成一体,花费了许多心血,如今,秦欲先灭韩,这是第一声天雷,要打响,要打得谨慎,要打得准确。秦王嬴政、廷尉李斯,是举手发雷的人……

人生得意须回头,李斯该走不走,在郑城一出大明门的一座小桥,被一个要饭的妇人,猛地跳过来,一连三铜剪,都穿到胸膛上,李斯血流如泉,卫士们一边抬李斯,又一边高呼捉刺客。女刺客刺完李斯,正好往南跑了百十步,一群一百多个花子队走过,她混入其中。当秦国的宫卫兵十多人打入花子队时,那女刺客已经走了。郑城街道很乱,女刺客逃出城门后,便消失在莽莽的中原大地上。

这个女侠是谁,就是陈氏,侠女陈氏,虽未致李斯于死命,却留豪雄之名以为韩国生色……

李斯被抬回陈述殿,几个韩国医官给他看视伤口,伤口三处,一深二浅,刺透了肉皮,但未损膈腑,不至丧命。医官们又给他敷药、包扎,处置好以后,他便谈笑自若道:“此刺客与韩王无干,我也不做深究。两国既已永盟,当要体谅为是。”

韩王安听说李斯被刺,披发飞至陈述殿,大叫:“有罪,有罪!”又亲为李斯抚摸伤口,尔后道:“本王一定派人查出这个恶妇。她怎会是一个乞丐,必定是朝官买弄,使她行刺的。”

李斯小声地道:“与韩文有关吗?”

韩王安道:“不能和他有关,他现在为本王掌管兵马,弄不好,他会杀起来的。”

李斯道:“韩国用文人掌兵马,何不设将军之职?”

韩王安道:“廷尉不知。韩文岂只文韬过人,武功更胜。在他马前,无十合之将,所以本王令他文武并兼之。”

李斯道:“信任太过管到你头上来了。”

韩王摇摇头道:“没法治他喽!”遂又问李斯:“廷尉只好医愈伤口,再回咸阳了吧?”

李斯摇头道:“不,我虽带伤,也要速回咸阳,朝中有大事,我若不归,我王难决。”

韩王安问:“有何大事?”

李斯道:“我王要铸六块铜牌,上铭永盟和好字样。六国之王,一人接受一块,以表示我秦国永不侵犯之决心。铜牌上的铭文,必须是我的手题。我朝万岁大王,要我快快归去!”

韩王安又问:“廷尉被刺之事,秦王要是生气如何?”

李斯道:“此是小事。大王如我小弟一般,秦王对我言听计从,怎会使秦王发虎豹之威?”

韩王安听罢,方才安下心来,抿嘴一笑,连声道:“好好,有大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昨天晚上韩文府门前的家人得到一个妇人给相国韩文送来的密简。那妇人把密简交给韩府家人后,便走了。家人把密简传给韩文,韩文启封一看,上面写的是:

小妇人陈氏,顿首再顿首,百拜救护小妇人之相国座名。相国对小妇人所赐之恩,百世难忘。小妇人袖内有金剪一把,日探李斯在郑城扬眉吐气之行,得便刺杀之。

刺杀之后,若不自戕,亦遁身林野。

韩文读简之后,不住地叹息:“韩国要多有陈氏这样的人,何至如此。”

秦王政十七年春三月,李斯坐在韩王安送给他的一辆四马车中,迎着徐徐的春风,顶着耀耀的暖日,带着优旃和他的一百宫卫,西去咸阳。他走时,韩王安带一百多官员,送他到西郊之外,执手而哭。李斯安慰韩王安道:“不必担心,我走之后,大王只在宫中享乐。秦国即吞并了其他五国,也会留下郑城。我言有如天上的春日,永远温暖着韩国百姓的脊背!”

韩王安连连点头,泪水交流地道:“谢谢廷尉的金诺!”

李斯回到秦都,秦王政亲迎他于秦阳门外,执手以入勤政殿。嬴政满面春风地说:“廷尉入韩邦之后,寡人日夜思念,最念韩国君臣待廷尉之礼如何。前日得报廷尉被刺事,又怜廷尉玉体,所伤如何?”

李斯笑道:“臣到韩国,宣布天子仁恩,韩王安订约,愿为天子之子。刺臣者,乃一个乞丐妇人。人行野路,牛马亦有伤于人,此不足为论。臣中伤三处,皆不重,血涂韩都,可使其万万倍偿我。”

嬴政又为李斯设大筵接风,群臣相陪。筵间,嬴政问李斯:“韩安既为一国之君,昏庸无能,难道就没有一点长处吗?”

李斯笑道:“用狗毛拂毽子,踢起来如洒乱花,技艺之高,天下无双。”然而他又正色地从衣内取出几片小竹简递给嬴政道:“天子你可过目。”

嬴政接过一看,竹简上写了一些字,笔划甚少,但一个也不认得。嬴政问李斯:“这可是韩国的文字吗?”

李斯道:“此乃韩王安欲革文字繁乱之体,就易于此形,送臣此简片二十余札,臣带回的。”

嬴政道:“文字太繁,诸国又不统一。按韩王安之意,倒真可简化了再用。他这一行为,倒高出寡人了。”

李斯道:“万一天下统一,臣可改易文字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