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缭亦和茅焦执手相谢。茅焦把尉缭请到家中,待为上宾。日久天长,茅焦和尉缭结为挚友,无话不谈。一日论起秦之政事,尉缭说:“秦王的为人,非一般人可比。他长了一个高鼻子,这样的人心志都广大;又生了一对长眼睛,这样的人都不驯服;又长了一个腆胸脯,这样的人都难斗;又生了一个豺狼的嗓子,这样的人都少恩。他又好动,居约易出,好做大计以胁人。他如得了大志,可以翻脸无情的为祸他人。我是一个外邦流落到秦国的人,他肯和我对桌而食,促膝谈心,是因为他为人谦和吗?不是!他是为了秦国的强盛,为了完成他吞并六国之野心,才如此笼络人,以便天下人都归顺他。我不能和他长期相处,成全了他的野心,这样对天下人民不利。我早晚要离开秦国,不能留奸伪之名于后世!”
茅焦听了不以为然地说:“七尺男儿处世,应为英雄之主而用,才能实现远大的志向。你啊,还是在咸阳城呆下去,我们是好朋友,不要分开。”
尉缭不听,偷着走了多次,每次都被茅焦追了回来。事为秦王政所知,又面见尉缭,动之以情,赏赐甚厚,使一个明明知道秦王不可深交共处的尉缭,终于甘为秦王政所用。
秦王政听取了茅焦所谏之言后,便命蒙武到槭阳宫中宣旨:“请太后归咸阳。”当天下午,派人接回太后,行动之迅速,使满朝的文武官员和后宫的人都为之震惊。
赵太后还宫以后,到福年阁居住,这时,秦王政有命,凡后妃所居之殿、阁、楼、房,一律都改为宫。福年宫正屋中,几年无人居住,已是尘土蒙蒙,阴风历历,蜘蛛盘丝,卢蜂做蛹了。赵太后见到此光景,一边令人收拾,一边泪流满面。
嬴政听说太后回来,于次日中午到福年宫来见,心中也十分酸楚。赵太后先是哭,后来笑了,道:“陛下不必伤心,哀家知你是孝子。那一年在邯郸,你才五岁,亏吕相国买通赵国大将乐乘等人,我们才得以归国。我本想不回国,怕在路途成为累赘,连累于你。五岁的你牵着我的衣服,哭叫不止,说什么一生也离不开母亲。我只好抱着你,跟吕不韦逃到这咸阳来了。可知你如今还是那样儿。我年轻守寡,于人节有亏,自知不对,从此静守深宫,为天子的脸面争光。”
嬴政泪流两行道:“母后回宫之事,还亏得大夫茅焦……”他随即把处置二十七人及听取茅焦之语,迎太后回宫的经过,诉说了一遍。最后说:“母后今后在宫中可随意享乐,若有不顺心的事,请向王儿说明,王儿一定不使母后寡欢。”
赵太后道:“茅君为秦之上卿,亢直敢言,而又不伤君臣、母子之大体,使秦国社稷得以安宁,是一个真正的上卿。陛下有福,得此明臣。”
嬴政又说:“母后不宜在福年宫居住,可免去若干枝节。几日后,移到秦阳门南隔街的内云阳宫。那里没有宫女、后妃、黄门的纷扰,也没什么诋毁母后的小人。内云阳宫中,林木荫厚,清水陶连,假山叠叠,名花艳艳,正宜母后养老。王儿我不时去探望母后,也不悖人伦之情。”
赵太后大喜,她说:“我也正想说与陛下,欲到二百里外的甘泉山上的外云阳宫居住,如今陛下要我到南宫养老,正合我意。”
赵太后回福年宫只住了十天,欢天喜地地出了秦王后宫,到一街之隔的坐南朝北的内云阳宫去住了。八个宫女,八个黄门,加上一个孟况,到了内云阳宫,把宫里收拾得窗明几净,太后日观花圃,夜听蝉吟,心安理得,虽有些暗中的情愁,却也随往事付诸东流,永不回头了……
秦王政又来看过赵太后几次,接触多了,母子感情也比以前深了。十一年正月初二日,秦王政来看太后时,还曾问过她:“母后,以前你流落邯郸时,都受过什么人的欺侮?”
赵太后道:“那时候,我飘零在街头卖唱,多受那些达官贵人的欺侮。他们每每雇我们一些歌女到他们府中唱曲,唱完,便留宿,不论老少,都糟践我们的人格。我们若不从他们,他们便打骂我们,玩够了我们,便又赶出府来。再见着我们,还对我们嗤之以鼻。”
嬴政问:“母后,你还记得那些人的名字吗?”
赵太后道:“都记得。”她遂把那些达官贵人的名字说了七八十个,最后说:“这些人都侮辱过我、打过我、赶过我。最厉害的一个是赵王的族亲,名叫赵尚,官为太尉,四十来岁了。他从一个姓钱的畜牲那里把我要到他家歌舞,我受他百般凌辱。后来又把我送给他的同僚。再以后,我又流落到街头卖唱!”赵太后说到这里,呜呜咽咽地哭了,最后她说:“后来碰上了吕不韦的家人吕锦,是他让我去吕家的。谁知道,多年以后,吕不韦他还是把我……”她又说了些细情,已是泣不成声……
嬴政忽地立起来,拔剑在手,乒地把一个几桌角儿砍下,又在席地上来回走了十多遭,口中道:“母后,今日只我母子密谈,没有旁人。我虽身为秦国天子,但经常听到奏说:六国的君臣多看不起我,说我母亲是流娼出身,我连个准父亲都没有,成不了什么大业。我今既为秦天子,就是嬴姓的人!我要用我百战的精兵报仇雪恨!我要把天下轻蔑我的人,都打倒在地,要用他们的鲜血,酿成可口的美酒,供我开怀痛饮,欢庆胜利!”
嬴政自与母后密谈后,天天和李斯、茅焦、蒙武、蒙毅、蒙恬、王翦、桓龆、杨端和、羌瘐、王贲等重要文臣武将聚议天下大事和治国之策,有时一议一宵。嬴政议起事来,精神焕发,从不懈怠。
各郡、各县及京城的屯卫军也加紧练兵。嬴政等人天天想着吞并六国的事,一天,嬴政说:“一个天下,分成六国、八国,这怎能行?普天之下,惟我独尊,六国灭后,就只有一个朝廷、一个天子了。使天下一统,是吾生平之志也。”
这一年夏季,秦王政又命王翦、杨端和、桓龋三大将带军八万攻赵国的并州之地,共取下阏与、寮阳、安阳等九座城池,凯旋而归。秦王政亲迎至咸阳郊外,为王、杨、桓三大将接风洗尘,三军为之欢腾。
自从母子开心畅谈之后,嬴政心里十分不踏实,他老想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吕不韦,吕不韦对自己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要是他到处乱说,那可对自己大大不妙了。就这时,出外巡视各郡军马的大将蒙武、王翦回来了,要面见秦王,秦王宣召。
蒙武、王翦两位大将军进了文升殿,向在绣因上坐着的嬴政跪拜毕,嬴政命他二人分东西两面坐下。王翦在东首坐着,嬴政因王翦年长,先把脸儿朝向他问:“二卿不知有甚事?”
王翦道:“臣和蒙大将军巡视诸郡县的兵马,探得吕不韦的行藏。”
嬴政忙问王翦、蒙武道:“他如今怎样?”
王翦、蒙武道:“吕不韦居洛阳一年多,仍广交宾客,昼夜在一起盘桓,多有言及王廷之事。有人言:‘天子已知悔悟,早晚会迎接吕相国回咸阳,重掌大权。’有来咸阳为吕不韦请命者,扰乱京城,日事噪喋,宣扬陛下当初做事欠考虑。又有各国诸侯,时有书信和吕不韦相通,甚至还请他去为官。文信侯虽已落职,擅议朝政,未免过甚,又和外邦相通,于秦廷不利。”
蒙武又问:“听说早有人上书简为文信侯求情,可是真事?”
嬴政点点头,命一个黄门到文升殿东间,取出一个铜柜子,“哐啷”一声,倒出七百多封奏简。嬴政指着那些奏简道:“一年多来,寡人时常接到为吕不韦求情的书简,看后秘而不宣。今听二卿所奏,吕不韦收买人心,欲到咸阳城再兴风雨。你们拯国之心可嘉,寡人之计亦决矣!”
接着,嬴政、蒙武、王翦三人密议了很久。次日有三个飞骑从秦廷出来,飞往洛阳。
吕不韦走后,咸阳城中的府第,曾托李斯经管。半年后吕不韦便把财产、人役、妇女往洛阳搬迁,只剩下一个空壳子,仍叫李斯代管。李斯奏过嬴政以后,便派屯卫军把吕不韦宅子的正面府门用泥土封住,只派十几个人住在一些小房中看守,出进都从便门。
吕不韦虽被免了职,可是到了洛阳仍不大老实,动不动以仲父自居。不当官了,资格还是无人比得上的。洛阳城中的贵绅也有些知道他的底细,瞧不起他。他为了扬名立威,招揽诸国来访的宾客,宾客越多,他就越施舍钱财;施舍的钱财越多,宾客也就越多。宾客多了,咳唾之间,都是大话。有人向吕不韦献计道:“相国是秦王的仲父,如今免职,六国名人都为相国不平。依某之见,何不派说客到咸阳为相国游说、投简,向秦王表明相国无辜,使秦王回心,请相国再位列朝纲。”
吕不韦相信黄金和铜钱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他想:花钱收买众多的智谋之士为自己效力是很上算的。于是点头答应了。
从他点头以后,到咸阳为吕不韦游说投简之客接马连鞍,几乎天天都有。
大多说客到了咸阳,密买秦宫中的一些黄门,将简捅进去。秦王政得简后,心知吕不韦又在使心计,但只秘而不宣,以观其变。
廷尉李斯府中时常住有为吕不韦做说客的人,李斯对此置若罔闻。他打定主意不得罪人,既不说吕不韦做得不对,也不向秦王政奏说吕不韦宾客的活动情形。若有回洛阳的宾客,李斯便给吕不韦带些礼物或者寄封书信,只问“平安”二字,从不涉及秦王政和吕不韦之间的事。
此时关东诸国的游客、间谍也到吕不韦那里去凑热闹,到处宣扬:“秦国若不用吕不韦,六国都乐意接纳他。像他那么有才的人,当今没几个了!”
吕不韦当年遇子楚、献赵姬,成了大功是因为他有钱,免职以后,还想走此路。他想:“花点钱活动,总有一天秦王会下旨让我吕不韦再回咸阳为相。这样天下人都会把我当做先知和圣人来膜拜的!”
秦王政十二年二月初,吕不韦府前的大古柳树,全部披上了青衣。这天王美人梳个洛阳时兴的发样,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回头对吕不韦道:“我觉得,我到洛阳后越来越丑了。这个地方水土不如咸阳的养人!我昨夜梦着,相国还和我住在咸阳大府的水心阁上。时为夏天,我端着一碗糖水,喂到相国的口上,相国一口一口地喝,正喝着,忽然倒地不动弹了,把我吓得一个冷战醒来,想起我们在咸阳大府那些日子,又哭了良久……”
吕不韦正在翻他的作品《吕览》新近抄的麻帛本。用的是上好的麻帛,抄得又清楚。他笑了笑,说:“美人,最近去咸阳办事的客人回来告诉我,咸阳人都传说秦王想我了,给我来信问安!这么一来,我们又可再回咸阳了。你说的那个水心阁,当日赵太后缠着我,没心思干正事,所以修得并不好。以后再回咸阳,我叫它阁上垒阁,屋上建屋,把咸阳吕府变成人间的仙境!”
王美人道:“到那时候,你恐怕又像撇赵太后一样,把我甩了。如果真是那样我就是做了鬼,也要扒你的皮。我不像赵太后那么不要脸,什么样的男人都要。我王美人,哼,冰清玉洁,问心无愧!”
吕不韦笑道:“你说得很对嘛,女人,就得从一而终。我死了以后你会怎样收缘结果?”
王美人笑着问吕不韦:“你什么时候死?”
吕不韦嬉笑道:“没有几天了,你害怕不?”
王美人笑道:“我害怕什么?你要真死了,府里的大权都落入我手中,吃也吃不尽,花也花不完!”
吕不韦也笑了,道:“你想好事去吧!我才不死呢!只要有这个人在,我一生将立于不败之地。”
王美人问:“是谁?”
吕不韦在他的书架上找了半天,找出一幅白色绫绢画的画来,递给王美人道:“你看,就是他。”
王美人展开一看,画上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趴到锦席上,咧着小嘴,还笑呢!于是她又问:“这是秦王政小的时候吧?”
吕不韦道:“对了,他是我生的。这是他四岁生日时,我在邯郸请高手匠人画的。我们有父子之情,父子无隔夜之仇,他能让我长期住在洛阳捱这个寒冷的日月吗?”
王美人未及回答,老家人吕锦来到精舍窗外招呼:“主人,王廷派三个飞骑宣旨,声言叫主人火速出迎!”
吕不韦慌忙拨拉开王美人,到了前厅,也不跪接。三个宣旨官冷笑一声,扔给吕不韦一束泥封的王简,头也没回,上马走了。吕不韦拾起那束泥封的王简,到厅中打开一看,简中说:
文信侯:你何功于秦?秦封你河南,食十万户。你何亲于秦?号称仲父。见旨与家属徙处蜀,不许过宵。
简中有秦王的紫泥宝印,连印三颗,以示重要。吕不韦看完,把书简烧掉,口称有点小恙,到后屋中一躺,攥着王美人的手,呆呆地不知想什么。王美人问他:“王廷来了什么旨?”
他只说:“是秦王给我问安的书简。”又请求王美人道:“你今夜到别处去宿,等我养好精神再说!”
王美人见吕不韦有点失常,便不再多言,走了。次日清晨王美人去敲吕不韦的门,怎么敲也不开,忙叫人把门闩拨开,到里间屋一看,吕不韦倒在床上,蓬头散发地死了。在那地席的小几上,还放着半瓶鸩酒,王美人哭了一声“相国”呀,便抱起那个肚大口小的陶瓶来,把那半瓶鸩酒一气饮下,趴到吕相国的身边,折腾了一阵之后,也死了,临死还攥着吕不韦的手不放。
吕不韦饮鸩而死,王美人情意专一,随他而去,引起吕府的震动、哀痛。吕不韦有子七人,大都已近而立之年。他们为父发丧,不惜重资。吕不韦平时待门客甚厚,不韦殁后,门客群聚,在棺椁前披发顿足大哭。有的门客,让不韦的长子,派人飞马给咸阳王廷送信,不要私葬。一方停灵七日,每日里一片银山孝海,涌出滚入吕府,哀音扩散数十里。
七日后,往咸阳王廷送书的人回来,说:“王廷只说可以随意安葬,不韦已是个庶人,与王廷无干。”人们听此消息,都为之叹息道:“不韦生前曾是一朝名相,如此处置,王廷也太残忍了。”
吕不韦的七个儿子都向门客们问计道:“父亲大人生前为秦廷效劳,今不幸自戕而损,王廷不闻不问,叫我等对葬礼如何安排?”
这时,吕府已聚门客三千余人,大家愤秦王有负于吕不韦,便都嚷嚷道:“王廷既负恩公,恩公难道就应草草安葬吗?应葬如相国礼!”
吕不韦的儿子们道:“王廷若怪罪下来,危及家族怎好?”
三千门客都发誓道:“如有事我们愿以生命担之!”
但还是老家人吕锦想了一条计策,用小棺盛殓了吕不韦的尸首,在夜里偷偷地合葬在洛阳北邙吕不韦夫人坟边。出殡之日,吕不韦的套棺大梈中已是个空壳,一口小棺材盛着王美人的尸首,跟在吕不韦大空棺之后,埋到了洛阳另一个地方,聚个大坟堆,号称吕冢,实是遮人耳目。门客们虽知情,但都没有传说出去。
嬴政得知吕不韦自杀的消息,又听说以相国之礼出的丧,不觉地发了怒。在广德殿发了一道旨意:“凡是祭悼过吕不韦的三晋之人,皆逐出洛阳咸阳两地,有官的夺官,归乡务农;凡是秦国人祭悼过吕不韦的人,有官的夺官,都迁到房陵聚居受管。”
这道旨意下达后三月,秦王政又下一道旨意:“凡吕不韦一门族属,皆改为奴籍,财产没入官府。”
这一下洛阳的吕府彻底被查抄了,如山的金银、钱帛和粮食用几百辆车子整整往官府运了一个月。吕不韦的七个儿子以及下人,皆被分配到各郡、县为奴;一千多女眷、使女、仆妇排成一长串队伍,往咸阳进发,在路上又哭又叫,披头散发。这些往日在吕府中跟着吕不韦享受醉粉狂香的人,一下子都变成了翻阶的黄叶。傍墙的断枝……
这一千多女眷、使女、仆妇被赶到咸阳后,由于没地方安置,李斯命她们先住到吕相国的旧府。那一千多女人,大多是从这旧府迁到洛阳的,今日又返回这个地方。一双双明眸,看着自己曾经涂脂抹粉的窗台前,又看着那曾经步月临风的松树下,泪水不禁飘落胸襟,呜咽相对,如坐立于烟邦梦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