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贺中华果然去请了贺长安。贺长安先还不愿来,怕贺中华又给他设下了啥陷阱。贺中华又去请了一遍,方才迟迟疑疑地过来了。贺中华也去叫了贺世龙、贺世凤两兄弟。贺世龙、贺世凤和贺世普是同一个祖上下来的,年龄也差不多,贺家湾人都晓得他们从小时起就好得和亲兄弟一样。不过世龙和世凤看上去,要比世普老得多。世凤支气管过去就有毛病,一遇季节转换,就要发作,喉咙里常常像拉风箱一样。后来东治西治,倒好了一些。世龙没这毛病,可现在人一老,背竟然佝偻起来,远远看去背上像是倒扣了一口锅。两弟兄一见世普,便又是问寒又是问暖,说不完的亲热话。这倒让世普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忘了在回来时给湾里这些老哥们儿带点礼物。现在想弥补也来不及了。除了世龙和世凤外,中华真的又去把贺端阳和贺兴成两个年轻哥儿俩请来做了陪客,可见中华是一个热情好客和说话算话的人。世普和贾佳兰是客人,自然被大家推到了上席就座。然后按辈分和年龄,世龙和世凤坐在世普两边,中华和长安紧挨着世龙和世凤坐,端阳虽然贵为支书和村主任,但在今晚上这样的酒席上,也只能自觉和兴成在下席就了座。中华说:“贺支书今晚就委屈你了!”端阳道:“啥委屈?有长辈在这里,你要把我推到上座,是折我的寿,那才叫委屈我!”兴成眼睛能盯事,一看今晚自己在这里既不是长辈,又不是干部,应该算是属于级别最低的那种“办事员”,就不等任何人吩咐,跑到灶房里去一趟一趟地往桌上端菜。世普见了就称赞说:“兴成这娃儿勤快!”
没一时,菜都端上了桌子。满桌子的菜虽然不能和城里的酒席相比,却也算得上十分丰盛了。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所有菜蔬都是中华地里自产的,绝对称得上是绿色蔬菜。酒席一开始,中华就端起酒杯说:“老叔是贵客,今晚上这酒,我就先敬老叔了!”
世普听后故意咳了一下,同时看着长安,拿眼跟中华示意,让他先给长安道歉。中华明白了世普的意思,却说:“老叔莫客气,你是贵客,我先敬了你,再一个一个依次敬!”世普本来是不善饮的,可自从一到中华家就受到中华的高度尊重,一口一个“贵客”,这让他心里十分受用,见中华执意从他敬起,也便不推辞,端起了酒杯说:“那好,一回到贺家湾,给我的感觉就像回到家里!我也感谢中华你的一片心意了!”说着竟将一杯酒喝了个底朝天。佳兰看见立即说:“你喝这样急做啥?又莫得哪个和你抢!”世普说:“我心里高兴!”中华见世普将酒喝得这么痛快,觉得更有了面子,便道:“这是老叔看得起我!”说着又给世普把酒斟上了。
中华果然依次敬下去。敬到长安面前时,突然诚恳地对长安说:“长安兄弟,我今晚上多跟你说几句话:那天是我火大不对!你家小孩多,又莫得啥子手艺,过日子不容易,就靠那头水牛挣点钱。你也晓得,哥是一根肠子通到屁眼的直人,脾气大,那天不该打你,哥在这里给你赔礼道歉了!希望你不要记哥的仇,你要原谅哥的话,就把这杯酒喝了!”长安听了这话,先是傻了一般坐在凳子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贺中华。端阳马上戳了他一下,他似乎才明白过来,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可端杯子的手却直哆嗦,酒也从杯子里溅出了不少。世普见了,急忙对两人说:“弟弟兄兄的,不要搞得那样见外,都坐下来喝!”一边又对长安使眼色。中华果然坐下去了,但手里却一直举着酒杯。端阳把长安拉了一下,也让他坐了下去。
过了好久,长安才颤抖着说:“中、中华哥你这样说、说……我哪里不、不会原、原谅你,我没、没想到你、你给我道、道歉……”说着竟然哭了起来。众人忙说:“长安,有话慢慢说,流啥泪?中华不是都给道歉了吗?”中华见长安流泪,自己更过意不去,突然在脸上扇了一下,说:“你、你不是人!”世普一见,又急忙拉住中华,说:“不要这样责备自己了,人孰能无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说完又对长安说,“好了,长安,中华是诚心诚意认错,你就不要再计较了!”长安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话有些完整了,就举了酒杯对中华说:“那天我也有错,不该把牛拴到树上就不管。后来也不该背后对人乱、乱说!老哥你有了这样的话,我心里就有天大的疙瘩也消散了!”
听到这里,众人都一下叫起来:“既然这样,那你两个把酒干了啊!先干为敬,看你两个哪个先干!”中华长安一听这话,都把酒杯端到嘴边同时干了。世普、端阳带头鼓起掌来,桌上气氛慢慢热烈起来。
接下来,端阳又依次敬酒,接着又是兴成。世普今晚心情特别好,凡敬酒必喝。佳兰提醒了他几次,见不起作用,干脆不再提醒他了。过了一会儿,世普就有点微醺了,他拿起筷子朝桌子上瞄了瞄,忽然感慨地说:“哎呀,中华你弄这么多的菜,老叔都不晓得怎么动筷子了!”中华说:“老叔,你慢点吃,哪样吃得惯就多吃一点。你侄媳妇手艺不好,做出的菜没城里的菜味道好,你老人家不要嫌弃就是了!”世普说:“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是说呀,年轻的时候我们想吃却莫得啥子吃的,现在是有吃的了,这胃却变小了,想吃吃不下了!”说完又对世龙、世凤问,“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世龙和世凤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走得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这几年老了,连县城也不容易去了。他们不懂啥国家大事,也不知道酒席场合上那些应酬的话。今晚上中华请他们来陪贺世普,心里很感激,也觉得有很多龙门阵想和世普摆,可就是茶壶里装汤圆——嘴嘴拿不出来。再就什么觉得世普是在给中华、长安两家排解纠纷,自己嘴笨也说不出啥道理来,于是便很少说话。中华和端阳给他们敬酒,也只是端起杯子喝。这时听了世普的话,老哥儿俩都是过来人,都有着饿肚子的经历,一下便觉得和世普有了共同的话题,因此马上活跃起来了。尤其是世龙,想起了三年自然灾害时的事,便点头说:“可不是吗?我记得六一、六二年莫得吃的,贺长林到公社挑救济粮,饿得遭不住,在仓库里吃烂苕片吃多了,把肚子撑爆了。”世凤也道:“那时候的人,有的在路上走着走着,几个踉跄倒下去就死了,都是饿死的!”世普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纠正世龙、世凤的话说:“我说的不是六一、六二年,那毕竟是个特殊的年份,自然灾害嘛,苏联又卡我们的脖子。我说的是大集体生产时期!”世龙算是听明白了,也说:“是呀,大集体做活路时,哪家也端不出这么一大桌子菜!”
佳兰在这个晚上,也很少说话,因为她觉得这是男人们的事,自己瞎掺和什么?再加上江凤玲要忙着添菜加汤,桌子上就只有她一个女人,想说话也找不到说的人,因此她也和世龙、世凤一样,只管着吃。可此时听见他们说过去的事,于是也马上接了世龙的话说:“莫说这么大一桌子菜,有鸡有鱼,就是有两片肉都不得了了!那会儿走个亲戚,有片肉都舍不得吃,要用桐子叶包回来给细娃儿吃,细娃儿长身体嘛!”
一说到这些,一桌人都有些伤感起来,世龙、世凤说:“就是呀,那会儿的事情就莫摆了,现在摆起一些年轻人都不相信!”端阳听了这话,以为世龙、世凤是在说他们,就说:“怎么不相信呢?那个时候我妈带我到舅舅屋里去,舅母用萝卜丝冒充肉丝来做滑肉丸子,一点都不好吃,我现在都记得!”世龙说:“你说的是哪个时候的话了?有萝卜丝来做滑肉丸子算是好的了!你娃儿出生不久,田地就下户了,日子就开始好起来了!”端阳听了急忙说:“是,是,我和兴成都没有受过你们这些老辈子的苦!”
说到这儿,大家以为这个话题就完了,却没想到世普用筷子敲了一下碗沿,又感慨地说:“是呀,所以说还是改革开放好呀!要不是邓小平,说不定大家还在过那种日子呢!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端阳听了立即点头说:“那是当然,老叔!要不怎么称邓小平是总设计师呢!”世普听了端阳的话,马上用了一种作报告的口吻激动地说:“所以说我们要感谢小平同志,感谢改革开放,改革开放的好处那是说不完的!大集体时代永远过去了!”世龙听了这话,不知又触动了哪根神经,也没思考自己的话对或不对,只老老实实地说:“不过那会儿也有它的好处……”世普没有听完,忽然盯着世龙问:“那个时候有啥子好处?”世龙说:“那个时候有,大家都一齐有;莫得,大家都一齐莫得,穷得均匀,富得也均匀,日子都过得差不多,不像现在这样,饿的饿死了,胀的胀死了,富的就富得流油,钱多得花不完,穷的穷得叮当响!”世凤听了这话,也十分赞同大哥的观点,一边点头一边说:“就是,那会儿比现在公平!还有,那会儿也莫得现在这样乱,我头个月到乡医院看病,医生开了药方,我去药房抓药时,一摸包儿里钱没见了,原来是小偷给摸了。这还不要紧,听说现在一些地方,小偷公然进屋抢了,你们说吓不吓人?”
世普听到这里,忽地沉下了脸,对世龙、世凤上起“党课”来了,说:“你们呀,就像社会上说的,拿起筷子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东也不满意,西也不满意,那怎么行?看问题要看大的方面、看主流嘛,是不是?怎么不看到我们国家强盛了,人民生活幸福了?比如说,你们现在种田不交农业税了,这是中国几千年都没办到的事呀!怎么没看到香港、澳门回归了,祖国统一了?怎么没看到奥运会在我们国家举办了,啊……这些呀,才是改革开放的主要成就,至于你们说的那些,都是前进中的小问题,是不是?”世龙、世凤听后立即僵住了,尴尬地坐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