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逍遥在庙前的空地上用树枝画字,两个月过去了,行颠和尚教授逍遥学习《千字文》已经教完了;逍遥认识了很多字,每天都会抽点时间出来,这样在空地上写字。
还未落山的太阳懒懒散散的,金黄的光彩里,一个人影落在了逍遥写得字上,逍遥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人,长得和师傅行颠和尚一模一样,只是这个人头上有头发,而起头发很长,披在身后,手里没有佛珠木鱼,却是一柄浮尘。
来者却是一个鹤发童颜的道士,颇有些出尘之气。
逍遥见了,心中很是奇怪,这个人怎么长得跟师傅这么相像的呢?
道士看着逍遥盯着自己很好奇的看着,当然,道士不知道他自己就是逍遥此生有记性以来,见到的第三个人,不然道士就会明白逍遥为什么那么盯着他看了,更何况,道士还和逍遥的师傅行颠和尚长得那么相像。
“你就是行颠的徒弟么?”道士白眉白须,手中浮尘也是一尘不染的白;逍遥有些傻呆呆的点点头,却见那道士脸上一丝笑意,缓缓说道:“行颠的弟子,原是这么傻乎乎、不懂礼貌的!”
“你才不懂礼貌!”逍遥当即说道:“你们道士都不是好人!来到我们寺庙,却不问问我让不让你进去!”
“道士都不是好人。”这是两个月之前逍遥听到师父行颠和尚说有个道士来看他时说过的话,自打那时起,逍遥的脑袋里便总会想象着是个怎么样的人来到这里。
“道士都不是好人”这句话传到了来的这个道士耳中,却见道士嘴角微微扬起,唇边下巴的胡子起了些许的波折,“道士都不是好人,这是那个和尚教你的吗?”道士有些怒气的看着逍遥。
逍遥听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若回答是,但是师父行颠和尚并没有这么叫他,所以逍遥不能回答是;若回答不是,那就是道士占了上风,逍遥不愿意败下阵来,所以逍遥不回答;逍遥只是撅着嘴,看着道士,不说话。
道士见了,微微一笑,随即说道:“我找那和尚去!”说罢,道士抬足向前几步,这几步落地无声,素白的道袍随风微微摆动,看那道士犹如凌风而行,于尘土一丝不染。
“不行!”逍遥张开双臂,挡在了道士身前。道士微微一笑,右手浮尘向着逍遥轻轻一摆,逍遥便感觉像被阵大风刮过来一样,逍遥几乎站不稳,逍遥想要站稳,却不觉脚底离开了坚实的大地,逍遥浑身轻飘飘的,就像被阵风吹起来一样,向后飞去。
逍遥不知怎么回事,心中感到了一股害怕,脑袋看着四周,不见四周的树木花草有被大风吹过的痕迹,逍遥心中纳闷,怎么自己就站不稳、被大风吹起来了呢?可见,那个道士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眼见着逍遥就要这样重重的摔在地上之时,行颠和尚出现在逍遥身后,右掌抚在逍遥背后,逍遥感觉像是被厚厚一层棉被接住了一般,逍遥不再手足无措,整个身子稳稳的着地,稳稳的站在了师傅行颠和尚身侧。
“何必跟个小孩子这般计较呢?”行颠和尚对那道士说道,言语之中有几分责备和警告的意味,但是更多的是从容不迫的安静。
那道士听了,却没有还嘴,只是看着行颠和尚,脸上一种似笑非笑、对逍遥来说很难说清的一种表情。逍遥仔细打量着这个道士,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师傅行颠和尚,不禁发现,这两个人的长相,实在是太相像了;若是行颠和尚也和那个道士留着一样的头发,或是那个道士和行颠和尚一样没有头发胡须的话,那么即使是和行颠和尚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逍遥,逍遥也分不清哪一个是自己的师傅。
“我刚来,你就教训我!”那道士对着行颠和尚说道,渐渐的,道士脸上的表情被笑容取代,“大哥!”那道士对行颠和尚说道:“大哥!我们又见面了!”
“是呀,弟弟。”行颠和尚脸上是种久别重逢后的笑容,当然,逍遥还不能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道士,名叫常自在,叫做自在道人,和行颠和尚孪生兄弟,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这对孪生兄弟,大哥做了和尚,弟弟做了道士。
“弟弟,这十多年过得可好?”行颠和尚说道。
自在道长脸上有些激动的说道:“自从十年前我败给你,我就一直在盼着这一天的到来,我要打败你!”自在道长有些兴奋的说道:“这十年,你可过得好?”
“这十年,我过的很快活。因为我是他一起度过的这十年。”行颠和尚带着笑容说道,看了看自己身旁的逍遥。
自在道长看了逍遥一眼,随即说道:“他叫什么?”自在道长并不是很关心这些,现在自在道长最关心的,是能够马上和行颠和尚比试,这让自在道长有些兴奋。
“逍遥。”行颠和尚缓缓说道,右手在逍遥剃光的脑袋上慈祥的摸了摸。
“逍遥?”自在道长显然有些意外,“一个和尚,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说完,自在道长又看了看逍遥。
“他不是和尚,我不让他做和尚,也不会让他做道士。”行颠和尚说道,逍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自在道长知道是什么意思。
自在道长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噢。”
多年以前,孪生兄弟相敬相亲心有灵犀,就像是一个人似的;两人发誓此生要学天下最厉害的武功,做天下最厉害的人,不仅如此,两人还要参透这个世间的一切奥秘,拥有天下最大的智慧,看透天下所有的一切,甚至超越作为人类的限制,成为另一种最为逍遥的存在。
于是,做哥哥的和做弟弟产生了分歧,哥哥常自由认为该在佛家佛法之中去找寻,而弟弟常自在认为该在道家之中寻找,为此两人常常争论不已,但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两人相约,每十年比试一次,看看到底谁是对的。
那时,这对孪生兄弟三十多岁;这对孪生兄弟,用了大概十年多的时间,用来完成各自的准备;然后,在那不久以后,江湖之中出现了两个盖世的高手:一个叫行颠的和尚,挫败了少林寺内所有高手;一个叫自在的道士,挫败了武当山上所有的高手。
行颠和尚,在整个江湖之中癫狂肆意;自在道长,在整个江湖之中畅快逍遥。
十年之前,行颠和尚和自在道长相约一战,行颠和尚以半招的优势,胜过了自在道长。当然,两人的比试不是仅仅局限于武攻修为的较量,还有对于参透这个世间一切奥秘的争论。
然而,那过去的十年时间,并不足够使他们中的任意一个有足够的能力去说服另一个。因为他们都没有参透天地间永恒的奥秘。
一晃,又是十年。
“还等什么?”自在道长说道:“出手吧!”
自在道长却不知道,这个十年里,行颠和尚没有了往昔的癫狂肆意,既不再“颠”也不再“狂”,行颠和尚把着十年的光阴,全都用在了和逍遥一起度过的一点一滴上。而行颠和尚心中却是很明了,这个十年里,自己的弟弟一定潜心习武,不敢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来准备着这十年等待之后今天的比试的。
行颠和尚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好吧。”行颠和尚心中知道自己的弟弟的心情。“小子,你在旁边看着,不要过来。”行颠和尚对逍遥说道,逍遥听了,点点头,走到了十几步之外。
“若我有什么不测的话,求你答应我一件事。”行颠和尚突然对自在道长说道。
自在道长听了,心中微微一震,“求我答应他一件事?”这是大哥常自由说的话吗?大哥这一生,怕是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个“求”字的,而且是对自己的弟弟。自在道长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只是一闪而过,就被这十年里按捺着的再次比试的心境所完全掩盖,自在道长也没再多想什么,对行颠和尚说道:“什么事?”
“若我有什么不测,我求你在这里照顾逍遥,一直等到逍遥长到二十岁的时候,就让逍遥下山,去这个世上走他该走的路。”行颠和尚说道,脸上显出一丝不舍的神情。
“他今年多大了?”自在道长缓缓问道。
“十岁。”行颠和尚回答道。
“十年,又是十年?”自在道长自言自语。自在道长的心中不禁暗暗叹了一声: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还有几个十年呢?
“你怕了?”自在道长对行颠和尚说道,嘴角显出一丝行颠和尚很熟悉的笑意,那种笑意,若在旁人看来,是轻蔑不屑的意思;而在行颠和尚看来,那是他的弟弟常自在得意而又真诚的笑意。
“怕?这个字眼永远不会出现在我们兄弟的嘴边的!”行颠和尚嘴角也显出了一丝和自在道长一样的笑意,自在道长见了,似乎看到了十年以前自己哥哥常自由的模样一般,“出招吧,不必手下留情。”
自在道长嘴角微扬,“你知道,我会使全力的!”
十年,对于一个醉心习武的人来说,有多长?十年,对于两个原本旗鼓相当相约一战的对手来说,或许只是一天的差距,便就决定了了十年后一战的结果。
自在道长的这十年,每一刻都用在了习武上,这一点,行颠和尚心里很清楚;而行颠和尚的这十年,却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那个叫逍遥的小子身上,而这一点,自在和尚十年心无旁骛习武和等待之后,怎么也没有想到。
逍遥的眼中,看到的师傅行颠和尚不是往昔里那个平静慈祥的师傅。那一瞬间,逍遥感觉好似天地都在变换着颜色;那一瞬间之后,天地持续的变换着颜色。
自在道长浮尘轻舞,浮浮尘别在身后腰间,自在道长的身体已然腾空而起,周遭犹如一道道无形包裹着他的气息,自在道长宛如天神一般,从容优雅,然而,盛气凌人。腰间缠绕的游龙剑宛如一条被禁锢在自在道长腰间太长时间的烈龙,终于摆脱了束缚,长空万里任由肆意驰骋,这一剑却化作千万剑,这千万剑每一剑都不像是真的,但这每一剑都是真的,道道剑气纵横,直刮得自在道长自己的白须摆动不已。
行颠和尚双手合十,一团和气,双掌分开,将手中那串佛珠摆成一个圆圈,不管不顾自在道长那刺来的千万剑,径直朝着那千万剑撞去。阳光透过那串佛珠围成的圆圈发出耀眼的光辉。
终于,佛珠与那千万剑相触在了一起,那个圆圈本就很小,那千万剑却是很大,然而,小小圆圈有如一个口袋罩住一根点燃的蜡烛一般,把那些光辉都吞噬到了里面。瞬间,千万剑都化作虚有,那串佛珠,套在了游龙剑上。然后,行颠道长两掌各自向两边张开,那串佛珠被拉直,紧紧的包住了游龙剑。
犹如天空那团白云,将整个太阳包裹起来一般。
高手比试,只需一招,便就已经有了分晓。
“十年前,你我大战三百招,不分胜负,第三百零一招,就是这招,你用这招胜了我。”自在道长缓缓说道,白须白眉白发很温顺的丝毫不乱。
这场比试的开始,是十年前那场比试的结束。他们孪生兄弟二人的这场比试,是十年前那场比试的继续。
“但是现在……”自在道长话未说成,握剑的右手依然松开,化掌,一掌击在游龙剑剑柄上。“十年前,这一掌,你是使不出的。”行颠和尚缓缓说道,打断了自在道长要说的那句话。
游龙剑径直朝着行颠和尚胸口而去,蛮狠而强悍。逍遥见了,直为师傅捏了一把汗。
行颠和尚向后退着,但比起游龙剑追向他的速度来说要慢上一些。眼见游龙剑就要刺中胸口之中,行颠和尚却停下了后退的脚步,双脚踏地,地面上行颠和尚双脚周围立刻出现了两个深坑。行颠和尚稳如泰山,游龙剑狂傲不已,瞬间便已到了行颠和尚的胸口。
然后,游龙剑停了下来,因为游龙剑不能再前进半寸。“少林金刚护体神功?”自在和尚心中暗暗叹道。
自在道长紧随在游龙剑之后,直朝行颠和尚而去;行颠和尚双掌推出,那串佛珠随即穿过游龙剑直朝自在道长而去,迅疾却不狂躁。只见自在道长身子后倾,右手在离着佛珠一寸远的地方接着,却没有接触到那串佛珠,佛珠和自在道长的右手就一直保持着那个一寸的距离,一起向后。自在道长的身子完成一个弓形,然后恢复,自在道长右手亦一同向前缓缓伸出,而那串佛珠,竟然也改变了方向,向着行颠和尚的方向而去,而且,一直和自在道长的右手保持着一寸的距离。
逍遥见了,全然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能不解的自言自语道:“那个道长,会变戏法吗?”
行颠和尚微微一笑,心中暗暗赞道,“武当太极,却在你的手中发挥出如斯的功效。”
自在道长右手迅猛推出,那串佛珠便朝着行颠和尚而去,“还给你,看你还接得住么?”行颠右手两指轻轻捏住游龙剑剑尖,轻轻一推,游龙剑便就倒着朝着自在道长而去。
只是,游龙剑剑尖,一丝血红。
自在道长接住了游龙剑,那把狂傲的剑在自在道长的手中,及其温顺;行颠和尚右手在空中抓住佛珠,收回身前,脸上平静祥和。
只是,行颠和尚的嘴角,一丝血红。
自在道长蓦地将游龙剑插进土里,径直朝着行颠和尚而去,脸上满是不相信的惊讶,以及恐惧。行颠和尚对着自在道长,自己的孪生弟弟微微一笑,而后,脑袋微微转向,对着逍遥微微一笑;继而,嘴角那一丝血红像是一个引子,引出了更多的血色。
行颠和尚向后倒去,倒在了赶来的自在道长的怀里,逍遥赶来,跪倒在行颠和尚身前,满是惊愕惶恐,还有不相信。
“大哥,为什么?”自在道长呜咽道,显然自在道长已经知道了将会怎么回事了,然而逍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行颠和尚微微一笑,那身因为水洗的次数多而显得素白的僧衣被鲜血染红。“不怪你,三年前我就察觉到我的身体出现了变化,我的心脏大概是坏掉了。我已经算准了我的死期了。”
听到这个“死”字,逍遥怎么也不能相信,大叫着“师傅,师傅!”双眼已充满泪水,逍遥被行颠和尚吐出那么多的血吓到了。
行颠和尚伸出手,抚摸着逍遥的光头,缓缓说道:“逍遥你记着,师傅很久之前就跟你说过,每个人都有死的一天。”逍遥听了,点点头,逍遥最听师傅的话了,“师傅,逍遥记得。”行颠和尚微微一笑,点点头。
“逍遥你记着,师傅的死,是师傅的死期到了,与自在道长无关。”行颠和尚缓缓说道。逍遥听了,点点头,“师傅,逍遥记得了。”
而后,行颠和尚对自在道长说道:“我的弟弟,你不必自责什么。你答应过我的,照顾逍遥到二十岁让他下山。”自在道长听了点点头,但眼中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了。
“还有,逍遥将来不要做和尚,也不要做道长。将来他要做什么,让他自己去选。”行颠和尚缓缓说道,从身上取出一个黑布包裹的东西,递给自在道长,“把我火化了,用小坛装着我的骨灰,再把这件东西放一起,等到逍遥下山的时候,交给逍遥,让逍遥送到少林去。”自在道长接过那样东西,珍重的放在自己怀中。
“呵呵……”行颠和尚笑道:“我们兄弟两,要参透天地之间的万物的奥秘,参透生死,逍遥于世!”
“嗯。”自在道长呜咽的说道。孪生兄弟之间,彼此心灵相通,自在道长自然知道行颠和尚的意思。“我先走了。你要完成我们的心愿。”说罢,行颠和尚缓缓闭上的双眼。
“大哥,你放心吧。”自在道长缓缓说道,停止了流泪,而逍遥开始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