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答:“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良与不肖,诋毁与赞誉,饥、渴、寒、暑,都是世事的变化,自然规律的运行;就好像白天和夜晚的轮回,但自己却看不见它们的起始一样。因此,就不能够扰乱我们的内心,不会使它们进入自己的心灵。使内心平和安适通达又不失愉悦,日夜不停歇好像与万物处于春天的和乐之中,顺应外物使自己的心灵发生感应,这就叫做才全。”
哀公问:“什么叫‘德不形’呢?”
孔子答:“水平是水静止的最高状态。它可以作为取法的法则,如果自己内心能够保持平静就不会因为外界事物而动荡。德是最高的修养。德不显露在外面,万物就会依附离不开它。”
鲁哀公有一天对闵子说:“我刚开始执掌国家大权的时候,掌握国家的纲纪而担忧百姓的生死,我以为自己已经处于尽善尽美的最高境界了。现在我听了圣人的言论,恐怕我没有实在的政绩,轻率使用自己的身体导致国家的危亡。我和孔子不是君臣,是以德相交的朋友。”
【原文】
闉跂支离无脤说①卫灵公,灵公说②之;而视全人,其脰③肩肩④。饔大瘿说⑤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⑥,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⑦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警呼大哉,独成其天!
【注释】
①说:游说,劝说。
②说:通“悦”,喜悦,高兴。
③脰:脖子。
④肩肩:细小壮。
⑤瓮大瘿:形容颈部的瘤子非常大。
⑥孽:灾孽,灾祸。
⑦天鬻:自然养育。天,自然。鬻,通“育”;抚育,养育。
⑧警:高大貌。
【译文】
有个跛脚、驼背、缺嘴的人去游说卫灵公,卫灵公非常喜欢他;等到再看见形体健全的人,反倒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小。一个脖子里长着大瘤子的人去游说齐桓公,齐桓公非常喜欢他。等到再看见健全的人就觉得他们的脖子太细了。因此,德行过人的人,形体上的残缺就会被别人忘记。人们如果没有忘记应该忘记的残缺形体,而忘记了不应该忘记的德行,才叫做真正的遗忘。
因此圣人悠然自在,把智慧取巧看做是灾孽,结誓盟约是胶执,施恩惠看做是交接的手段,工于取巧是商贾的作为。圣人没有什么要谋求的,哪儿用得着取巧呢?顺其自然又怎么会用得着结誓盟约呢?浑然缺失。哪里还要德行呢?不求私利,怎么用得着通商?这四个方面就叫做天养。天养就是受到自然的喂养,既然受到了自然的喂养,哪里还用得着人为呢!
有人的形体,但却没有人的偏执情感。有人的形体,因此和人交往形成群体;没有人的偏执情感,因此普通入的是非不能够影响他。渺小啊!和人属于同类;伟大啊!和自然同为一体。
【原文】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①自然而不益②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之形,子以坚白鸣!”
【注释】
①因:因循。
②益:增添。
【译文】
惠子问庄子:“人原本是没有情的吗?”
庄子回答说:“是的。”
惠子说:“如果人没有情,怎么能够叫做人呢?”
庄子说:“道给予人容貌,天给人形体,怎么不能称作是人呢?”
惠子说:“既然叫做人,怎么会没有情呢?”
庄子说:“这不是我所说的情。我说的无情,是指人不用好恶去损害自己的本性,经常顺应自然而不人为进行增益。”
惠子说:“不人为进行增益,怎么能保全自己的身体呢?”
庄子说:“道给予他容貌,天给予人形体,不因好恶而使自己的本性受到损害。现在你弥散你的心神,费你的精神,倚在树下吟咏,靠着几案歇息。上天给你形体,你却对坚白论自鸣得意。”
大宗师
【原文】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①而后当②,其所待者特③示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
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④士。若然者,过⑤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⑥者,登高不傈,入水不濡⑦,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⑧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⑨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⑩;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忘,其容寂,其颡须;凄然似秋,熳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故乐通物,非圣人也;有亲,非仁也;天时,非贤也;利害不通,非君子也;行名失己,非士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乎其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也!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也!警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注释】
①有所待:有可以依靠的东西。
②当:恰当。
③特:不过。
④谟:谋虑,思谋。
⑤过:过失,差错。
⑥若然:像这个样子。
⑦濡:濡湿,沾湿。
⑧息:呼吸。
⑨耆欲:欲望爱好。
⑩距:通“拒”,拒绝。
倚然:自在,不受拘束的样子。
颡頯:额头宽大的样子。
亡国:使别的国家灭亡。
狐不偕:人名。古代的贤人。
务光:人名,夏代的隐士。
伯夷、叔齐:殷人,孤竹君的儿子,不食周粟而饿死。
适:安适,舒适。
张:宽大。广大。
华:浮华,虚华。
謷:通“傲”,高大。
悦:心不在焉的样子。
循:遵循。
绰:宽绰,宽余。
胜:战胜,攻克。
【译文】
知道什么是自然形成的,知道什么是人为的,洞察事理就达到最高境界了!知道天的所为,是自然而成的;知道人的作为,是运用自己的智慧所知道的,保养那些自己不能知道的东西,直到自己享尽天年而没中途夭折,这是认识的高境界。即使这样还会有忧患存在。知识一定要有能依靠的对象后才能判断它是否妥当,但它所依靠的对象又是变化无常的,怎么能知道我所说的是属于自然形成而不是人为的呢?属于人为的不是属于自然生成的呢?
有了真人以后才有真知。什么是真人呢?古代的真人,不违逆弱小,不恃功凌人,不谋虑事情,这样的人,错过机会就不会后悔,抓住机会也不洋洋自得。像这样的人,登上高处不会抖,跳进水里不觉得湿,进入火中不觉得热,知识能达到和道想和的境界才会是这样。
古代的真人。睡觉的时候不会做梦,醒来的时候不会感到忧虑,吃东西不追求美味,呼吸的时候气息深沉。真人的呼吸能直达脚后跟,平常人只能用喉咙。议论被屈服时,言语吞吞吐吐喉头好像有障碍物。嗜欲深的人,天成的根就浅。
古代的真人,不因为活着而高兴,也不厌恶死亡。出生的时候不欣喜,入地的时候不拒绝。自由自在地来,自由自在地走而已。不会忘记自己从哪里来,也不去寻求自己最终要去的地方。欣然接受来临的事情,忘记生死任其回复自然。这是不用心智去遗弃道,不人为地去辅助天然形成的东西,这就叫做真人。这样的人,心志能做到忘怀一切的专一平定,容貌安详寂静,额头宽大,肃清得好像秋天一样,温暖得如同春天,喜怒变化像四时更替一样自然,和外界事物都很适宜,因而不能测知他的底蕴。因此圣人在起兵征战时,便敌国灭亡而不会招来民众的怨恨;恩泽广施于万世没有偏心。因此,以与外界的事物交往为乐的人就不是圣人;有所偏爱的就没有仁义;寻求符合的天时,就不是贤人;不能使利害相通就不是君子;为了追求名声失去自我,不是士人;丧身失去真性,不能役使世人。像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都是被别人役使,使别人得到舒适,而不是使自己得到舒适。
古代的真人,高大而不畏缩,好像不足却又没什么要承受;自然超群而不顽固,心志开阔而不浮华;舒服安适好像很欣喜,举动又像是不得已,容貌和悦可亲,德行宽厚使人乐于归附,胸怀好像世界一般宽广,高放超脱不受拘束,缄默不语好像封闭了自己,不使用心机似乎忘记了要说的话。用刑律作为主体,把礼数当成羽翼来辅助,用智慧去审视局势,把道德当作是要遵循的规律。用刑律作主体的,即使杀了人也是宽大的;把礼数当作辅助,因而能在世上施行;用知识审视局势,是因为处理事情的不得已:把道德当作规律来遵循,凡是有脚的人都能够被带到山丘上去,世人认为真入是勤于修炼的人。因此,真人喜好的或者不喜好的都是同一的。同一的和不同一的都是浑然为一的。同一的和自然是一类,认为天和人不同一就和人是一类,认为天和人不是互相对立的,就叫做真人。
【原文】
死生,命①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②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③乎!
泉涸④,鱼相与处于陆,相啕以湿,相濡以沫⑤,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⑥其道。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夫藏舟于壑⑦,藏山⑧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⑨,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夭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⑩乎!
【注释】
①命:命中注定。
②愈:超越,超过。
③真:此处指道。
④涸:干涸,枯竭。
⑤沫:唾沫。
⑥化:化解。
⑦壑:深谷。
⑧山:通“汕”,指渔网。
⑨宜:适宜,适合。
⑩待:凭借,凭依。
【译文】
生和死是命中注定不能避免的:就像黑夜和白天的运行一样是自然规律。人无力干预的事情,是物理的实际情况。人们把天看做是父亲终生敬爱,更何况是那超凡卓绝的道呢!人们认为君主的势力和地位超越自己,因此誓死效忠,更何况是那卓绝超凡的道呢?
泉水干枯了,鱼就被一同困在陆地上,它们大口地出湿气,用唾沫来互相湿润,还不如在江湖里面互相忘记。与其称赞尧而指责桀,不如把他们两个的是非都忘记而同化于道。
大地赋予我形体,让生活使我操劳,用衰老使我安逸,用死亡使我歇息。因此,把我的出生认为是善事的,也应当把我的死亡认为是善事。把船藏在深谷里,把渔网藏在深水之中,能说是十分可靠了。但是毫无觉察中大力的造化已悄悄迁移了,昏昧着的人丝毫觉察,把小东西藏在大东西里面是合适的,仍旧不免于亡失。如果把天下托付于天下中就不会丢失了,这是万事万物的本质。人只要能获得形体就十分高兴了。了解人的形体,千变万化没有穷尽,这种欢乐怎能计算清楚呢!因此,圣人要在不能亡失的环境里遨游和大道共同存在。明白老幼和生死安顺道理的人,人们尚且去效仿,更何况是万物的根源,万物大的变化所要依靠的道呢?
【原文】
夫道,有情有信①,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②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③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猗韦氏④得之,以挈天地;伏戏氏⑤得之,以袭气母;维斗⑥得之,终古不忒⑦;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⑧得之,以袭昆仑;冯夷⑨得之,以游大川;肩吾⑩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注释】
①信:值得相信。
②太极:万物的本源。
③六极:指六合。
④稀韦氏:传说中古代的帝王。
⑤伏戏氏:伏羲。
⑥维斗:北斗。
⑦忒:过错,差错。
⑧堪坏:昆仑山神。
⑨冯夷:河神。
⑩肩吾:泰山神。
禺强:北海神,人面鸟形。
奄:执掌,掌握。
【译文】
道是真实又值得信赖的,又是无所作为和没有形体的;可以用心传播但是却不能用嘴讲授,心可以感悟得到但眼睛却看不见的;它自己把自己当作是本根,在天地尚未产生前,远古就已经存在了;它产生了鬼神,产生了上帝,产生了天地;它在太极的上面但却不高,在六极的下面却不深,比天地产生的早但不太长久,比上古还年长但是也不算老。稀韦氏得到它,用来调和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来调和元气;北斗星得到它,永远不改变方位;日月得到它,永远不会停止运行;堪坏得到它,永远执掌昆仑山;冯夷得到它,可以在大川里遨游;肩吾得到它,能够驻守泰山;黄帝得到它,能够登得上云天;颛项得到它,能够居住在玄宫里;禺强得到它,被立为北极的神;西王母得到它,常安居在少广山,没有人知道他年代的终始;彭祖得到它,从有虞时期一直活到了五伯的时期;傅说得到它,做宰相辅佐武丁,执掌天下政事,死后就成了驾乘着东维星和箕尾星的星宿,从而和众多的星宿并列在一起。
【原文】
南伯子葵①问乎女偶②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③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④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之,三日而后能外⑤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人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⑥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⑦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⑧,玄冥闻之参寥⑨,参寥闻之疑⑩女台。”
【注释】
①南伯子葵:即南伯子綦。
②女偶:虚构的人名。
③卜梁倚:人名,复姓卜粱,名倚。
④庶几:几乎,大概。
⑤外:遗忘。
⑥撄:扰乱。
⑦副墨:文字。
⑧玄冥:玄奥而深远。
⑨参廖:空阔寂寥。
⑩疑:迷惑,迷茫。
【译文】
南伯子葵向女偶请教说:“您的岁数已经很大了,但面色看起来却像小孩子,这是为什么呢?”
女偶答:“我得到‘道’了。”
南伯子葵又问:“道是可以学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