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庄子理想人格的另一个标志是他们懂得并掌握了如何摆脱各种限制的方法或途径,从而能够使自己走向逍遥。《庄子》书中关于这个方面论述很多,涉及人类生活的整个领域,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安时处顺、委运任化;恬淡无欲、寂寞无为、不师成心、不谴是非;舍弃机心,不用智巧;体悟大道、归依自然、游心于物之初这几条。(一)安时处顺,委运任化。庄子认为,人在生活中,对自然界和社会上的许多事变和势力,是不能干预、无力抗拒的,人只能安于现实,听任命运安排,随顺事物变化。思想上有了这样一种自觉性,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处于什么样的环境,内心就不会感到痛苦,形体就不会遭到伤害,就会始终使自己的心境处在宁静的状态,在精神上也就会体会到一种自由的满足。《大宗师》中有一个故事说:子舆病了,他的好友子祀去探望他。他说:“伟大啊,造物者,把我变成这样一个弯曲不伸的人啊!”子舆成了驼背,子祀问他:“你厌恶这个样子吗?”他说:“不,我为什么厌恶!假使把我的左臂变成鸡蛋,我就用它来孵化小鸡;假使把我的右臂变成弹弓,我就用它来打斑鸠……再说,人的获得是适时;人的失去是顺应;能安心适时而且顺应变化的人,哀乐的情绪就不能侵入他的心中,这就是古时说的解脱束缚。那种不能自己解脱的人,就会被事物束缚住。万物都不能胜过自然,古来就是如此,我又有什么厌恶的呢?”这个故事意在说明人只有顺自然规律,适应自然规律的能力,而不可能完全改变自然规律。《养生主》中另有一个故事,说老聃死了,他的朋友秦失前去吊丧,只干号了三声就出去了。有人责问他:“老聃不是你的朋友吗?”他说:“是的。”又问:“那么这样子吊唁,可以吗?”他回答说:可以的,那些痛哭的人“都是失去了自然之性,违背了实情”。然后就讲了和上面子舆同样的话。以上的例子说的是自然事变。对待社会人事庄子认为也应该如此。《人间世》中说:孔子对叶公说:“世间有两种大法,一种是自然的本性,一种是人为的事理。子女爱父母,这是自然的本性,在心里是无法解脱的;臣仆侍奉君主,这是人为的事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不会没有君主,只要在天地之间生活就无法逃避……从事内心修养的人,不会受哀乐情绪的影响,知道事情无可奈何就安心听从命运,这就是最高的德性了。”这些故事中的子舆、秦失、孔子庄子理想人格的象征,他们能体认宇宙自然和生命本体存在的真谛,不会逆自然而动,而是循自然而行,都是用安时处顺、委运任化的办法来摆脱痛苦,在不得已的事变面前保持了心情的宁静。因此,他们被庄子视为最高德性的自我解脱。(二)恬淡寡欲,寂寞无为。庄子认为,这是人能够做到安时处顺的前提条件。因为人有太多的欲望,这是扰乱人心使之不能安宁的重要因素;人为了满足这些欲望,就不会甘忍寂寞,就要有所行动甚至违背自然而胡作妄为,这样就不可能安时处顺,委运任化了。因此,人必须首先泯灭这些障碍人获得自由的欲望,保持清静寡欲的心态,使之不妄作为。《庚桑楚》中说:“要消除意志的悖乱,解开心灵的束缚,去掉德性的负累,打通大道的蔽塞。高贵、富有、显赫、威严、名声、利禄,这六项是扰乱心意的。容貌、行动、颜色、辞理、气息、情态,这六项是束缚心灵的。憎恶、求欲、欣喜、愤怒、悲哀、欢乐,这六项是负累德性的。离去、趋就、获取、付与、智慧、技能,这六项是蔽塞大道的。这四种‘六项’不在胸中动荡,心神就能平正,内心平正就能安静,安静就能明澈,明澈就能空虚,空虚就能顺应自然而达到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无欲才能恬淡,无为才能寂寞,恬淡寂寞才能安时处顺,不遭祸殃。《刻意》说:“恬淡、寂寞、虚无、无为,乃是天地的平准,道德的实质。所以圣人息心于此,息心便能心平气和;心平气和就能恬静淡泊;心平气和、恬静淡泊,忧患就不能进人,邪气就不能侵袭,所以德性才能保持完整而精神也不受亏损。”“所以说,圣人活着顺自然而行,死了因物而化,静止时和阴气同隐寂,行动时与阳气同波流……所以说没有天灾,没有外物牵累,没有人的非难,没有鬼神责罚……虚无恬淡,才合自然的德性。”能够虚无恬淡,自然就不会为尘世什么功名利禄、富贵显达所动心,就不会为了获得身外之物去争夺、去奋斗,也就可以做到寂寞无为了,甚至连生死大关也能处之泰然,无忧无惧。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人世就叫与世无争,或者叫做避世、逃世。具有这样思想和行为的人,就是隐士。他们可以隐于山林,与鸟兽为伍;也可以隐于市朝,处污泥之中而不染。后者对喧闹的尘世,熙熙攘攘的人寰,可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入其俗,从其俗”(《山木》),“游世不僻,与时俱化”(《人间世》),所以又可叫做顺世。庄子学派认为,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人世,就可以无往而不顺了,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保持宁静的心境而“安时处顺”;同时也不会招来任何灾祸,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山木》)。这样处世,就可以像解牛的庖丁那样,“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养生主》),获得自由了。可见,庄子所说的避世、逃世,并不是说完全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他所说的逃避是指一种心理状态,是让人具有一种超然的心态,虚己游世,不要太“自我”化。(三)舍弃智慧,不用心机。庄子主张恬淡无为,顺应自然,就必然导向否定智慧的结论。即所谓“弃智”。在庄子看来,智慧会带来不宁和争夺,它是为争夺服务的,因而是天下大乱的根源。他说:“制造捕鸟工具的智慧多了,天上的鸟就被扰乱不安了;制造抓鱼工具的智慧多了,水中的鱼就被扰乱不安了;制造捕兽器具的智慧多了,草泽里的野兽就被扰乱不安了;欺诈、狡黠的辩论多了,世俗的人就被迷惑了。所以说世上昏昏大乱,罪过就在于喜好智巧。”庄子认为,当时天下大乱,就是因为舍弃了古代淳厚朴实的民风,而喜好诡诈奸邪的智巧;抛弃了恬淡无为的心志,而喜好喋喋不休的教化。要想使天下太平,只有“绝圣弃智”(《胠箧》)。这样,人们就不分君子与小人,大家都不用智巧,自然的本性就不会丧失;大家都无贪欲,所以都纯真朴实。(《马蹄》)庄子认为在这样的“至德之世”中,人人都安居乐业,自由自在地生活。因而,庄子对有智谋、善用机巧的人,不仅反对,而且也极其鄙视。在《天地》篇中有这样一个故事:子贡到楚国游历,回到鲁国,路过汉阴,看见一个老人在菜园中整畦浇水,他挖地道到井里,抱着水罐出来把水倒进田里灌溉,用力很多而见效甚少。子贡说:“有一种机械,用它一天可浇田百畦,费力很少而见效很多,先生不想用它吗?”老人愤怒得脸色都变了,可是还笑着对子贡说:“听我的老师说:有机巧的器械,就必定有机巧的事情;有机巧的事情,就必定有机巧的心智,机巧的心智存在胸中,便不能保全纯洁的本性;不能保全纯洁的本性,便会心神不定;心神不定,便不能学到大道。我并不是不知道这种机械,而是以为可耻而不愿用它。”子贡感到非常惭愧,回到鲁国,把这件事告诉他的老师孔子。孔子说:“它是修习混沌之术的人……像这样神志明澈、内心纯素、清静无为、回复自然、体悟本性、抱守精神而游于世俗之间的,你固然要感到惊奇的。”这则寓言意在说明有智慧、善机巧,就会使人不安静、妄作为,从而失去纯朴之性,企求获得名利,怎么还能恬淡无为、安时处顺、养神修道、回归自然呢!当人过分渴求功名利禄,过分重视感官享乐,人就会在此追求中迷失方向,失去真性,失落本真。因为这和人的智巧心理有关,所以,当然要遭到庄子学派的鄙弃。(四)体悟大道、归依自然。与道合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庄子诸多修养方法中处在最高层次的,同时又是修养的最终目标,也是庄子理想人生的最高境界。上面提到的那些处世原则和修养方法,都是为实现这一目标服务的,都是为了通向这一崇高目标而排除障碍,即所谓的“通道之塞”。“道”作为庄子哲学的最高范畴,它的内涵非常广泛而丰富,不仅指自然界和社会存在的秩序、运动的规律,而且也指宇宙的总体和根源,其最本质的特点即它的自然性。因此人们常把庄子哲学称作“自然哲学”。庄子认为,人能真正体悟到大道,依“道”行事,就可以获得“真正的”、“绝对的”自由,也就可以成就最高尚的人格。庄子的体悟大道的方法,最根本的是所谓的“心斋”与“坐忘”。对此,我们下面还会进行介绍分析。
第三,庄子理想人格的又一个标志是其具有超凡的精神境界和脱俗的生活方式。这一点是庄子理想人格最重要、最根本的特征之一,也是他们得“道”和具有充实的内在美的集中表现,或者说是庄子学派人生哲学的集中体现,是作者按照自己的理论观点塑造出来的精神象征。在《庄子》一书中,对这种理想人格有很多形象的描绘,几乎篇篇都可以见到他们闪烁的身影,特别在《大宗师》篇中更有比较集中的描写。《庄子》对理想人格的描绘,可以综合描述如下:
这种人物不仅无己、无我,而且外物、外天下,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自己,什么是功绩,什么是名声。他不做名声的主人,不做谋策的府库,不做事务的承担者,不做智巧的主施者。他不会违反人们的意志,也不会因自己的成功而骄傲;他不谋虑任何事情,错过了时机也不懊悔,顺利得意时也不自鸣得意;他根本不理会世俗的事务,既不趋利,也不避害;不喜欢追求,行道没有痕迹。他对人们的爱是出于自然本性,不是有意在爱,也不知道自己在爱;有人告诉他说他在爱人,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他一会儿像龙,一会儿像蛇,随着时间一起变化,而不滞泥于固定的一点;有时居上位,有时居下位,以淳和自然为原则。他把外物当做外物,游心物外,因而不会为任何外物牵累。他体悟了无穷的大道,而遨游在寂静无形的境域,游行在尘世之外,完全承受自然的本性而又不表露自己的所得,只是抱虚守静而已。他的心如同镜子一般,对外物既不送走它们的离去,也不迎接它们的到来,如实地反映而不隐藏,所以他能胜物而不被物所损伤。酷暑使草泽着火他不感到热,严寒使江河结冰他不感到冷,雷霆击毁山岳不能伤害他,狂风震荡大海不能使他惊恐。他心神坦荡而不偏私,卓然不群而不固执,心怀若谷而不浮华,内心充实而面色可亲,德行宽厚而令人皈依。他冷肃得像秋天,温和得像春天,喜怒的情绪变化像四时的运行一样自然,他和各种事物相适应而人们却无法知道他的底蕴。他不知道喜欢生存,也不知道厌恶死亡。他对于出生并不感到格外高兴,对于死亡也不产生忧虑,只不过是顺其自然地去,顺其自然地来罢了。他不会忘记自己的本源,也不追求自己的结局;事情来了就欣然地接受它,事情完了就任其返回自然;他不用心智去损害“道”,不用人为去辅助“天”。所以他睡眠时不做梦,醒过来不忧愁,饮食不求精美,呼吸非常深沉。他的肌肤像冰雪一样洁白,姿态像处女一样柔美。有时他很神妙,不吃五谷,只是吸清风,饮露水,乘着云气,驾着飞龙,在四海之外遨游。这种人的德量将广被万物而与之合为一体,甚至连他的尘垢与粃糠也可以造成尧、舜那样的人,哪里肯把治理天下当做一回事呢!这是一种超越了生死、富贵、功名、利禄等等世俗羁绊和情感的人。
庄子以其生动浪漫的文笔和奇幻的艺术想象展现了他的理想人格的光辉形象。我们看到:一、这种人物在内心世界和生活实践两个方面都达到了与道同体、忘己忘物的境界。实际上他们就是道的化身,是道的生动的体现者。他们已同自然融合为一,一切行动都完全符合自然的本性,丝毫不带有人为的痕迹。这是庄子理想人格最基本的性质。二、这种人物远离尘世,超凡脱俗。在他们心中没有一般人的世俗观念,什么荣辱、毁誉、贵贱、贫富等等,都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他们甚至根本不用心思。他们不追求什么,也没有什么可追求的。他们的言论行动,一切都是无心而行,却又无往而不适。他们不伤害万物,万物也不会伤害他们,因为他们是游于四海之外的人。尘世的纷纷扰扰、明争暗斗、欺诈奸巧,他们是鄙弃的。世俗的事务对他们既没有诱惑力,也不能干预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既高洁又纯朴,普爱万物而不知有施,遍利众生而不知有功,既在万物之中,又处万物之上,因此没有任何牵累。他们与凡夫俗子有天壤之别。三、这种人无忧无惧,哀乐不入于心。他们一切顺应自然,从不自以为是。一切事变都不足以影响他们的情绪,甚至连生死问题也不能在他们宁静的心田里激起波浪。其心如镜,来者不拒,去者不留,生也不喜,死也不悲。能有如此心境,世上的一切,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高兴或者悲伤的了。四、这种人飘悠恍惚,神妙莫测。他们有时过着常人不可想象的生活,能够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驾龙,游于浩渺的宇宙之中,踪跻神奇,令人神往。
庄子的这种理想人格有着双重性质,他既是现世的,又是非现实的,或者说既是人又是神,亦人亦神、半人半神的人物。这种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不可能找到的,这一点作者十分清楚。所以在《庄子》一书中,这些人物大都有着十分奇特的名字,在史书上无从考证;即使用了历史人物的真实名字,也不过是假借他们的名字而已,其言论与行迹与真正的历史人物大相径庭,实际上都是寓言式的人物形象,所以《庄子》才说其书是“寓言十九”(《寓言》)。这是他们非人的一面。但是,这些人物作为庄子人生理想的形象载体,却又是真实的,他们所表现的思想,在现实中是真实存在着的,即他们确实体现了庄子及其学派的人生理想,而这种人生理想又确实反映了社会中一部分人的精神追求,与这部分人的心是相通的。就这一方面讲,这种人物又是现实的,非神的。庄子用他那神来之笔,把这两个互相矛盾的特质巧妙地、有机地结合起来,融聚成一个统一的整体,而且天衣无缝,这不能不使人惊叹作者才情与想象力的超绝。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庄子的这些理想人物,只不过是一种精神的存在,他们只存在于庄子及其学派的心中,或者说是带有理想因素的幻想而已。因为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不能不过着一种世俗的生活,在尘世的环境中走着他的人生历程。就此而言,庄子的理想人格不过是庄子理想生活的幻象,是常人可望而不可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