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老聃先生正向围听者们讲述着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他讲得入情入理,生动感人。讲到悲伤处,神情凄然;讲到兴奋处,色舞眉飞。“这些个真实的故事,其中包藏着一个啥样的道理呢?恐怕大家细细一想,即可悟出。……好,这个暂且不说,接下去再来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恐怕诸位并不生疏,未讲之前,我先来给他定个题目,叫做《南霸天——熊虔》。……楚灵王熊虔,原是一个不咋个样的小人物,自从他害死侄子熊麋,登上楚国王位,一下子威风起来。他野心越来越大。他想称霸天下,取大周朝江山而代之,就把周灵王的年号拿来搁到自己身上,号称楚灵王。这楚灵王不仅阴险狡诈,而且不可一世,十分骄傲,又十分奢侈。为作福作威,向各国诸侯玄耀,就大兴土木,筑章)华台。台高三十仞,台顶入云端。台中,楼阁雄伟,宫室壮丽。一层一层,槛曲廊秀,居高俯下,可以观尽人间春色。这熊虔,住在台上,终日有绝美佳丽的细腰美女作陪,花天锦地,灯红酒绿,歌女们轻歌曼舞,弹琴奏乐,捧玉盘,举金爵,向熊虔频频劝酒,歌功颂德,高喊吾王万岁,天下您为第一。这里彩云缭绕,粉香迷人,玉盘晃晃,桃腮擦擦,在金石响里,竹丝声中,楚灵王品尽甜意,淋尽蜜雨,神魂飘荡,陶然飞升,舒适至乎顶端。可是,熊虔咋着也没想到,待他乐至绝顶,忽然来了个天大的转折:当他兴兵伐徐于乾溪之时,陡然之间,郢都兵变,赫赫一世的楚国灵王,竟然极饿之后,吊死在棘村农家草舍!”
老聃先生讲到这里,顿然停下,故意一声不响。此时,全场默然,鸦雀无声。文子、庞奎异常动心,十分感慨,但是,他们只是相对一视,并无言语。……
再看楚国有位少年,姓蜎名渊,是春秋时着名的学问家。蜎渊从小就具有远大理想,他活泼有趣,爽快热情,天资高敏,聪明过人。父亲曾给他请过三个老师,都因教不住他而自动辞职。从此之后,蜎渊开始自满起来。他傲视一切,天底下几乎没有他服气的人,所以一时找不到自己的老师。
这年初夏的一日,十四岁的蜎渊,从楚国家乡到陈地的景村来走亲戚(景村离苦县县城十二里),听说苦县城里有位收徒讲学的老人,姓李,名耳,字伯阳,人称老聃,是个知识渊博的大学问家。蜎渊得知这一消息,心中异常高兴,想拜他为师,特意跑十二里路从亲戚家赶往苦县县城。
他走进东门,往北一看,见一群人正坐在地上围着一个花头发白胡子的老头儿听讲。他不声不响地坐在人圈外边,然后又伶伶俐俐地抽身站起,沿着人缝构成的弯弯“小路”,笑眯眯地走到讲学老头儿身边,扳着膝盖往地上一坐,聚精会神地看着讲学老头儿的胡子以及他那并不算老的俊秀慈颜。
讲学老头儿见一个穿着天蓝袍,露着红裤脚,足登麻布双脸鞋,头挽乌黑小牛角,脸庞俊美,目秀眉清的少年突然之间坐在他的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感到很是希奇,就说:
“这位小弟,你是——?”
“我叫‘蜎渊’,两个字同一个音,第一个‘蜎’是姓,‘虫’字旁搭个‘口’,‘口’底下再搭个‘月’;第二个‘渊’是名,是知识渊博的‘渊’。我家在楚国,离这很远。我听说苦县有个李老聃,学问很大,想拜他为师。你可能就是李老聃吧,我按人家说的你的模样,一看就知道你是李老聃。”说着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恭恭敬敬而又昂首挺胸地立在老聃面前,引得大家一阵好笑。
老聃先生听他这样一说,虽说心中感到可笑,但是十分感动,他赶忙站起来,弯腰扶着蜎渊的肩膀,“有意思,有意思!好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快坐下,快坐下。你说我学问很大,这是过夸,实际上我的学问并不大。我并不是在这里收徒讲学,我到这里来只是和大家一起研讨一下问题。我一般不收徒弟,只是你得例外,你千里遥远来投奔我,我要不收下你,对不起你,我于心不忍。好吧,来吧,先坐下听讲,坐下听讲。”说到此,就和蜎渊一起各坐各位。
接下去,老聃先生又把话重新纳入他刚才所讲的问题,“这些个事情都说明了什么呢?依我看,在人生之中深深的埋藏着八个大字,叫做‘乐极生悲,否(pǐ)极泰来。’我武断地给人生定下来这八个字,现在虽不能过早地称它为‘定理’,可是我考虑,这八个字想要推翻是不可能的。”
蜎渊心里说:“咦!这老头咋恁熊子也!光‘乐’呗,他还‘悲’!光‘否’呗,他还‘泰’!‘乐’就是‘乐’啦,‘乐’咋还‘悲’哩?‘否’就是‘否’啦,‘否’咋还‘泰’哩?‘乐’是‘欢乐’,‘悲’是‘悲苦’,‘否’是‘情况不好’,‘泰’是‘安泰’,也是‘安详’,谁不懂得吔!别瞒我!不中,不中,这老头儿不中!他是瞎胡连,胡连胡!这老头儿连的乱七八糟哩,前后不照气,一看都知道不沾弦,我不能拜他为老师,不能拜他为老师!”想到此,泛着白眼往老聃斜了一下,一手摸着束腰带,站起来,走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往正南去了。
老聃先生以为他是出去小解,并没在意,仍然继续讲他的学。
蜎渊出了县城,走上原野,见初夏风光煞是美好,忽然之间,高兴起来。他向着景庄方向一里又一里地往前走着,霎时走了五六里路,见初夏风景一程更比一程美,心里越来越高兴,乐得这个酷爱自然景色的少年文人不由自己的哼起南国国风《葛之覃兮》来:
葛之覃兮,(长长绿绿葛藤,)
施于中谷,(沟坡上面织棚,)
维叶萋萋。(叶儿密密层层。)
黄鸟于飞,(黄雀成群飞鸣,)
集于灌木,(灌木丛里喜盈,)
其鸣喈喈,(欢声笑语不停。)
他越哼越唱越高兴,快乐得拍着手往前跑起来。跑了一阵之后,停下来往前放眼一看,见那里展现出一片更加美丽的风光。
一片娟美的绿野,墨绿、黄绿、青绿、油绿,间杂相映;红花、黄花、紫花、白花,对笑其间。一个个天然的池塘,宛若镶嵌在绿玉之上的蓝色宝石。近处的一个池塘,塘水清得可见水底墨绿的水草。墨青脊梁、白色肚绷的鲤鱼悠然游然地摆动着尾巴,碰动青黄色的水草茎子,晃动草尖上的粉红小花,水皮上漾起的小圈圈儿,如晕如醉般的扩大,消失。黑绿脊背淡黄胸脯的长嘴小鸟,一动不动地站在水边,忽然“噔”地一声飞起,一下子露出翅膀底下的鲜红。再往前看,一片低矮的小山坡底下,展开一片树林,桃树、梨树、葛瓦树,杨树、柳树、绒花树,核桃、白果、石榴树,应有尽有,疏密有致,茂盛葱茏。千红万紫,杂花生于树上;喉头百啭,群莺唱于枝头。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在甜美花香的撩拨下,出神入画,动人心弦。蜎渊看到这里,心花盛开,实在乐不可支!
眼看接近树林,他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蹦着跳着,尽情的放声唱着往前跑,真是快乐到了极点!为了再进一步表达内心的欢乐,他就来个面朝后倒退着往前跳跃,而且连跳带唱,“真是味儿,真是味儿,我的心里真是味儿!真得发,真得发,我心里就象湿抹布抹!”万万没想到,当他退着身子跳到树林边沿的时候,竟然一下子掉进一口大得出格的孤井之中!
井水霎时湿透了他的衣裳,钻心的凉,透骨的冷,加上猛栽的惊吓,使得他感到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着害怕、寒冷和颤栗。他头晕目眩,下不挨地,上不挨天,象在冰冷的太空,如在黑暗的深渊,飘飘悠悠,上下翻转,心中实在的难受,实在的悲苦!啊,好一个可怕的乐极生悲!他在水里扎了几个猛子,栽了几个跟头,一连喝了好几口水,脸都黄完了。等他贴着井壁,伸着脚尖往下够的时候,才知道能够到底。他仰着脖子在水中站定,比量一下,井水刚过嘴巴儿。他艰难地喘息一阵,无意地抬眼往上一看,忽见水皮上边的砖头缝里,塞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他伸出右手,从砖缝里拿出那个白色的东西,举到眼前一看,原来是一个玉石刻的蛤蟆,学名叫做玉蟾蜍。“这可是一件贵重的东西,得到它,如若我能活着出去,可是真有福气。”想到此,觉得心里得到一丝欣慰,“我不能死,我要争取活着出去!我要带着这件宝物活着出去,这宝物是天赠我的,应该归我,我要拿回家,除了爹妈,谁也不能对说。我要活着出去,活着出去!”想到这,他把玉石蟾蜍揣在怀里,用手扒着砖缝,开始往上爬了起来。
……
此时,井外的另一事件正在紧张地进行。
一群家丁模样的青壮年人,顷刻之间包围了这片树林。一个清瘦机灵的青年指着树林低声对同伙说:“就钻这里头啦,我亲眼看见他是从这个西北角钻进去的。”他们采取合围和拉网的形式,让包围圈一点一点地往里收缩。他们一个树扑楞一个树扑楞地往里搜索前进,直到包围圈缩小得不能再小,而把树林里外全部篦了一遍的时候,也没发现他们要找的这个人的人影儿。
一个中年汉子来到井边,够头往里一看,见一个人正把大半截头露在水皮上,就大喊一声:“在井里哩!喂!快来呀!这个贼在井里哩!喊声刚落,七八个家丁一齐向水井围了过来。
那中年汉子从别人手里接过来一条又长又粗的麻绳,拴着一个青年的腰,提着绳,把他送下井去。那青年下到井里之后,伸双手狠狠地抓住蜎渊的一只胳膊。井上面三四个人一齐提着麻绳硬往上拽,霎时把那青年连同蜎渊一起拽出井来。
“你这个小盗贼,快把玉蟾蜍给我拿出来!”一个凶狠的壮年家丁暴怒地向蜎渊大叫一声。
蜎渊浑身水湿,一张脸青黄得没有人色。他因为刚才连冻带累,已经头晕眼黑,有点迷糊,加上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事情的深浅,生恐挨皮烂着骨头,心中害怕,不敢承认,就说:“我没看见什么玉蟾蜍,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承认,给我搜!”
几个家丁不容分说,就往他身上搜了起来。没用几下,就从他的怀里把那只玉蟾蜍给搜了出来。
“好你个顽固的盗贼!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愿意老实承认,来人,给我吊起来!”那壮年家丁这样一说,不知当紧,几个鲁莽的年轻家丁,不容分说地把他背剪子捆着吊到了一棵大树上。惊吓的打击,寒冷的进攻,苦累的折磨,加上又遭捆绑吊悬,如此屈情,此时的他境况可真算是坏,真算是否呀!
“冤枉,我冤枉!我没偷你们的玉蟾蜍,我真没偷你们的玉蟾蜍!我是个读书的,我投师回来,走到这里,掉井里啦。我看见砖头缝里有个白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个玉石刻的蛤蟆,我以为是原来就有的,不知道是你们放的。我不是偷,真不是偷,我亏,我亏呀!”蜎渊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勾着头,挤着眼,忍着胳膊的疼痛和空吊的晕眩,一口气说了这些。
一个嘴巴上蓄着山羊胡子、上了点年纪的家丁,从他的神情和语调之中好象看出了什么问题,转身向拥过来的家丁们一挥手,让他们重新钻进树林,继续搜索。那个主持捆绑蜎渊的壮年家丁,冷笑一声,泛着白眼,一连看了他几下,然后一手按地,斜坐在青草上,得意地看着吊在树杈上的蜎渊,讥刺地说:“哼,说的倒好听,谁信你的话?一会说没看见玉蟾蜍,一会又说看见了,前后不照气,假话的漏洞缝也缝不严。你这个小盗贼羔子,不光顽固,且又狡猾,我看你是不尝够苦头不说实话!你这小盗贼,光知道偷,而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现在我来告诉你:这玉蟾蜍不仅是家宝,而且是国宝,据说是从我们的先王周文王那个时候一代一代传到我们姬家来的。你偷窃国宝,该犯杀头之罪。我家姬员外,跟当今天子是同姓亲属,老辈子是连里的大官。我家员外,因看不惯靠亲属关系无功食禄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移家暂隐这风景优美之地而不愿当官。他老人家德高望重,不合实际的话,不合情理的话,他从来不说。可是只要人家说出话来,朝廷上没有不信的,没有不从的。你偷窃俺姬家传家的国宝,我家员外说叫你死,是一句话的事。你说你说实话不说吧?再不说实话,就把你交员外处理啦!”
“我说实话,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亏!我真没偷你们的玉蟾蜍!”
“咦!你还嘴硬!顽固蛋!”因痛苦之中的蜎渊说出话来急声急气,一下冲了这壮年家丁的肺筒子,他一恼火,唤过来六个打手,每人撅下一个鸡蛋粗细的小树股,掰去枝叶,照着蜎渊,没头没脑地乱打起来。蜎渊几经折磨,又遭毒打,皮肉受痛,心如刀绞,苦不堪言,真是否到了极点!又是一个万没想到,就在他否到极点的这个时候,居然当真出现了泰来。
“找到了!偷宝盗贼找到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个家丁拧着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往这里走来。这是一个中等个子的年轻人,身穿蓝色单袍,下露红色裤脚,除了头上没扎牛角而是蓬松着头发,除了那张三角贼脸,其余装束,甚至身材的粗细长短,都和蜎渊基本相似。“怪不得找不着他,他钻树身子里头啦!”上了点岁数的山羊胡子一边用手拧着盗贼的胳膊,一边喘喘呼呼地告诉尚不知道情况的家丁说。
“叫他说一遍,叫他把偷宝之后藏宝的情况再说一遍!”一个年轻家丁对大家,也是对偷宝的盗贼说。
“我偷了你们家的玉蟾蜍以后,跳墙逃走,见后边有很多人追,跑到这树林边上,吓得不知道咋好,就跳到井里,把玉蟾蜍塞到砖头缝里。我恐怕我藏在井里不保险,就扒着砖头缝子爬上来,钻进树林,藏到了那棵空心的白果树里头了。”偷宝贼顺从地将他刚才说过的一段话背完之后,弯腰仰脸地看了大家一眼就又勾下头去。
“押走!”几个家丁拧着胳膊把盗贼押下去了。
主持吊打蜎渊的壮年家丁,见此情形,面现愧色,霎时脸红多大:“亏他了(指蜎渊),咱亏他了,赶紧给他解绳。”嘴里说着叫别人解绳,自己赶紧爬上树去,将拴在那里的麻绳解开,把吊在那里的蜎渊卸下。
“吁——站着!”就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忽地停在他们的面前。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从车上跳下。老人乌衣白裙,头戴紫金发束,脚穿高底缎鞋,一副带着权贵印记的隐者模样。
他就是那壮年家丁刚才提到的那个姬员外。
员外走到众人面前,皱起眉头,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一下,没有说话。当几个家丁把刚才发生的情况向他学说一遍之后,只见他眉头渐渐展开,脸上慢慢地布上了慈祥的笑容,“这就好,找到了就好。可是,”眉宇间开始换上同情和难过的神色,“可是你们未免太冤枉了这位少年了。你们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要吊打人家,事到如今,怎么办,这该怎么办呢?”不知不觉地把责备的目光转到了那个主持吊打蜎渊的壮年家丁身上。
“我,我……”壮年家丁十分害怕,“我给他磕头赔情,姬爷,我给他磕头赔情!”扑腾一声跪到蜎渊面前。一连给他磕了三个头之后,又伏在地上不敢起来。
姬爷并不急于去唤那家丁起来,而是上前一步,和蔼而同情地伸出双手,搀起蜎渊的一只胳膊,“这位少年小哥,我们冤了你,这不是磕一、两个头能补偿得了的。我决定送你一锭金子;再者,你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我要把你带上朝去,请求封你一个官职。来,先把那锭黄金拿来。”转脸抬腕,伸出右手食指往马车上面指了一下。站在车夫身边的那位侍从,急忙跳上马车,从一个蓝色的小包裹里拿出一锭黄金,递向姬爷。
当姬爷接住黄金,转脸递往蜎渊的时候,蜎渊心情十分复杂,说不了心里是甜丝丝的、热呼呼儿的,还是苦不阴的、辣酥酥的,他流着泪大声说:“我不要黄金,不要黄金!我也不当官,不当官!”
“那你……”姬员外一时不知该当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