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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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厚黑学原理解密(3)

韩昌黎作文,喜欢独造。程颐说:“轲之死不得其传,似此言语,非是蹈袭前人,又非凿空撰得,必有所见。”即日:“非是蹈袭前人。”是为无稽之谈。既曰“必有所见”,是为“想当然耳”。韩昌黎的话,连程颐都寻不出来源,宋儒道统之说,从根本上发生动摇,所以创出的学说,有不少破绽。

程颐立意要寻“孔子传给孟子”那个东西,初读儒书,茫无所得;求之于佛老几十年,仍无所得;返而求之于六经,忽然得之。请问程颐所得,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们须知:“人心之构成,与地球之构成相似:地心有引力,能把泥土沙石,有形有体之物,吸收来成为一个地球;人心也有引力,能把耳闻目睹、无形无体之物,吸收来成为一个心。”程颐出入儒释道三教之中,不知不觉,把这三种原素吸收胸中,融会贯通,另成一种新理。是为三教的结晶体,是最可宝贵的东西。程颐不知自己创获了至宝,反而拿起来归功于孔子,在六经上寻出些词句,加以新解、借以发表自己所获的新理,这是宋学全部的真相。宋儒最大功绩在这里,其荆棘丛生也在这里。

孟子谈性善,还举出许多证据,如孩提爱亲,孺子入井,不忍衅钟等等。宋儒则不另寻证据,只在四书五经上寻出些词句来研究,满纸天理人欲,人心道心,义理之性,气质之性等名词,闹得人目迷五色,不知所云。我们读宋元学案,明儒学案诸书,应当用披沙拣金的办法,把他这类名词扫荡了,单看他内容的实质,然后他们的伟大处才看得出来,谬误处也才看得出来。

孟子的性善说和荀子的性恶说。合而为一,就合乎宇宙真理了。二说相合,就是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人问:孟子的学说怎能与荀子相合?我说:孟子说“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荀子说:“妻子具而孝衰于亲。”二人之说,难道不是一样?孟子说,“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据孟子所说:满了50岁的人,还爱慕父母,他眼睛只看见大舜一人。请问:人性的真相,究竟是怎样?难道孟荀之说,不能相合?由此可知:孟荀的争论点,只在善与恶的两个形容词上,至于对人性的观察,二人并无不同。

根据宋儒的解释,孩提爱亲,是性之正,少壮好色,是形气之私,此等说法,未免流于穿凿。孩提爱亲,并不是爱亲也,爱他哺乳我罢了。孩子生下地,就交乳母抚养,就只爱乳母,不爱生母,是其明证。爱乳母与喜欢少女、喜欢妻子,心理原是一贯,无非是为我而已。为我是人类天然现象,不能说他是善。也不能说他是恶。告子性无善无不善之说,最为合理。告子说:“食、色,性也。”孩提爱亲者,食也;喜欢少女、喜欢妻子,色也。食、色为人类生存所必需,求生存是人类的天性,所以告子又说:“生存就是性。”

告子观察人生,即是这样,则对于人性的处置,又是怎样呢?告子比喻说:“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决诸西方则西流。”又说:人性如同柳木,仁义如同柳木做的杯子,说人性就是仁义,如同说柳木就是柳木做的杯子一样错误。告子这种说法,是很对的,人性无善无恶,也就是可以为善。可以为恶。譬如深潭之水。平时水波不兴,看不出何种作用。从东方决一口,可以灌田亩,利行舟;从西方决一口,可以淹禾稼。漂房舍。我们从东方决口好了。又譬如一块木头,可制为棍棒以打人,也可制为碗盏以装食物。我们制为碗盏好了。这种说法,真可以说合孟荀而为一了。

宋儒称人心为人欲,大概指饮食男女而言,称道心为天理,大概指爱亲敬兄而言。朱子中庸章句序说:人都有形体,所以就是圣人也不能没有人心,无异于说:当小孩的时候,就是孔子也会抢母亲口中糕饼;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恐惧而无恻隐。假如不是这样,小孩生下地就不会吸母亲身上之乳。长大后,看见井就会跳下去,世界上还有人类吗?道理本是对的,无奈已侵入荀子范围去了。并且“人生而静”数语,据后儒考证,是文子引老子之语,河间献王把他采入《乐记》的。《文子》一书,有人说是伪书,但也是老氏学派中人所著,可见宋儒天理人欲之说,不但侵入告子、荀子范围,简直是发挥老子的学说。然而宋儒错了吗?我说不但没有错,反而是宋儒最大的功绩。假使他们立意要将孔孟的学说与老荀告诸人融合为一,反而看不出宇宙真理,正因为极力反对老荀告诸人。而实质上恰好与诸人融合为一,才足以证明老荀告诸人的学说不错,才足证明宇宙真理确实如此。

朱子中庸章句序又说:“一定要仁道心成为人的主宰,人心才会听命于道心。”主是对仆而言,道心为主,人心为仆;道心是圣贤之心,人心是好货好色之心;听命是仆人职供奔走,只有主人的话是听也。总之,宇宙真理,人性真相,宋儒是看清楚了的,只因要想继承孟子道统,不得不拥护性善说。一方面要顾真理,一方面要顾孟子,以致触处荆棘,愈解释,愈迂曲难通。我辈厚爱宋儒,把他表面上这些渣滓扫去了,里面的精义,自然出现。

告子说:“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下文孟子只驳他义外二字,于食色二字,没有一句说到,可见“食色性也”之说,孟子是承认了的。他对齐宣王说道:“王如好货,与民同之,于王何有?王如好色,与民同之,于王何有?”并不叫他把好货好色之私除去,只叫他推己及人,使人人遂其好货好色的私念。后儒就不这样,王阳明传习录说:“无事时,将好货好色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常如猫之捕鼠,一眼看着,一耳听着,才有一念萌动,即与克去,斩钉截铁,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窝藏,不可放他出路,方能扫除廓清。”这种说法,仿佛是:见了火会烧房子,就叫人以后看见一星之火,立即扑灭,断绝火种,方始为快,从孟子学说看,未免大相径庭了。

阳明研究孟荀两家学说,也不彻底。《传习录》载阳明的话说:“孟子从源头上说来,荀子从流弊上说来。”我们试拿孟子所说“怵惕恻隐”四字来研究,由怵惕而生出恻隐,怵惕是“为我”之念,恻隐是“为人”之念,“为我”扩大,则为“为人”。怵惕是源,恻隐是流。荀子学说,从“为我”二字发出,孟子学说从“为人”二字发出。荀子所说,是否流弊,姑且不深论,怵惕之上,是否尚有源头,我们也不必深考,只有孟子所说“恻隐”二字,实在不是源头。阳明说出这类话,也是由于读孟子书,忘却恻隐上面还有“怵惕”二字的缘故。

《传习录》是阳明早年讲学的语录,到了晚年,他的说法又不同了。《龙溪语录》载,钱绪山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四语,是师门定本。王龙溪说,“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意即是无善无恶之意,知即是无善无恶之知,物即是无善无恶之物。”当时阳明出征广西,晚坐天泉桥上,二人于是问他。阳明说:汝中(龙溪字)所见,我久欲发,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傅心秘藏,颜子问道所不敢言。今既说破,亦是天机该发泄时,岂容复秘?阳明到洪都,门人三百余人来请教,阳明说:“吾有向上一机,久未敢发,以待诸君之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机该发泄时。”第二年广西平定,阳明归来,死在途中。龙溪所说,即是将天理人欲打成一片,阳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来。因此知道:门人提出剜肉做疮之问,阳明正色斥之,并非说他错了,乃是恐他走入歧途。言性,也说无善无恶,与告子之说相同。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彻底,彼此虽不相同,而结果是相同的。阳明虽信奉孟子性善说,终于倡出“无善无恶心之体”的话,仍走入告子途径。儒家为维护门户起见,常说“无善无恶,是为至善。”这又流于诡辩了,然则我们何尝不可说:“无善无恶,是为至恶”呢?

有人责问我道:告子说:“性无善无不善。”阳明说:“无善无恶心之体。”一个言人之性。一个言心之体,为什么混为一谈?我说道:性就是心之体,有阳明之言可证。阳明说:“心统性情,性心体也,情心用也,夫体用一源也。知体之所以为用,则知用之所以为体矣。”性就是心之体,这是阳明自己加的解释,所以我说:阳明的说法,就是告子的说法。

我国谈论人性的人很多,以告子无善无不善的学说最为合理。以医病喻之,“生之谓性”和“食色性也”二语,是病源,“杞柳、湍水”二喻。是治疗之方。孟荀杨墨申韩诸人,俱是实行疗病的医生,有喜用热药的,有喜用凉药的,有喜用温补的,药方虽不同,用得合适,都能起死回生。我们平日把病源研究清楚。各种治疗技术都学会,看病情如何变,施以何处治疗就是了。

治国的人,首先用仁义化之,这就是使用孟子的方法,把一般人可以为善那种天性诱导出来。善心生则恶心消,犹如治水的人,疏导下游,自然不会有横溢的祸患。但人的天性,义叫以为恶,万一感化之而无效,敢于破坏一切。就用申韩之法严绳之,这就等于治水者之筑堤防。治水者疏导与堤防二者并用,故治国者仁义与法律二者并用。孟子言性善,是劝人为善;荀子言性恶,是劝人去恶。为善去恶,原是一贯的事,我们融合在一块看就可以了。

持性善说的人,主张仁义化民;持性恶说的人,主张用法律约束人民。孟子本是主张仁义化民的,但他又说道:“只有善不能统治人民。只有法律也不完备。”则又是仁义与法律二者并用,可见他是研究得很彻底的。不过在讲学方面,想独树一帜,特标性善二字以表示特别罢了。我们读孟子书,如果除去性善二字,再除去骂杨墨为禽兽等语和告子论性数章,其全部学说都很糟。

世界学术,分三大支,一中国,二印度,三西洋。最初印度学术传入中国,与固有学术发生冲突,相推相荡,经过一千多年,程明道出来,把他打通为一,以释氏的说法研究心,以孔子的方法研究社会,另成一种新学说,即所谓宋学。这是学术上一种大发明。不过这种学说刚一成立,而流弊跟着发生,因为程颢死后,他的学说分为两派,一派为程(颐)朱,一派为陆王。程颢早死,程颐享高寿,宋学中许多不近人情的议论,大概属乎程颐这一派。

中国是尊崇孔子的国家,朱子发现了一个道理,不敢说是自己发现的,只好就《大学》“格物致知”四字解释一番,说我这种说法,是为孔门真传。王阳明发现了一个道理,也不敢说是自己发现的,就将《大学》“格物致知”四字加一番新解释,说道:朱子解释错了,我的说法,才是孔门真传。所以我们研究宋明诸儒的学说,最好的办法,是把他们所用名词及一切术语扫荡了,单看他的内容。如果拿浅俗的话来说,宋明诸儒的意思,都是说,凡人要想为圣为贤,必须先将心地弄好,必须每一动念,就自己考察,善念就存着,恶念就克服掉,久而久之。心中所存者,就纯是善念了。关于这一层,宋明诸儒的说法,都是相同的。但是念头之起,是善是恶,自己怎能判别呢?在程朱这一派人说道:你平居无事的时候,每遇一事,就细细研究,把道理融会贯通了,以后任何一事,你都可以分别是非善恶了。陆王这一派说道:不须那么麻烦,你平居无事的时候,把自家的心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明镜一般,无纤毫渣滓,以后任何一事,自然可以分别是非善恶。这就是两派相争之点。在我们想来,一面把自家心地打扫得干干净净,一面把外面的事研究得清清楚楚,岂不是合程朱陆王而一之?然而两派务必各执一词,各不相下。此正如孟荀性善性恶之争,于整个道理中,各截半面以立论,就成为对峙的两派,这就是门户之见。

孙中山先生曾说:马克思的信徒,进一步研究,发明了“生存为历史重心”的说法,而告子在2000多年以前,已有“生之谓性”一语,这是值得研究的。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说,符合告子所说“生之谓性”。

中国的哲学家不这样,告子“食色性也”的说法,孟荀都是承认了的,荀子主张限制。不用说了。孟子对于食字,只说到不饥不寒,养生丧死无憾为止,对于色字,只说到无怨女、无旷夫为止,达到生存点,就截然止步,随即提倡礼义,因之有“衣食足而礼义兴”的说法,这是中国一贯的主张,绝没有西洋学说的流弊。

古今中外,讨论人性的,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只有告子性无善无不善的说法,证以印度佛氏之说,是合理的。他说:“生之谓性。”从达尔文生存竞争之说看是合理的,从马克思信徒“生存为历史重心”之说看,也是合理的。至于他说:“食色性也。”现在的人,正疯狂地向这二字奔去,更证明他的观察没有错。我们说:“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而告子说:“性犹湍水也。”水的变化,就是力的变化,我们这条臆说,也逃不出他的范围。性善性恶的争执,是我国2000多年未曾解决的悬案,我们可下一断言说:告子的说法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