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寂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安颜,暧昧地笑:“你看人家承岸看到你多激动,还打算要他等多久啊?”安颜也懒得反驳她。
篮球场上厮杀正烈,太阳又大又毒,安颜感到有些头晕。而非寂仿佛有不会竭尽的精神。她拖着安颜跑下观众席来,到球场的边缘,拨开一堆堆激动地呐喊着的女生,扯着嗓子大叫:“延风加油!”然后又推推安颜:“快给承岸加油啊!”
安颜只是笑笑,不作声。
非寂突然指着替补队员和啦啦队员聚集的那块地方说:“你看,都没水了。我想给延风去买瓶水来。”
安颜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只有十多个空矿泉水瓶在地上横七竖八地摆着。“安颜乖乖,我一会儿就回。你要在这儿等哦。”非寂笑着跑远了,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安颜看着程延风,在运动场上他仍是那样引人注目,挥洒的汗水,飞扬的头发。刺眼的阳光照得安颜微微眯起眼。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球猛地撞上了她。安颜只觉眼前一黑,跌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手掌传来一阵剧痛,安颜忍着痛咬着牙,看到自己的手心已有鲜血渗出,沿着细密的掌纹流淌开来,宛如一朵呼之欲出灿烂夺目的红杜鹃花,腾地映红了她的眼睛。一个熟悉的身影蹲下来察看她的伤势。低沉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冷淡:“对不起,撞痛了吗?”是他。安颜马上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咽了下去,摇头:“我没事。”这时,承岸挤开围在周围的男女生,着急地抱起安颜,直奔校医务室。安颜在他怀里,因为疼痛而发出小声的呻吟。这女孩是如此的轻,承岸害怕她像一片羽毛那样,轻易地被风吹走。
在医务室里,安颜的右手被洁白的纱布包扎了起来,膝盖、手腕还有几处擦破皮,也都贴上了创可贴。随后赶来的非寂难过地看着安颜的右手说:“延风也真是的,这么不小心。我已经责怪过他了。他现在在医务室外面,只是不好意思进来。”安颜的心仿佛被一把钝刀温暖地划过,留下一阵逐渐蔓延开的舒适的感动与疼痛:“告诉他我没事的,这件事不必放在心上。”“右手不能动,以后多不方便呀。”非寂心疼地说。她又转过脸对一直站在旁边的承岸说:“你和延风两个主力都下场了,这场比赛估计没什么看头了。”承岸不置可否地笑笑,仍关切地看着安颜的右手。他从没有如此在意一个女孩的感受,他怕她疼,怕她难过。
安颜疲倦地说:“非寂,我想回去了。”
承岸和非寂送她回到家。她站在阳台上,目送他们离去。夏日黄昏的风撩起她的丝丝额发。过去的一幕幕都在她脑海中电影一般回放。“安非寂扬起脸恍惚地微笑:颜,我喜欢延风,程延风。”非寂眼含泪水地说:“我喜欢他,真的非常喜欢。”而那些话,恰恰也是安颜一直藏在心底的声音啊。
那个夏天的时光,仿佛拖延至一生那么绵长,让人缠绵悱恻,难以忘怀。一天放学,非寂因家人住院而先赶回去了。安颜留在教室入神地看一本小说,同学都走光了也没有察觉。当她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时,发现偌大的教室已空空荡荡,只剩下两个孤单的影子。她看到,另外那个人,是程延风。窗外的夕阳是如此华丽,太阳从容地沉下黑暗的群岚。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幅暖色调的水粉画。而坐最后一排靠窗座位的那个男孩,修长的身形,冷峻的眼神,是安颜眼中最美的风景。
他向她走过来,递给她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对不起,快考试了,右手不能做笔记,不能做作业,很不方便吧。这是我的笔记,借给你。”安颜无言拒绝,只得默默伸出手接了过来。凝固的空气在二人之间无形地横亘成一道坚硬厚重的墙。
他突然开口:“安颜……”她惊觉地抬头看他的眼睛。她已意识到他接下来将会说什么。“……我喜欢你。”黑色的鸟群扑啦啦地在安颜心中飞起,她轻轻摇头,眼前一片模糊。这,只是个太华丽太虚幻的梦境罢。他的这句话来得太快太轻易,使她不敢接受。“不……延风,那非寂,非寂她怎么办?”她眼里满是决然。那么多朝夕的等待和思念,换来他的一句暖语,已然足够。
听到那个名字,他顿时神色黯然,喃喃自语:“非寂……”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对她解释他和非寂的曾经。非寂对他太好,他终是被她的真心感动而接受了她。
他也不会允许自己伤害非寂。她对他的感情太过依赖,已经离不开。
安颜微笑。她知道,非寂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非寂。且把这个黄昏当作一场梦魇,一个不曾说出口的太过美好的童话。那些浮光掠影似一场骤雨,只留下回忆的野花暗自芬芳。
生活继续。安颜和延风心照不宣地继续沉默。有些事终成过往,沉淀的回忆,不轻易重温。
夏天终是过去了。最想念的季节,却总是这样短。每个人的世界都少了那回忆中剧烈的阳光,少了那如歌如箭的蝉声。不论安颜还是非寂,延风还是承岸,终会完成各自的成长。
你来过了,我记住了,所以没有什么好难过的了。
那个美好得不真实的童话,安颜把它遗落在了已经消失的冗长的夏天。
在哪里遇见你
王君心
“啪——”第一束烟花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来。紧接着伴随飒飒的声响,那是即将熄灭的烟火,跃入黑暗。我一把推开餐桌旁的椅子,跷着脚跑到阳台上。妈妈笑着在身后补了一句:“急什么?跟没看过似的……”
我探出身,望着忽明忽暗的夜空。闪烁的花苞升入空中,瞬间绽放,又绚烂又寂寞的花火,又喧嚣又沉默的声音,好像固执地想要证明什么。火光划破夜幕,夜晚的背面是金色的,金色碎片哗啦啦地落下来,被风剥去了光芒。
我转身回到房间,拉了包,打开门,对妈妈说了句:“我出门了。”就蹬蹬蹬地踩下楼梯。小城仿佛被罩在一个玻璃天庭底下,夜色轻易地透进来,落焰却难以接近。跑到学校门口,她们几个已经等我很久了,都是一副撇嘴的表情。“迟到啦,烟火都开始了。”“对不起,对不起嘛。”
她们的这一点埋怨,在我们手拉手混进人流的时候,就算完事了。我不想写她们的名字,因为我希望这个不是故事的故事,主人公只有“你”和“我”
一年一度的元宵节,是小城最热闹的日子之一。这天夜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会上街走动,人流像潮水一般,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巴掌大的地方会挤出这么多人。旧电影院和小超市门口有猜灯谜的活动,前年的奖品是茶杯,去年是本子。舞狮的表演从县政府开始,在锣鼓声的催促下,金色的狮子要逛过政府大楼的每一个房间,寓意吉祥。舞龙的队伍也是从县政府出发,红色和绿色的长龙在黑色的人群里散发着温和的光,他们要走遍这个小城的每个角落,大街小巷,顺着拥堵的人流。
烟花,烟花,红、橙、黄、绿、蓝、紫,簌簌地燃放在夜空,不完美的形状焦灼着甜而美的自由。漫天花雨落下,温润的光淌过视线,仿佛只要一星火光就可点燃。抬头看得久了,觉得那烟花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簇簇眼看要划过双颊似的。
一行六个女生,各自买了六种颜色的气球,红、橙、黄、绿、蓝、紫。最普通的形状,填满了氢气显得略微透明,饱满剔透像倒着的露珠,拥在一起有不可思议的美丽。有人提议说,在街上看到第一个熟人时,就把气球给他吧。大家都纷纷说好,我没有答话。其实我是想把气球给你的。我牵了牵系在手腕上的线,看着自己橙色的气球,暗暗想:如果今晚遇见你,就把气球送给你,还要告诉你……游戏确定了,我们只是往前走,怕被人流冲散,手紧紧拉着,手心里是湿润的汗,也不觉得讨厌。只是人太多,氧气被一层层削薄,裹着棉外套,温热的气流烫着脸。不知道为什么,我一面注视着人群,追寻你的身影,一面开始回想,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遇见你。
今天早上才见的面。在学校门口,你从后面追上来,冲我打招呼。我故意露出一副有点惊讶的表情,走在你右边。其实我知道你就在身后,于是放慢了脚步,暗自期许你会追上来。话题无非是共同认识的朋友,新来的老师。
你们班以前的政治老师教得太烂,霸着副校长一职,上课不着边际,没有笔记,偶尔念念参考书。学生联名要换掉他,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全校皆知。最终校长妥协,换掉了老师。我知道联名活动是你发起的,给校长的信也是你写的。
我的班级先到,你很温和地冲我笑一笑,挥挥手,转身离开。那么干净,在我看来却像花瓣敲响了琴键,轻柔的温和的低语,把这个冬天的早晨兜了起来。我呵了一口白气,把它看成了心的形状。
第一个女生找到了熟人,是同班的一个男生,她很爽快地把气球递到对方手上,一本正经地看他既羞涩又惊诧。等一行人都笑倒了,她才说出原因,声音笑得断成好几截。男生也很大气,道了谢,挥手走进人群。蓝色的气球飘在黑压压的人群上方,直到转角处消失不见。烟花陆续在头顶打开,金色的碎片带着尖利的温柔,宛如一尾鱼跃入黑暗。耳朵里灌满了雨点一样的落焰声、谈话声、层层叠叠的脚步声。你不会没有出来吧。我有点泄气,以我练就多日的火眼金睛,一定可以一眼就认出你来。
我想起那个同样喧嚣的夜晚,新一年的前夕,学校在操场上举办元旦晚会。全校师生搬来椅子,规规矩矩地看拼凑的节目。学生自导自演的小品,内容不乏亮点,却因为垃圾的音响设施和大屏幕,半数以上的人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
冬日的夜晚操场上尤为冷,怪不得有学姐建议带床棉被来。我乖乖地坐着发抖,想象半个操场被黑暗吞没,就像几米的漫画,月亮忘记了,城市里潜伏着各种怪兽。我一个人跑去小卖部,风刮在脸上很快就划开一道道红。小卖部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玻璃门刚推开,扑面而来的暖气瞬间在身上蒸出一层汗。
我把手贴在玻璃上,眼巴巴看着里边的热饮。正犹豫不决,就听到了你的声音。“哎,是你。”“是你。嗯……”我回答,体温迅速攀升,看来更没有买热饮的必要了。“想买什么?”“热的饮料。操场上好冷。不过这里真热啊。”“是哦。要不和我一样……买冰激凌吧,我请客。”你笑着提议。“冰激凌?这时候还有卖吗?”“有啊。这边。”你走到冰柜旁,取出两个可爱多,得意地冲我晃了晃。
我点点头,就是答应了。
于是出现了我自认为戏剧性的场面。两个人在暖融融的食堂里,一口口啃着可爱多。香草,没有草莓那么甜,也不像巧克力那么腻。独处的时间一点也不长,冰激凌化得太快,我因为吃相狼狈不想被你看到而迟迟不敢开口,你的朋友又很快把你拉走了。
第二第三个女生都陆续送出了气球。我们正好走到舞龙的队伍旁边,接近龙头的地方,在人群中逆流。绿色的荧光的龙,被人们用木棍子撑着,在流光溢彩的天幕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威风和漂亮。龙身好长好长,我们走啊走,依旧没有看到龙尾。依旧没有看到你。
喂,说起来,你还记得那个秋天的夜晚吗?那时候我们还没认识多久。
那天我一个人偷偷溜进学校,在小径的路灯下傻乎乎地散步。我们的学校不管白天还是夜里都很漂亮,毕竟是百年老校,还保留着红砖砌的楼,起伏的白杨树、松树、柏树、枫树、还有相思树,也就是红豆杉,在温暖的光晕下那么轻那么轻地呼吸,吹吐着关于星星的梦。
我一个人傻笑着走,就像梦游。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刚转身,一个人影就滑过身边。你急刹车,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根本没预料到这个突发状况。也不可能预料到吧。我看着你的眼睛在黑暗里闪光,思维跳了闸,也愣在原地。三秒钟后,你拉着我狂跑起来。
“快跑,校长在抓人啊!”你一边跑,一边压低声音对我说。“什么?”我这才从男女主人公飞奔向幸福未来的梦中醒来,慌慌张张地问。“校长在抓逃晚自习的人,我们快出去!”
我努力跟着你的步伐,拼命往前跑。长长的校园小径,路灯一闪一闪,除了我们再没有一个人影。鹅黄色的灯光铺在染成黑色的树叶上,繁茂的枝叶低低地浮在头顶,金木樨的香味混合在空气里,冰凉的流线型的风拂过。
其实我不止一点希望这条路永远永远跑不完。绕过长长的石板路,终于到了校门口。你冲保安打了声招呼,就带着我闪出去。“你们认识?”“嗯。算是吧。”
我们停在学校旁边的小店前,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你刚才在做什么?”
“啊?噢……散步。今晚作业少,我溜进学校来玩。”
“笨蛋啊。”你说了一声,立刻改口说,大概从我脸上看到了不满的神情,“对不起。你的行为也太匪夷所思了。”
“那你在做什么?”
“我逃了晚自习打篮球啊。几个哥们都往不同的方向跑去了。分散校长注意力。”你说,忽然很轻松地笑了笑,抓了抓墨黑的头发,“其实校长来了好多次,都没抓住我们。”
虽然心有余悸,我还是笑了起来。不过是因为遇见你才笑的,你没发现。
这晚我们各买了一杯奶茶,原味和茉莉花奶茶。
第四个女生送出了气球。是班主任,带着孩子出来看舞龙。于是绿色气球就系在小孩嫩嫩的小手上,特别合适、特别可爱。我们冲班主任礼貌地说了再见。快到广场了。
广场的人向来最多,一定会看到你。我的目光顺着人流,左右往复,找得太认真,眼睛变得酸涩。
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第一次见到你是什么时候,可就是想不起来。脑海里只有零零碎碎的相遇片段。你都不知道,早在你认识我之前,我就开始收集关于你的回忆了。
上学路上,你走在前边,身边总有男生或者女生,我的视线心不在焉地绕啊绕,最后还是落在你身上;傍晚时候偶尔能看到你在打篮球,我一边想“看吧,他和普通男生一点区别也没有”一边还是会隐隐地承认你的动作要漂亮一些,你投的球要更准一些;在小卖部里遇见,总是不由自主地在意你喜欢的饮料和口味。现在我已经知道你喜欢香草味可爱多,原味奶茶和绿茶。
是上学期的期中考吗?你坐在我左前方的位置上,第一考场第一组第三桌。我刚走进考场,你恰好转过头,两个人的视线没来由地相遇了。明明是意外,你却很自然地冲我点了点头,说:“你好。”
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也说了自己的。这之后每考完一科,我们都会懒散地聊些细碎的话,再之后碰面也会客套地点点头。直到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收集回忆,直到那个一起仓皇逃跑的夜晚。这就是所谓的开端吗?
广场上挤满了人。有人在广场四边点燃烟花,火线咝咝地响,尔后,白色喷泉一样的流光升蹿,一束束白色的焰火游曳在半空中,宛如无数的玻璃碎片,宛如融化的金属。视线也承载不了的光芒,刺破眼睛,流下眼泪。飒飒的声音,像白色鸟儿扑腾翅膀。人们看得呆住了,有人在欢呼,为这没有预料的火光,莫名地感到欢欣鼓舞。
我忽然想到张爱玲的《爱》寂静的院子,有月光、桃树、月白色衬衫,还有一句“噢,你也在这里吗?”以及各自走开的两个人,身后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你也在这里吗?”我想对你说出这句话,我顾不上看烟火,我搜寻身边来来回回的人流,只是想找到你的身影。我说了,只要一眼。只要一眼,我一定会认出你的。
这个热闹的夜晚即将到达高潮,所有的烟花似乎都在这一刻铺满夜空,我怔怔地望着,看久了,身边的人越来越模糊,身体越来越轻,好像飘起来了,那些金色的碎片哗啦啦地倾泻下来,熔在心里,铸成心的形状。冷却后,它会有最明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