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历史需要细看 (8)
历史上,“省”是衙门名,不是地域名。三省六部中的“省”,就是指的官职。在元代有行省长官,是中央官亲自降临到地方的一种职位。当时,并不是说把全国划分成几个地方行政区,而是这几区地方各驻有中央宰相,成为中央宰相府的连锁或者分店。所以行中书省正名定义,并不是地方政府,而是流动的中央政府。也就是中央侵入了地方。在元代,共计有如是的十个行省,但不是全国地方行政分成为十个区。
元代的这种行省设置,实际上并不是为了行政方便,而是为了中央对地方的军事控制。这种制度一直沿袭到近代,还可以依稀找见这种想法的证据。
我们现代的省区分划,和唐宋时代的“道”和“路”不同。如江苏徐州是一个军事重镇,它一面是山东,一面是河南与安徽。徐州属江苏省,但它的外围,江苏管不着,这样一来,江苏的总督或巡抚就无法控制了。南京也是一军事重镇,但如果广德不守,或者芜湖放弃了,南京也不能保,而广德、芜湖都在安徽,不在江苏的管辖内。钱穆说这样的划分行省的办法,就是给你这一半,割去那一半。这样便令全国各省都处于支离破碎的状态。既不能统一反抗,也很难单独反抗。这就是元代以来的行省制的内在精神。
明代地方行政首长最高一级的官是布政使。但称“布政使司”为行政区域,那又是名不正,言不顺。钱穆考证说,就官制言,地方区域不该称为司。但是到了清代,沿袭明代称了省。如有江苏布政使、有江苏巡抚,而江苏地区则称为江苏行省或江苏省。这里“省”的称呼,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清一统志把省区再综合划分,如称关东三省(山海关以东),或岭南三省(广东、广西、福建)之类。钱穆说“这更是无意义”,因为政治地理和自然地理是不能混淆的,后来果然为此误事。
只叫广东省、广西省,不说是岭南三省,或南三省,而独独关东三省,因为清代限制中国人出关,常混合笼统来称,后来又把“关”字省了,只叫东三省。这样传下来,好像东三省和其他省区有不同。后来,又有人把东三省叫满洲,这更不妥。满洲只是吉林省松花江外长白山附近一小区域,在明代属建州卫,唐称府,明称卫,这是军事区域的名称,并不是东北的行政区域。关东三省,才是东北行政区域,但也不全是行政区域。
一般人不注意这些,或者满洲人要故意把满洲两字的地域观念放大,所以他把省区也勉强分为关东几省,岭南几省这种不合理的称呼,来混淆视听。后来日本人又推波助澜,故意把东三省说成是另外一片区域,而且东三省就是满洲,帮助溥仪在建立伪满州政府,自称满洲国,认为是满洲人统治着满洲,实际上东三省与满洲明明就是两回事。
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给行省证明,在清代学者中也有人提到过,主张不用“行省”或“省”字,而正名称为布政使司,但是当时没有人附和。后来又说“本部十八省”,钱穆说这更荒谬。“中国历史上根本就没有所谓本部非本部之别。秦代万里长城早已东达大同江,辽河流域永远在中国历史圈之内,怎么能说它不是中国本部?这原是外族有意混淆是非造出来做侵略的口实。”钱穆认为,连华南、华中、华北等称呼,都不好。“现在还没有事,不要紧,十年二十年以后,说不定政治上,外交上又发生问题。连我们的脑筋里,观念上,也会发生问题的。如想我们是华南,你们是华北,这些观念,都会发生很大作用。”的确,现在有的省份就想通过改名称来达到政治目的,钱穆并非杞人忧天。
“省区的省字,根本是一个不祥的名称,最好以后能在新的地方政治区域之划分下把这字革除,再不沿袭。”
历史注脚:
“省”是一个会意字。古人解释它从眉,从屮(chè)。甲骨文和小篆的字形,都像是眼睛在观察草。“省”和“盲”不一样。盲,由一个“亡”、一个“目”组成,即“无目”,眼睛失去了功能,什么也看不到。省,恰恰是因为有很好的眼力和判断,它知道该看外界的什么、该检查自身的什么,所以有所得有所不得,有所悟有所不悟。
唐朝的“道”
唐代开创了中国政区史上道和府的建制,唐初贞观年间,将全国划分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等十道。开元年间又将山南、江南各分东西,并增置京畿、都畿、黔中道,形成十五道的格局。道下设州、府,州、府下再设县。如今,韩国的区域仍旧称为“道”,一都九道六广域,与唐朝的“道”相似。
无奈的八股考试
光绪二十八年,清政府宣布废除八股取士。到这里,八股文走过了四百多年,寿终正寝了。我们现在提到八股,便会想到它是钳制思想的工具,但是这套制度,在钱穆眼中是明朝时选拔人才的无奈之举。
考试与用人历来紧密联系在一起。自唐代确定科举以来,宋没有多大变化,但是到明代,变动就大了。后来清代的考试都从明代沿下,一直走到1902年。
唐宋两代的考试,由民间先在地方政府呈报,由地方送上中央,这些人就叫“进士”。考取后称“进士及第”。比如一个山东人,先向山东省政府报名,他把这个人送到中央,这个人就是山东省进士。考试录取了,就叫进士及第。主要的考试只有一次。
明代报考的人数多了,就分成几轮来考。第一轮是府县考,录取了叫入学,就是我们所说的秀才。但这种“县学生”有名无实,因为并无正式的县学。第二轮是省试,考试地点在各直省的省会,这叫乡试,考中的俗称举人。比如范进中举,局势参加的第二轮复试赛了。每个省都有举人,这些举人再送到中央,进行第三轮会考,这叫会试。如果会试通过了,就叫做进士,也叫进士及第。
这种分明的考试制度也让科举场中出现了流品。进士及第是清流,浮在上面直向前,秀才举人则变成了浊流,沉淀在下面,难以翻身。“鼎甲出身”,也成一种流品观念了。
从两汉到唐宋,任何人都得从小官先做起,但人人都有当大官的希望。明以后,科举灭了秀才举人当大官的希望。而上层的进士与翰林,没有做小官的,清代也如此。
曾国藩进士殿试,虽列三甲,只是同进士出身,但是他进士散馆成绩好,就获进翰林院,以后出来便做几任学政主考,后此就做侍郎,等于现在的部长,一下就做大官了。至两江总督、直隶总督、武英殿大学士,封一等毅勇侯。
考不上进士翰林的,即使你学问修养好,从政成绩好,也还是没办法提升。这种制度重法不重人,也绝非无好处。好处之一,就是培养了实干型的人才。
明清两代许多的有名人,都出在翰林院。他们考取进士后,留在中央,对政府一切实际政事渐渐都了解了。政府又给他一个好出身,将来肯定有大官做,他们也就可以安心努力。在进士留馆时期及翰林院时期,一面读书修学,一面获得许多政治知识,等到政府需要人才的时候,他们就有机会出人头地了。进士与翰林成了政府的人才储备资源。
科举本只能物色人才,不能培养人才。而在明清两代进士翰林制度下,却可培植些人才。这种人才,无形中集中在中央,影响就很大。
曾国藩考取进士时,也不过三十几岁,那时在学问上并无什么深厚的基础。而在他进士留馆的一段时期,住在京城,生活虽说很清苦,但很清闲,没有什么事,可以一意从师觅友,读书论学。便逐渐打下了学问基础。等到做翰林,还是没有事,读读书,或到外省作主考官,旅行各地,接触民情风俗,认识朋友,回来还是翰林。如是多年,才正式当官任事。
钱穆评价说,明清两代,才把培养人才的机构归并到考试制度里,这是很好的制度。
但是明代考试制度里,又有一件最坏事,那就是八股文。从明代下半期到清代末期三四百年间,八股文考试是中国历史上最戕害人才的。大家都知道八股文很死板,没有什么意思,为什么政府偏要用此来考试呢?
明代推行八股文,早已在衰世。正因当时应考人太多了,录取标准总成为问题。唐代考试考律诗,因为古诗不容易定标准、判优劣,律诗限定字句,讲究平仄要对得工整,一字不合就不取。这种标准具体而客观。宋代不考诗赋考经义,仁义道德,大家一样的会说,谁好谁坏,很难辨。演变到明代,就在经义中渐渐演变出一个一定的格式来,八股文犹如变相的律诗,是一种律体的经义。这并不是封建的皇帝要愚民,但是人才最终被束缚在了这个八股里面。
历史注脚:
举人与进士
就名义论,举人和进士差不多。进士及第以后,还要留在中央政府读书,由中央派一个资格老的进士出身的前辈来教。进士在中央读书满三年,再进行最后一次考试,成绩好的,就被翰林院录取了。这个时候称为散馆,才成翰林的。但进士读书的制度,不久也有名无实了。明代则极看重进士和翰林,学历不是进士翰林就不能做大官。而明以前的科举,只进士及第后,就包分配了。但是在明代,举人以下就没有做大官的份。
梁文道说八股文
都说八股文是一个坏东西,但是梁文道在《开卷八分钟》中却为八股文说了“好话”。他认为八股文是一个考试用的东西,从考试的角度来讲,它就是要你不能自由发挥,用命题作文的形式,大家同写一个题,而且规定大家用不同的结构去写的话,这就能分高低了。而且八股文是一种非常高难度的智力训练,首先你要把整个《四书》背的滚瓜烂熟,然后又要学懂里面各种对仗的句法,又要有各种严格的结构要去掌握它。
三百年明朝,不堪一击
除了宋代极顶可怜的国防,钱穆最同情的就是明末的军队。他用心描述了很多明兵在北方作战的情景,让人读来哭笑不得。
明代的兵制和唐代相似,只是在称呼上不同。大的兵区叫卫,小的兵区叫所。明代的卫所如同唐代的府。明太祖曾说:“吾养兵百万,要不废百姓一粒米。”用的就是卫所制度。当时设在一个府里的兵区叫所,连着两个府的叫卫。大约以五千六百人为一卫,一千一百二十八人为一所,一百一十二人为百户所,外统于都司,内统于五军都督府。出兵打仗的时候,朝廷派一个将军指挥卫所军队。战事结束,军队回归卫所,将军也没了兵权。平时卫所军自给自足,国家不要他赋税,这种制度可以说是府兵制的升级版本。
读历史的时候,遇到清兵南下,总觉得明朝太弱了,怎么连满洲这个松花江外的小部落也打不赢?一个大国垮掉,并不是说文化衰败,道德堕落,政府专制黑暗这样几句空洞不着边际的话就能道出其中因缘的。从政治上来说,一项制度只要推行到两三百年,难免会出毛病。明代有两三百年的太平,当初的制度便慢慢腐化,如同生命的新陈代谢一样。
两三百年的长时间,人们的精神也会放松下来。16世纪,西班牙人门多萨游历了大明国,带着很多惊讶和不解回到了欧洲,写了《中华大帝国史》,从他的记录中,我们就可以看到明国人生活的情况:
中国人自称“大明(tame)人”。全国划分15个省,每省都要比我们所熟知的欧洲国家为大;中国境内有完好的道路网,使城镇相连。路面平整、宽阔,官道可容15人骑马并行。路旁商店林立,两侧绿树成荫,如同罗马时代的大道一样。有些城市有水道相连,好似威尼斯。北京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中国人富有建筑才能。一种用“白土”做成的方块(即砖)坚硬无比,只有用锄才能将其砸碎。一座座邸宅有如庄园;中国物产丰富。蔬菜种类远较西班牙为多。仅橘子就有三个品种,甜的、酸的和甜酸适度的。糖质地很好,非常洁白,价格也低廉。蚕丝色泽艳亮,质量超过西班牙格拉纳达的产品。中国农田管理得很好,没有一块荒弃的土地。一块块耕田错落有致,有如花园。……这是世界上最富饶、而物价又十分低廉的国家。
这样一个大明国的卫所制度本来不坏,明代也凭此建立了赫赫武功。后来国势隆盛,四境太平,一个兵一生都不见打仗,他们的身心都会松懈。而且动员打仗也是一件难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