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山水旧城谙(指尖上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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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苏 州(2)

初到一个名胜的地方,谁也同小孩子一样,不愿意悠悠地坐着的,我一见雨止,就促施君沈君,一同出了茶馆,打算上各处去逛去。从清冷修整狭小的卧龙街一直跑将下去,拐了一个弯,又走了几步,觉得街上的人和两旁的店,渐渐儿的多起来,繁盛起来,苏州城里最多的卖古书、旧货的店铺,一家一家的少了下去,卖近代的商品的店家,逐渐惹起我的注意来了。施君说:

“玄妙观就要到了,这就是观前街。”

到了玄妙观内,把四面的情形一看,我觉得玄妙观今日的繁华,与我空想中的境状大异。讲热闹赶不上上海午前的小菜场,讲怪异远不及上海城内的城隍庙,走尽了玄妙观的前后,在我脑里深深印入的印象,只有二个,一个是三五个女青年在观前街的一家箫琴铺里买箫,我站到她们身边去对她们呆看了许久,她们也回了我几眼。一个是玄妙观门口的一家书馆里,有一位很年轻的学生在那里买我和我朋友共编的杂志。除这两个深刻的印象外,我只觉得玄妙观里的许多茶馆,是苏州人的风雅的趣味的表现。

早晨一早起来,就跑上茶馆去。在那里有天天遇见的熟脸。对于这些熟脸,有妻子的人,觉得比妻子还亲而不狎,没有妻子的人,当然可把茶馆当作家庭,把这些同类当作兄弟了。大热的时候,坐在茶馆里,身上发出来的一阵阵的汗水,可以以口中咽下去的一口口的茶去填补。茶馆内虽则不通空气,但也没有火热的太阳,并且张三李四的家庭内幕和东洋中国的国际闲谈,都可以消去逼人的盛暑。天冷的时候,坐在茶馆里,第一个好处,就是现成的热茶。除茶喝多了,小便的时候要起冷噤之外,吞下几碗刚滚的热茶到肚里,一时却能消渴消寒。贫苦一点的人,更可以藉此熬饥。若茶馆主人开通一点,请几位奇形怪状的说书者来说书,风雅的茶客的兴趣,当然更要增加。有几家茶馆里有几个茶客,听说从十几岁的时候坐起,坐到五六十岁死时候止,坐的老是同一个座位,天天上茶馆来一分也不迟,一分也不早,老是在同一个时间。非但如此,有几个人,他自家死的时候,还要把这一个座位写在遗嘱里,要他的儿子天天去坐他那一个遗座。近来百货店的组织法应用到茶业上,茶馆的前头,除香气烹人的“火烧”“锅贴”“包子”“烤山芋”之外,并且有酒有菜,足可使茶馆一天不出外而不感得什么缺憾。像上海的青莲阁,非但饮食俱全,并且人肉也在贱卖,中国的这样文明的茶馆,我想该是二十世纪的世界之光了。所以盲目的外国人,你们若要来调查中国的事情,情,你们只须上茶馆去调查就是,你们要想来管理中国,也须先去征得各茶馆里的茶客的同意,因为中国的国会所代表的,是中国人的劣根性无耻与贪婪,这些茶客所代表的倒是真真的民意哩!

出了玄妙观,我们又走了许多路,去逛遂园。遂园在苏州,同我在上海一样,有许多人还不晓得它的存在。从很狭很小的一个坍败的门口,曲曲折折走尽了几条小弄,我们才到了遂园的中心。苏州的建筑,以我这半日的经验讲来,进门的地方,都是狭窄芜废,走过几条曲巷,才有轩敞华丽的屋宇。我不知这一种方式,还是法国大革命前的民家一样,为避税而想出来的呢?还是为唤醒观者的观听起见,有修辞学上的欲扬先抑的笔法,使能得着一个对称的效力而想出来的?

遂园是一个中国式的庭园,有假山有池水有亭阁,有小桥也有几枝树木。不过各处的坍败的形迹和水上开残的荷花荷叶,同暗澹的天气合作一起,使我感到了一种秋意,使我看出了中国的将来和我自家的凋零的结果。啊!遂园呀遂园,我爱你这一种颓唐的情调!

在荷花池上的一个亭子里,喝了一碗茶,走出来的时候,我们在正厅上却遇着了许多穿轻绸绣缎的绅士淑女,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咬瓜子,等说书者的到来。我在前面说过的中国人的悠悠的态度,和中国的亡国的悲壮美,在此地也能看得出来。啊啊,可怜我为人在客,否则我也挨到那些皮肤嫩白的太太小姐们的边上去静坐了。

出了遂园,我们因为时间不早,就劝施君回寓。我与沈君在狭长的街上飘流了一会,就决定到虎丘去。

(此稿执笔者因病中止)

黄昏的观前街

文 / 郑振铎

我刚从某一个大都市归来。那一个大都市,说得漂亮些,是乡村的气息较多于城市的。它比城市多了些乡野的荒凉况味,比乡村却又少了些质朴自然的风趣。疏疏的几簇住宅,到处是绿油油的菜圃,是蓬蒿没膝的废园,是池塘半绕的空场,是已生了荒草的瓦砾堆。晚间更是凄凉。太阳刚刚西下,街上的行人便已“寥若晨星”。在街灯如豆的黄光之下,踽踽的独行着,瘦影显得更长了,足音也格外的寂寥。远处野犬,如豹的狂吠着。黑衣的警察,幽灵似的扶枪立着。在前面的重要区域里,仿佛有“站住”、“口号”的呼叱声。我假如是喜欢都市生活的话,我真不会喜欢到这个地方;我假如是喜欢乡间生活的话,我也不会喜欢到这个所在。我的天!还是趁早走了吧。(不仅是“浩然”,简直是“凛然有归志”了!)

归程经过苏州,想要下去,终于因为舍不得抛弃了车票上的未用尽的一段路资,蹉跎的被火车带过去了,归后不到三天,长个子的樊与矮而美髯的孙,却又拖了我逛苏州去。早知道有这一趟走,还不如中途而下,来得便利么?

我的太太是最厌恶苏州的,她说舒舒服服的坐在车上,走不了几步,却又要下车过桥了。我也未见得十分喜欢苏州;一来是,走了几趟都买不到什么好书,二来是,住在阎门外,太像上海,而又没有上海的繁华。但这一次,我因为要换换花样,却拖他们住到城里去。不料竟因此而得到了一次永远不曾领略到的苏州景色。

我们跑了几家书铺,天色已经渐渐的黑下来了,樊说:“我们找一个地方吃饭吧。”饭馆里是那么样的拥挤,走了两三家,才得到了一张空桌。街上已上了灯。楼窗的外面,行人也是那么样的拥挤。没有一盏灯光不照到几堆子人的,影子也不落在地上,而落在人的身上,我不禁想起了某一个大城市的荒凉情景,说道:“这才可算是一个都市!”

这条街是苏州城繁华的中心的观前街。玄妙观是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熟悉的;那么粗俗的一个所在,未必有胜于北平的隆福寺、南京的夫子庙、扬州的教场。观前街也是一条到过苏州的人没有一个不曾经过的,那么狭小的一道街,三个人并列走着,便可以不让旁的人走,再加以没头苍蝇似的乱钻而前的人力车,车,或箩或桶的一担担的水与蔬菜,混合成了一个道地的中国式的小城市的拥挤与纷乱无秩序的情形。

然而,这一个黄昏时候的观前街,却与白昼大殊。我们在这条街上舒适的散着步,男人,女人,小孩子,老年人,摩肩接踵而过,却不喧哗,也不推拥。我所得到的苏州印象,这一次可说是最好。——从前不曾于黄昏时候在观前街散步过。半里多长的一条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车子也没有,你可以安安稳稳的在街心踱方步。灯光耀耀煌煌的,铜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头上,一举手便可触到了几块。

茶食店里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灯之下发光,照得匣内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里,似欲伸手招致他们去买几色苏制的糖食带回去。野味店的山鸡野兔,已烹制的,或尚带着皮毛的,都一串一挂的悬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扑到你的鼻上。你在那里,走着,走着。你如走在一所游艺园中,你如在暮春三月,迎神赛会的当儿,挤在人群里,跟着他们跑,兴奋而感到浓趣。你如在你的少小时,大人们在做寿,或娶亲,地上铺着花毯,天上张着锦幔,长随打杂老妈丫头,客人的孩子们,全都穿戴着崭新的衣帽,穿梭似的进进出出,而你在其间,随意的玩耍,随意的奔跑。你白天觉得这条街狭小,在这时,你才觉得这条街狭小得妙。她将你紧压住了,如夜间将自己的手放在心头,做了很刺激的梦;她将你紧紧的拥抱住了,如一个爱人身体的热情的拥抱;她将所有的宝藏,所有的繁华,所有的可引动人的东西,都陈列在你的面前,即在你的眼下,相去不到三尺左右,而别用一种黄昏的灯纱笼罩了起来,使它们更显得隐约而动情,如一位对窗里面的美人,如一位躲于绿帝后的少女。她假如也像别的都市的街道那样的开朗阔大,那么,你便将永远感不到这种亲切的繁华的况味,你便将永远受不到这种紧紧的箍压于你的全身,你的全心的懊暖而温薄的情趣了。你平常觉得这条街闲人太多,过于拥挤,在这时却正显得人多的好处。你看人,人也看你;你的左边是一位时装的小姐,你的右边是几位随了丈夫父亲上城的乡姑,你的前面是一二位步履维艰的道地的苏州佬,一二位尖帽薄履的苏式少年,你偶然回过头来,你的眼光却正碰在一位容光射人,衣饰过丽的少奶奶的身上。你的团团转转都是人,都是无关系的无关心的最驯良的人;你可以舒舒适适的踱着方步,一点也不用担心什么。这里没有趁机的偷盗,没有诱人入魔窟的“指导者”,也没有什么电掣风驰,左冲右撞的一切车子。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安闲的散步着,散步着;川流不息的在走,肩摩踵接的在走,他们永不会猛撞着你身上而过。他们是走得那么安闲,那么小心。你假如偶然过于大意的撞了人,或踏了人的足——那是极不经见的事!他们抬眼望了望你,你对他们点点头,表示歉意,也就算了。大家都感到一种的亲切,一种的无损害,一种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个乐园中,在明月之下,绿林之间,悠闲的微步着,忘记了园外的一切。

那么鳞鳞比比的店房,那么密密接接的市招,那么耀耀煌煌的灯光,那么狭狭小小的街道,竟使你抬起头来,看不见明月,看不见星光,看不见一丝一毫的黑暗的夜天。她使你不知道黑暗,她使你忘记了这是夜间。啊,这样的一个“不夜之城”!

“不夜之城”的巴黎,“不夜之城”的伦敦,你如果要看,你且去歌剧院左近走着,你且去辟加德菜圈散步,准保你不会有一刻半秒的安逸;你得时时刻刻的担心,时时刻刻的提防着,大都市的灾害,是那么多,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走马灯似的向前走,你也得匆匆的走;每个人都是紧张着,矜持着,你也自然得会紧张着,矜持着。你假如走惯了黄昏时候的观前街,你在那里准得要吃大苦头。除非你已将老脾气改得一干二净。你假如为店铺中的窗中的陈列品所迷住了,譬如说,你要站住了仔仔细细的看一下,你准得要和后面的人猛碰一下,他必定要诧异的望了望你,虽然嘴里说的是“对不起”。你也得说“对不起”,然而你也饱受了他,以至他们的眼光的奚落。你如走到了歌剧院的阶前,你如走到了那尔逊的像下,你将见斗大的一个个市招或广告牌,闪闪在发光;一片的灯光,映射得半个天空红红的。然而那里却是如此的开朗敞阔、建筑物又是那么的宏伟,人虽拥挤。却是那样的藐小可怜,Taxi和Bus也如小甲虫似的,如红蚁似的在一连串的走着。大半个天空是黑漆漆的,几颗星在冷冷的映着眼看人。大都市的荣华终敌不住黑夜的侵袭。你在那里,立了一会,只要一会,你便将完全的领受到夜的凄凉了。像观前街那样的懊暖温滚之感,你是永远得不到的。你在那里是孤零的,是寂寞的,算不定会有什么飞灾横祸光临到你身上,假如你要一个不小心。像在观前街的那么舒适无虑的亲切的感觉,你也是永远不会得到的。

有观前街的懊暖温馥与亲切之感的大都市,我只见到了一个威尼斯;即在威尼斯的St.Mark方场的左近。那里也是充满了闲人,充满了紧压在你身上的燠暖的情趣的;街道也是那么狭小,也许更要狭,行人也是那么拥挤,也许更要拥挤,灯光也是那么辉辉煌煌的,也许更要辉煌。有人口口声声的称呼苏州为东方的威尼斯;别的地方,我看不出,别的时候,我看不出,在黄昏时候的观前街,我却深切的感到了。——虽然观前街少了那么弘丽的Piazza of St.Mark,少了那么轻妙的此奏彼息的乐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