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他们跑,羡慕他们的花脸,羡慕他们的叉响,不觉之间仿佛又替他们寂寞——他们不说话!其实我何尝说一句呢?然而我的世界热闹极了,放猖的时间总在午后,到了夜间则是“游猖”,这时不是路,是抬出神来,由五猖护着,沿村或沿街巡视一遍,灯烛辉煌,打锣打鼓还要吹喇叭,我的心却寂寞之至,正如过年到了元夜的寂寞,因为游猖接着就“收猖”了,今年的已经完了。
到了第二天,遇见昨日的猖兵时,我每每把他从头至脚打量一番,仿佛一朵花已经谢了,他的奇迹都到那里去了呢?尤其是看着他说话,他说话的语言太是贫穷了,远不如不说话。
胰皂泡
文 / 冰心
小的时候,游戏的种类很多,其中我最爱玩的是吹胰皂泡。
下雨的时节,不能到山上海边去玩,母亲总教给我们在廊子上吹胰皂泡。她说是阴雨时节天气潮湿,胰皂泡不容易破裂。
法子是将用剩的碎胰皂,放在一支小木碗里,加上点水,和弄和弄,使它融化,然后用一支竹笔套管,沾上那粘稠的胰皂水,慢慢地吹起,吹成一个轻圆的网球大小的泡儿,再轻轻一提,那轻圆的球儿,便从管上落了下来,软悠悠的在空中飘游。若用扇子在下边轻轻的扇送,有时能飞到很高很高。
这胰皂泡,吹起来很美丽,五色的浮光,在那轻清透明的球面上乱转。若是扇得好,一个大球,会分裂成两三个玲球娇软的小球,四散分飞。有时吹得太大了,扇得太急了,这脆弱的球,会扯成长圆的形式,颤巍巍的,光影零乱,这时大家都悬着心,仰着头,停着呼吸,——不久这光丽的薄球,就无声的散裂了,胰皂水落了下来,洒到眼睛里,使大家都忽然低了头,揉出了眼泪。
静夜里为何想到了胰皂泡?——因为我觉得这一个个轻清脆丽的球儿,像一串美丽的画梦!
像画梦,是我们自己小心的轻轻吹起的,吹了起来,又轻轻的飞起,是那么圆满,那么自由,那么透明,那么美丽。
目送着她,心里充满了快乐,骄傲,与希望,想到借着扇子的轻风,把她一个个送上天去,送过海去。到天上,轻轻地挨着明月,渡过天河跟着夕阳西去。或者轻悠悠的飘过大海,飞越山巅,又低低的落下,落到一个美人的玉搔头边,落到一个浓睡中的婴儿的雏发上……
自然的,也像画梦,一个一个的吹起,飞高,又一个一个的破裂,廊子是我们现实的世界,这些要她上天过海的光球,永远没有出过我们仄长的廊子!廊外是雨丝风片,这些使我快乐,骄傲,希望的光球,都一个个的在雨丝风片中消失了。
生来是个痴孩子,我从小就喜欢做画梦,做惯了梦,常常从梦中得慰安,生希望,越做越觉得有道理,简直不知道自由是在做梦,最后简直把画梦当做最高的理想,受到许多朋友的劝告讥嘲。而在我的精神上的胰皂泡没有一破灭,胰皂水没有洒到我的心眼里使我落泪之先,我常常顽强的拒绝了朋友的劝告,漠视了朋友的讥嘲。
自小起做的画梦,往少里说,也有十余个,这十几年来,渐渐的都快消灭完了。有几个大的光球,破灭的时候,都会重重的伤了我的心,破坏了我精神上的均衡,更不知牺牲了我多少的眼泪。
到现在仍有一两个光球存在着,软悠悠的挨着廊边飞。不过我似乎已超过了那悬心仰头的止境,只用镇静的冷眼,看她慢慢的往风雨中的消灭里走!
只因常做梦,我所了解的人,都是梦中人物,所知道的事,都是梦中的事情。梦儿破灭了当然有些悲哀,悲哀之余,又觉得这悲哀是冤枉的。若能早想起儿时吹胰皂泡的情景与事实,又能早觉悟到这美丽脆弱的光球,是和我的画梦一样的容易破灭,则我早就是个达观而快乐的人!虽然这种快乐不是我所想望的!
今天从窗户里看见孩子们奔走游戏,忽然想起这一件事,夜静无事姑记之于此,以志吾过,且警后人。
下棋
文 / 梁实秋
有一种人我最不喜欢和他下棋,那便是太有涵养的人。杀死他一大块,或是抽了他一个车,他神色自若,不动火,不生气,好像是无关痛痒,使得你觉得索然寡味。君子无所争,下棋却是要争的。当你给对方一个严重威胁的时候,对方的头上青筋暴露,黄豆般的汗珠一颗颗的在额上陈列出来,或哭丧着脸作惨笑,或咕嘟着嘴作吃屎状,或抓耳挠腮,或大叫一声,或长吁短叹,或自怨自艾口中念念有词,或一串串的噎嗝打个不休,或红头涨脸如关公,种种现象,不一而足,这时节你“行有余力”便可以点起一支烟,或啜一碗茶,静静地欣赏对方的苦闷的象征。我想猎人困逐一只野兔的时候,其愉快大概略相仿佛。因此我悟出一点道理,和人下棋的时候,如果有机会使对方受窘,当然无所不用其极,如果被对方所窘,便努力作出不介意状,因为既不能积极地给对方以烦恼,只好消极地减少对方的乐趣。
自古博弈并称,全是属于赌的一类,而且只是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略胜一筹而已。不过弈虽小术,亦可以观人,相传有慢性人,见对方走当头炮,便左思右想,不知是跳左边的马好,还是跳右边的马好,想了半个钟头而迟迟不决,急得对方拱手认输。是有这样的慢性人,每一着都要考虑,而且是加慢的考虑,我常想这种人如加入龟兔竞赛,也必定可以获胜。也有性急的人,下棋如赛跑,劈劈啪啪,草草了事,这仍就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一贯作风。下棋不能无争,争的范围有大有小,有斤斤计较而因小失大者,有不拘小节而眼观全局者,有短兵相接作生死斗者,有各自为战而旗鼓相当者,有赶尽杀绝一步不让者,有好勇斗狠同归于尽者,有一面下棋一面诮骂者,但最不幸的是争的范围超出了棋盘,而拳足交加。有下象棋者,久而无声响,排闼视之阒不见人,原来他们是在门后角里扭做一团,一个人骑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在他的口里挖车呢。被挖者不敢出声,出声则口张,口张则车被挖回,挖回则必悔棋,悔棋则不得胜,这种认真的态度憨得可爱。我曾见过二人手谈,起先是坐着,神情潇洒,望之如神仙中人。俄而棋势吃紧,两人都站起来了,剑拔弩张,如斗鹌鹑,最后到了生死关头,两个人跳到桌上去了!
笠翁《闲情偶寄》说弈棋不如观棋,因观者无得失心,观棋是有趣的事,如看斗牛、斗鸡、斗蟋蟀一般,但是观棋也有难过处,观棋不语是一种痛苦。喉间硬是痒得出奇,思一吐为快。看见一个人要入陷阱而不作声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说得中肯,其中一个人要厌恨你,暗暗地骂一声“多嘴驴”。另一个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难道我还不晓得这样走”。如果说得不中肯,两个人要一齐嗤之以鼻,“无见识奴!”如果根本不说,蹩在心里,受病。所以有人于挨了一个耳光之后还要抚着热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车,要抽车!”
下棋只是为了消遣,其所以能使这样多人嗜此不疲者,是因为它颇合于人类好斗的本能,这是一种“斗智不斗力”的游戏。所以瓜棚豆架之下,与世无争的村夫野老不免一枰相对,消此永昼;闹市茶寮之中,常有有闲阶级的人士下棋消遣,“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此有涯之生?”宦海里翻过身最后退隐东山的大人先生们,髀肉复生,而英雄无用武之地,也只好闲来对弈,了此残生,下棋全是“剩馀精力”的发泄。人总是要斗的,总是要钩心斗角的和人争逐的。与其和人争权夺利,还不如在棋盘上多占几个官,与其招摇撞骗,还不如在棋盘上抽上一车。宋人笔记曾载有一段故事:“李讷仆射,性卞急,酷好弈棋,每下子安详,极于宽缓,往往躁怒作,家人辈则密以弈具陈于前,讷赌,便忻然改容,以取其子布弄,都忘其恚矣。”(《南部新书》)。下棋,有没有这样陶冶性情之功,我不敢说,不过有人下起棋来确实是把性命都可置诸度外。我有两个朋友下棋,警报作,不动声色,俄而弹落,棋子被震得在盘上跳荡,屋瓦乱飞,其中一位棋瘾较小者变色而起,被对方一把拉住,“你走!那就算是你输了”。此公深得棋中之趣。
宴之趣
文 / 郑振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