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
1.
秋月白已经不是第一次称赞曾醉墨的名字了,他穿一身松垮的月牙白流水纹长衫,斜斜靠在梨花木椅的扶手上,侧着身子,低头慢慢抚着袖子上略微的褶皱。室内弥漫着幽幽的香味,仿古的镂纹铜球香炉里袅袅升起几缕断断续续的烟。
他低眉浅唱道:“淡妆浓抹西子,唤起一时观。种柳人今天上,对酒歌翻水调,醉墨卷秋澜……”他原本就曾是红透了半边天的名角,闲来随意吊上一嗓子,也是九曲回弯,余音绕梁。
曾醉墨坐在他手侧的位子上,因是有事找他,也不好扰了他的雅兴,恐得罪了他,只好强自耐心下来听他唱完,微笑道:“秋老板兴致颇好,又贯来肯赏醉墨面子,今日听得一曲,醉墨的福气倒是大了。”
秋月白先不说话,接过仆人奉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挥挥手示意退下,又慢条斯理整了整自己的衣袖,这才微微一笑,抬眼望她:“曾小姐这是说的笑话了,月白乃是个戏子,人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也不过就是个靠嗓子混饭吃的手段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就让那达官贵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卖个艺而已。”
曾醉墨忙趋身前道:“秋老板万不可妄自菲薄,这京城里就为着听秋老板赏一曲,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捧着金啊银啊的,什么奇珍异宝没有?就秋老板面子大,望都不多望一眼。”
秋月白对这话甚是受用不已,轻轻笑两声,问:“也罢了,与你曾大小姐兜圈子有趣是有趣,别误了你的大事。今次来找月白所为何事,说吧。”
曾醉墨见终于说到话题之上,不免松了口气,叹道:“秋老板也是取笑我了,我如今哪里还值得秋老板称一声大小姐?醉墨与秋老板亦不是一日之交,也不说假话,这曾家树倒猢狲散,没落得不成样子了,昔日鼎盛时哪个不是眼巴巴跑来奉承巴结?现在却是能不多踩上一脚,都算是讲着昔日的情分了。”
这话说得在情在理,秋月白也不由得惋惜:“人心便是如此,你富贵了,便来与你锦上添花,你落魄了,不说雪中送炭,能不落井下石便是好的。”他幽幽一叹,“当日月白哪里又不是如此?还是得了尊上的帮助,这才有得月白今日,如今虽曾公不在了,曾小姐你若是有什么难处便说,月白能帮的,便总不会推辞。”
“只有秋老板是个念旧情的,家父往日里便总是这样说。”曾醉墨长叹一口气,又收起感慨之意,说,“既然如此,我也不必隐瞒。秋老板,今日曾家之落魄是有目共睹,但来日方长,这个我自然不急,眼下倒有别的事情要与你一商,万望秋老板以中国之未来为考量,不要推辞。”
秋月白稍稍一怔,忽而又笑:“这话说得就不靠谱了,你若要些钱银养家,我倒拿得出些私房零碎钱来,说起国家未来……与我这一个伶人有什么干系?这该是端坐朝堂的人细细思量的,你是找错了人。”
“不,此事需秋老板才能为。”曾醉墨左右见厅里再无第三人,依旧有些不放心,便站起身来,走到秋月白身前,望着他的眼睛,“秋老板可曾听得光复会?”
秋月白当下大惊,顾不上多加思考,伸手便捂住曾醉墨的嘴,起身低声叱道:“你从哪里听来这有的没的?小孩子家家乱说话,也不搞懂什么说得什么说不得?”
曾醉墨抬手拉下他的手:“这里没有旁人,我与你之间更不必遮掩,我是光复会的成员。”
秋月白大急道:“叫你别说,你还偏说上劲儿了是吧?女儿家便该在家服侍父母,过两年到了年纪找个良家大户嫁过去,专心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也就罢了!你父亲当年糊涂,一味要教你习文断字,也不过就是溺爱你,不要你做个睁眼瞎子,你倒好,这是做出什么名堂来了?这光——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你信任我,与我私下里说一说已经是顶不应该的了,若这话让别人听了去,你有九条命也不够砍的!更不提到时连累你一家老小!”
曾醉墨摇头:“秋叔叔,如今中国山河遭洋人侵略,满目苍夷,千疮百孔,百姓叫苦不迭。你我身为身强体壮的中国人,哪里能坐视不管?中国之未来尽在我们手里——”
“谁去救不得?偏就要你去救?”秋月白皱眉喝道,“这话不需再提!我让小三子给你钱,你买些吃的回去,现如今比不得以往,好歹也不要亏伤了老人和孩子。”
曾醉墨急急道:“若每人都是你这想法,中国未来就没了!”
“你这么个只会瞎嚷嚷的年岁,就在这里教训我!”秋月白的眉头皱得愈紧,越发压低声音呵斥,“你胡闹,到时候只会自己没了命!还不止你一人的,你母亲,你的兄弟姐妹们都会因为你而没命!你父亲当年于我有知遇照拂之恩,他今日不在了,我便该行他的职责,这话不准再提,你拿了钱回去好生服侍母亲照顾姐弟,用光了再来我这里拿就是——只有一条,那什么之类的混账话不可再提,否则别怪我与你翻脸!”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曾醉墨想要拦阻,犹豫一下,只能作罢,垂着头站在那里。
2.
良久之后,有小三子的声音:“曾小姐,这是师父要我给您送来的。”
她长长叹口气,也不去看他,转身就往外走,小三子忙跟上去:“曾小姐,师父说了,您若是不要这钱,便让我等会儿送去老夫人那里,可外面下着大雪呢,您穿得单薄,师父要您一定得多披着件袄子才准走。”
曾醉墨一愣,转头看他手上捧着的袄子,是大红的底子,花朵开得繁艳,样式正是当下正流行的,看起来也挺新,估摸着是最近做的。
这月牙班里的女子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身形与这袄子大小想来又不是合适的,她深深叹口气,接过袄子往身上罩了。踟蹰一番,又接过小三子手上的钱袋,说:“……代我谢谢秋老板,日后如有机会,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师父可不是等着曾小姐的回报。”小三子笑道,“也算是我多嘴,师父对曾小姐的照顾拳爱之心,就算是我这样愚笨,也看得清清楚楚,曾小姐——”他忽然见曾醉墨沉了脸色,也就讪笑着打了个两声哈哈,道,“还有这把伞,师父说外边风雪渐渐大了,您别冒着回家,怕伤寒了。”
曾醉墨伸手接过伞,转身朝外走去,也不多说一句话。
送她到了宅子门口,看她出了大门去,小三子方回头去看站在院里梅树下的人。
他的一身月牙白流水纹长衫在这风雪的室外显得过于单薄了,加之他身形又细瘦,站在茫茫雪地里,倚着那开了满枝头梅花的树,美则美矣,看着似能随风雪化了一般。吓得小三子忙招呼门房拿了件褂子和伞跑过去,手忙脚乱给他披上,又撑着伞罩住他:“师父您这不是存了心思要吓死小三子么?这么大冷的天,您就知道嘱咐我给曾小姐多添衣物,您自己穿着单衫就跑出来了,这单衫是这天气出得了门的衣服么?万一给冻坏了——”
不耐烦听他絮絮叨叨,秋月白淡淡问:“她说了什么?”
小三子这才停了下来,回答:“先前说披袄子的时候,曾小姐说要我代她谢谢师父,说日后若有机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后来又拿了伞……拿了伞之后,她反而什么都不说了,转身就走人了。”
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满:“师父您对曾小姐的关切之心溢于言表简直没得说,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听了也别恼,是小三子为您抱不平了,这曾小姐又渐渐习惯了您的恩惠似的,连道谢都不多说两句,这……这也不算是个事儿啊。如今世道乱,这钱都跟水似的流了出去,连个响声您自己都没听到呢。”
“哦?你倒是比我操心得多。”秋月白微微笑了笑,抬手拂去小三子肩上的雪花,转身往屋里走,小三子忙撑着伞跟上去,又听秋月白轻声说,“大恩不言谢,那都是口头上的,不如放在心口里的。她不是那样不感恩的人。”
“可是……”小三子还要再说,被秋月白打断:“你也不要多说了,去做自己该做的事,现如今天下不太平,都要谨慎着活,你也不必替我忧心,有我秋月白的饭吃,就不会饿着了你们。行了,去练功吧。”
说完,他便快走了两步,离开伞下,朝屋里走去。
小三子望着他在愈发大了的漫天风雪里逐渐远去的身影,居然莫名生出一种凄艳之感,一时呆呆站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
3.
却说曾醉墨走出了宅子大门,低头叹口气,抬眼便看到撑着伞站在台阶下等着的人。那人是少年模样,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湖水蓝的缎子窄袖袄,打着油纸伞,望着她笑。
她忙走过去,望着他冻得鼻尖发红,不忍道:“要你不要等我了,你偏要等,要是冻坏了你林大少爷,我可负不得这个责任。”
林栩如只是笑,说:“我不放心,偏要亲眼看你出来,再送你回去才放心。这风雪又大,你没带伞……”他说着看她手上的伞,又说,“只我忘了秋班主是个细心的人,也不会让你冒着风雪去的。”
曾醉墨脸上一红,瞥他一眼:“我说一句,你就要说三句,比我个女人还话多。”
“不是你说男女平等的吗?”林栩如笑了,又问,“事情说得如何?秋班主愿意帮忙吗?”
说起这个,曾醉墨的笑容淡了些,摇摇头:“别提了,我刚开口,就被他一顿好骂,直接撵出门来。”
林栩如叹口气:“我原以为他会是个愿意帮忙的……”
“现在时局动乱,谁都只想自保而已。”曾醉墨抿嘴道,“我们也不能强拉人入伙。”
“但新潮流之势势不可挡,我们都是中国人,当为国家做事。”他说着,看到曾醉墨有些不乐意了,也就住了嘴,转而说,“戏班子这边买不通,那该想别的办法让我们的人混进去……”
曾醉墨点点头,又问:“但那杀手靠得住么?我们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到时候怎么接头?”
“上面的意思——”林栩如伸手按住她的手,在她发怔时候,将她的伞收了,与她撑一把伞,拉近些距离,又压低了声音,“我们不必知道那人资料,只需要联系戏班子,助他们混进去就可以。你也该知道,我们不能直接与所有人有所联系,怕有人被抓,就供出其他人。”
与他靠得太近了,曾醉墨原先脸有些微红,又听到他的话,微微皱眉,抬头看他:“不信我们?”
“无论如何,谨慎些总是好的,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鱼目混珠的。”林栩如叹口气,“这也是没办法,我们正好在京城里,紫禁城就在眼前,出不得半点岔子。”
曾醉墨只能默默点头。
林栩如见她不说话,便停了话头,问:“怎么了?”
她一愣,摇摇头,犹豫一下,又问:“如果事情败露,整个戏班子的人不都会——”
“到时抓住他们审也审不出个所以然来,自然就会放了。”顿了顿,他的声音轻了些,像是能随这风雪飘走在了空中,“再不然……也算是死得其所。”
曾醉墨下意识想要去辩驳,却一时间也不知该说点什么。
4.
又过了些时日,终于找到了可行的戏班子,曾醉墨跟着林栩如去布置完一切,隔日便是行动的时候了,他们必须一击即中。
大家又讨论一阵细节,便早早散了回家去休息,林栩如坚持要送曾醉墨回去。
他俩慢慢沿着街道走,街上颇为热闹,热气腾腾的蒸笼和嬉戏玩闹的孩童们都让这一切显得愈发亲切可爱。一个小孩子跑着跑着一个踉跄朝前扑去,林栩如忙上前两步,弯腰将孩子抱在怀里,将小孩子扶稳了,温言嘱咐两句,微笑着看小孩子又蹦蹦跳跳走远了。
曾醉墨走过去,看着他还似乎有所留恋不舍地望着小孩子走远的方向,不由打趣道:“舍不得?就知道你喜欢小孩子。”
“嗯。”林栩如倒也不否认,应了一声,又回头看她,欲言又止,脸先微微红了大半。
曾醉墨见他这个样子,原本不解,想了一想,大致猜到他的想法,不由得也闹了个满脸通红,望他一眼,大步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