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栀
1.
这一年,是北宋建隆十一年。
在我满十八岁这一天,有个男人给了我一样生辰礼物。
我望着在我家废墟上面表演金鸡独立的他,沉默许久:“你做的?”
他微笑,问:“是又如何?”
我缓缓抬起左手,用鱼叉对准他,叹道:“这也怪不得——”
一阵凛冽的剑风挟着寒气而来,我望着从我眼前慢慢飘落下去的几缕青丝,双手将鱼叉奉上,定眼看着他,一字一顿字正腔圆扬声道:“大侠饶命!”
身旁猛然传来磕撞的声音,小壳子正在一边以头撞树一边解裤腰带,哭道:“老爷啊夫人啊大小姐啊二小姐啊三小姐啊三姨太啊五姨太啊……小壳子对不起你们,小壳子没脸来见你们!”
我急道:“那你也不能脱裤子耍流氓啊!”
小壳子泪流满面将裤腰带往树上扔:“少爷你居然如此没有骨气,小壳子无脸苟活世上,不如上吊以谢天下!”
哪儿来的什么天下啊?我淡定看他:“就这么一个只住了咱俩的茅草屋,即便大侠肯要,我还嫌寒碜了大侠。快把裤腰带系回去,这是你最后一件衣服了,大侠过路,咱们理应开道,别不上台面。”
小壳子还在哭哭啼啼,大侠对我说:“抱歉,和人打斗的时候不小心把你屋子给打塌了,你放心,我等在这里就是为了赔偿你。”
我立刻双眼放光,起身道:“大侠您不早说,吓死我了!”说着从腰间取下我浑身上下最为值钱的精致小算盘,算道,“让我算算,这屋里石床是从昆仑山运来的七彩天石,那些碗是景德镇七彩官窑烧出来,还有这茅草——大侠您别瞧着这看起来寒碜,其实这是财不露白,这茅草乃是当年达摩祖师一苇渡江……”我一边说着一边啪啪打着算盘,“大侠您是江湖中人,咱也不跟你拘小节,一口价,三百八十五两,零头不要了,四百两吧!”我气势恢宏将算盘递到大侠面前。
大侠看了看我的算盘,再看我:“三百八十五两,不要零头四百两?我怎么感觉是我亏了?”
我笑着回头去看小壳子:“小壳子你看,大侠就是喜欢说笑话,这零头肯定是大侠您不要我的,怎么可能是我不要您的呢?真是喜欢讲笑话——”话音戛然而止,大侠的剑亮在我眼前。
我立刻收起小算盘,正色道:“大侠,家父当年也曾行走江湖,算是半个江湖中人,如今大侠从此地过,虽然这满屋子都是值钱的,小弟也不敢多收了大侠的钱,就一两吧。”
大侠摇头。
我咬牙:“九十八文!”
大侠又摇头。
我狠下心肠:“八十九文!”
大侠犹豫一下,还是摇头。
我痛哭流涕:“大侠,大家都要过日子的,你瞧瞧我这弟弟,他这瘦骨嶙峋的样子——七十文!不能再少了!”
大侠定定看我许久,慢慢说:“我没钱。”
我去!敢情您耍我呢?我立刻跪倒在地,遥望西天,迎风流泪:“爹啊娘啊大姐啊二姐啊三姐——”
“你是江南赛鲁班的后人?”他淡淡问。
我起身招呼小壳子:“咱们得快着点了,过了时间,王员外家的馒头就施舍完了——”
一把剑又亮在我面前:“我问你,你是不是赛鲁班的后人?”
我咽口唾沫:“大侠,我祖上是赛鲁班……可您不能听信谣言,其实我祖先不是赛鲁班——他只是姓赛名鲁班而已。”
大侠轻笑一声:“那就没错了,我有件事找你。”
我不等他说完忙插话:“大侠您别开玩笑了——”
他也不理我,继续说:“这件事情只有你能帮我。”
“大侠您真是开玩笑,我每天混吃等死的——”
“只要你去开个锁。”
“最近官府抓得严——”
“事成之后,五千两黄金归你。”
“做!我做!大侠您让我卖身给您我也做!”我立刻振臂高呼,整理衣装,正色看着他,“大侠,您没找错人。俗话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我赛北若在开锁业里数一数,我敢称榜眼,就没人敢说自己是状元!”顿了顿,我又疑惑说,“但是大侠,您刚才连七十文都拿不出来……”
大侠轻描淡写道:“有藏宝图就行了。”
“大侠,小人为您赴汤蹈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小壳子的哀号声又开始回响在我脑后:“少爷您简直是毫无节操可言啊!”
我回头瞪他:“节操你个头啊!大侠武功高强,又有藏宝图在手,我们只去开个锁!五千两黄金就到手了,到时候天天给你买烧鸡吃!吃不死你小子!”
一路上,小壳子不断用手戳我背,我不耐烦,回头望他:“干嘛?”
他对着前面走路的大侠挤眉弄眼,我摸摸他头:“没事的没事的,乖,跟着大侠有肉吃。”
“我吃素。”大侠头也不回地说。
我嘴角一抽,轻咳一声,继续安抚小壳子:“咳咳,吃素好,看大侠这翩翩身姿,就是吃素吃出来的。”
小壳子一跺脚:“可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走了——”
“对了,进城之后你们俩先去换套衣服,然后去驿站挑两匹好马。”
我回头望大侠:“可是大侠,我们没钱,您也没钱。”
他继续头也不回地赶路:“我买东西不用钱。”
好!爽快!痛快!还真不怕捕快!我在他背后竖起小指,轻声对小壳子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一把抓住我的手,道:“你说什么?”
我忙笑道:“我说大侠就是天理!”
他低眼望我的手指:“那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正竖着大拇指跟小壳子夸您呢,小壳子你将来也要做大侠这样的人!”
小壳子翻了个白眼,别过头去,这死没良心的!
大侠微微挑眉,握着我独独翘起来的小指:“这是你的大拇指?”
我正色道:“对啊,”
大侠微笑:“这根手指叫做小指。”
我恍然大悟,随即痛心疾首:“我说我怎么以前夸奖人家的时候,都会被人给打!小壳子你又骗我!”
大侠迅速敛去笑容,松开我的手:“别在我身后做小动作,我会知道的。”
我陪笑:“看大侠您开玩笑的,您又不是我二大爷……”
他问:“你二大爷是谁?”
我回答:“赛半仙呗。”
2.
去城里最大的服装店里,我和小壳子各自换了套衣裳,想来也真是人靠衣装,这一穿上整齐干净的衣裳,整个人的气质就完全上来了!从旁边经过的小姑娘们纷纷回头对我俩抛着媚眼——啧,只是现在小姑娘们的眼神怎么都那么差?一个个斜视,明明在对我和小壳子抛媚眼,怎么眼珠子就差点黏到大侠身上去了呢?
趁他转身时候,小壳子扯过我衣服:“少爷,我总觉得他不是好人,您想啊,这哪儿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就给咱俩给捡了?开个锁五千两黄金,抢钱庄都没这么爽快啊!”
“不然呢?你以为我想啊?”我压低声音对他道,“人家是盯着我来的,这一趟我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不然咱哥俩就直接被他串剑上当烤乳鸽了。现在拼一拼,路上能跑就跑,跑不了就跟他去开锁,事后拿了钱,起码不用挨饿了。”
小壳子依旧担忧:“若他事后不给我们钱……”
我立刻愤声道:“他敢!”
大侠转头回来:“你说什么?”
我一把揪住小壳子的衣领:“小壳子你敢?”回头望他,“大侠,你来评评理,这小子身无分文还想着去赌钱,该不该打?”
他轻笑一声,摇摇头:“行了,我们去城北的天下富钱庄。”
我立刻松开小壳子的衣领:“大侠您早说啊,您在天下富钱庄存了钱啊?这样吧那个茅草屋算您六十五文!”
“去那里闯关。”他笑道,“还有,我叫夏衍。”
“大侠……不是,夏衍大侠,”我好奇道,“闯什么关?藏宝的地点一般不都在野外山间吗?我们直接照着藏宝图去找就行了嘛。”
他微微一笑,彷如三月春风困柳条:“可是藏宝图现在不在我手上啊。”
我嘴角一顿,望着他,良久之后点点头。
搞半天原来藏宝图还没到手……这小子坑爹啊?
我与小壳子跟他走到天下富钱庄,刚到门口,老板张大富已经迎了出来,肥脸堆满笑道:“今日是刮的什么风,居然把夏兄给吹来了,快请进快请进!”随后望见他身后的我和小壳子,同样拱手道,“二位少年英雄也是跟着夏兄的?真是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去你的,平时我和小壳子上门要口饭吃的时候可不见你觉得我俩少年英雄,更何况你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了,称呼二十岁出头的夏衍为夏兄,也太不要脸了吧?我和小壳子集体翻了个白眼。
夏衍废话不说,直奔来意,道:“张老板不必客气,夏某今日来此,只为了闯关而来。改日才专程登门拜访。”
听闻此言,张大富脸色一变,挺直些腰板儿,单手掳着胡须,呵呵笑道:“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只夏兄要明白,关中危险,若伤了夏兄——”
“无妨,生死各安天命。”夏衍对他抱拳一笑,“更何况,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本来就很正常。”
张大富拊掌大笑:“好!夏兄果然不愧是英雄豪杰!来人,摆关!”
我和小壳子见这阵势,不由得都紧张起来。却见夏衍回头望着我俩:“跟紧我。”随即他大步越过钱庄前堂,朝后院走去,我和小壳子忙跟了上去。
我只看得过天下富钱庄的前堂,装饰得富丽堂皇,不料后院却颇为雅致。
夏衍从腰间取出一个小药瓶,从里面倒出东西抬手就往我脸上抹。
我吓一跳:“什么东西就往我脸上抹?我靠脸吃饭呢,别乱来——”
“别动,这是我特制的千里凝香,等会儿进去屋子里面有奇门遁甲,借由这个我们仨就能彼此不分散了,你俩有事儿的话只要叫我,在黑暗中我也能马上闻到你们所在,然后去救你们。”
闻言,我立刻张开双手:“来吧大侠,多擦点儿,额头、脸颊、脖子——来吧来吧!大侠不要因我是弱花而怜惜我,全部倒我身上吧!”
夏衍已经转头往小壳子脸上抹了,我凄凄惨惨望他一眼:“小气。”
进去那屋子,顿时一阵妖风吹来,我打了个哆嗦,左牵黄右擎苍——咳不是,左手扯着夏衍右手拉着小壳子,道:“我保护你们!”
夏衍笑着摇摇头,也不说话,转头仔细打量屋内,忽而用力将我的手一扯,旋身不见。这死没义气的,他走了谁来保护我?我再转头,扑了个空,连小壳子都没看到了,忽而一道火光在黑暗当中一闪而过,我只看到一道黑影朝我一扑而来。
在这电闪雷鸣的一刻间,一道银剑光芒挡在我面前,交织成一片剑花连绵不断,我退后两步,看着夏衍将那黑衣人一剑刺穿,回头看着我。
我朝他笑道:“嘿,大侠您又救我一命,此恩不共戴天——”
“少爷救我——”
夏衍瞥我一眼,转身朝呼救的小壳子而去,我松口气,将指缝间的银针全收了回去,背贴着窗户和墙壁慢慢挪动,背过手去慢慢摸索窗框,窗框和墙壁上连绵刻着九凤飞天的浮雕。不多久我摸索到凤头,微微皱眉,又听得小壳子大叫一声,也来不及多想,赶紧将凤头一把按下。
头顶一阵轰隆隆的巨响,我忙一把抱住头蹲下:“小壳子不要抬头看!好奇害死猫——保护眼睛啊!”
我双手紧紧捂住眼睛,将自己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耳边一瞬间有尖叫嚎哭的声音,忽而又遁去,仿佛一切都是一场幻觉。
“少爷,睁开眼睛。”小壳子的声音响起,我却怕有人模仿他声音,捂着眼睛继续问:“小壳子,出门的时候咱们那十两银子藏好了吗?”
“少爷,咱要有十两银子,就不用做这玩命买卖了,您唬鬼啊?”
确定是他无疑,只有他知道,本潇洒倜傥玉树临风一枝花的少爷确实是身无一文,唉。
如此感慨着,我睁眼看见受制于人的小壳子。
房子里一扫适才的暗无天日,屋顶上日头正旺,风吹起地上的石灰粉。一个黑衣人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将手上匕首抵在小壳子脖子上。
我再转头,夏衍也闭着眼睛,手中执着长剑,直直指着坐在大厅中央梨花木扶手椅上的男人。
那男人慢条斯理合着手中茶盏盖,抬眼望我一眼,又看向夏衍,笑道:“夏衍,你可真不得人心,既然是同伴,他明知有石灰也不提醒你。”
我忙解释:“大侠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真忘了你还在这里!”
夏衍道:“容笑音,挑拨离间也就不必了。第一关我已经过了,该第二关了。”
那容笑音微微挑眉:“哦?你这样子还想过第二关?”
“多劳关心。”夏衍淡淡道,“只要未死就能继续闯关,这是你们定下的规矩。”
“一片好心被你当做驴肝肺。”容笑音啐他一口,转而打量我。
我知道我潇洒倜傥玉树临风一枝花,但是被一个男人这样看着……我咳一声:“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啊?”
容笑音以袖掩口轻笑两声,道:“算是合了我的眼缘,这样吧,夏衍你也是老朋友了,我就给你些时间休息。这位小兄弟姓甚名谁呀?”
他那娘娘腔让我浑身不舒服,只能双手抱拳看他:“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李峤壳是也!”
小壳子翻了个白眼:“少爷,我真感谢您这时候记得我全名。”
这小兔崽子只会拆我的台!
我轻咳一声,再次抱拳:“江湖儿女,开个玩笑罢了。在下赛江南——”
夏衍打断我:“他叫赛北。”
居然全都出卖我!我被打击到只能无力扶额长叹:“没义气。”
“你是赛鲁班的后人?”娘娘腔似乎有些诧异,又看向夏衍,“这都能被你找到?”
其实我和小壳子之前整天在街上晃荡,只要吆喝两声要发肉馒头了——咳。我正色道:“闲话少说,放了我同伴。”
“好啊。”容笑音一口应允,又说,“不过你先告诉我,你怎么破我阵法的?你认得这阵法?”
我叹了一声,说:“这阵法名为凤舞九天藏云蔽日,建屋时候便在墙内暗埋机关,又在屋内设置七星八卦图,以《易经》万物繁生为引,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往复循环不止,生生不息,好吧我说通俗点,就是往里放一个杀手,就会有一百个杀手出现。”
我回头看着窗框:“唯一破解之处在于这浮凤的凤头之处,因为阵法是设在房间中央,生门则是窗户和墙壁,所以只要靠着墙就不会被杀手察觉。只要按下凤头,触动机关让屋顶大开,泄了屋内的死气,以生气冲死气,自然一切都会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