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弗洛伊德10:达·芬奇的童年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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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詹森的《格拉迪沃》中的(1)

按语

本书是弗洛伊德以精神分析观点阐释文学作品的一部心理美学代表作。该书紧紧围绕《格拉迪沃》一书中幻觉与梦的关系,揭示了压抑、幻觉与精神错乱的起因、梦的形成与解释、性欲生活的作用、治疗心理疾患的方法等一系列理论问题。它不仅沟通了心理学与文学的联系,而且还开拓了精神分析美学研究的新领域。

(第一章)

有些人想当然地认为,本书作者已经通过自己的努力解决了梦的本质问题,可是却在某一天对梦的种类问题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而这些又是他们从未做过的梦——一些由想象丰富的作家创造并用来在一个故事中塑造人物。如果有人想对梦的种类问题进行研究,这似乎是在浪费精力且不可思议。但是,如果换个角度来看,这种想法可能也有几分道理。认为梦具有某种意义并且可以做出解释的人寥若晨星。如果让科学家或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对一个梦做出解释的话,他们会对此付之一笑。相反,那些偏于迷信和因循守旧的普通人却坚信梦是可以解释的。《释梦》的作者在正统科学的责难面前,甘冒风险充当迷信和复古者的同党。的确,长期以来人们就一直在冲破种种禁忌,试图揭开梦的面纱,只是一无所获。《释梦》的作者并不相信梦境能够预测未来,但他也不完全否定梦境与未来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因为通过千辛万苦对梦做了一番分解之后,他发现梦本身原是做梦人的某种愿望的反映,而谁能否认人为的愿望不是针对未来的呢?

我刚才讲过梦是愿望的实现。任何一个有胆量来读这本深奥难懂的书的人,任何一个不因贪图省事而把一个简单明了的问题硬说成是深奥复杂,甚至为此目的而不惜牺牲自己的诚实品格和扭曲真理本来面目的人,都能从我提到的这本书中找出阐述这一论题的详细证据。同时,他也可能在读书的过程中形成一套反对意见,否认梦就是愿望的实现的说法。

可是这么说,那就把话题扯得太远了。现在的问题不是要弄清梦的意义是否能解释成愿望的实现,也不是要澄清梦的意义是否常常代表着一种渴求、一种意愿或反映等。相反,我们首先要来研究的问题是梦究竟是否具有意义,是否可以把梦看成是意识活动。科学的回答是否定的。科学将梦看作是一种纯粹的生理过程,因此,也就根本没有必要去寻什么梦的意义或目的。科学还认为,生理刺激在睡眠的过程中作用于脑的某个部位,因此也就使脑内浮现出这个或那个意念,没有任何精神性的内容,也就是说好比是大脑的抽搐,根本算不上什么有意义的活动。

在这场关于如何评价梦的争论中,富有想象力的作家似乎是站在了古人、笃信迷信的大众和《释梦》的作者一边。因为当一个作家通过他的想象的梦来塑造他的人物时,他所遵循的是一条日常经验,即人们的思想感情会一直延续到睡梦中去。此时作家的目标仅仅是通过主人公的梦来描述他们的心理状态。不过富有创造力的作家都是些可贵的盟友,他们所提供的证据应该得到高度的肯定,因为他们知道发生在人与天之间的众多事情,这些事情是单凭传统哲学无法梦想到的。他们对人类意识的了解远远超过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因为他们的素材来源是正统科学尚未得到的。我们希望承认梦具有某种意义的作家们所提供的这一证据再明确一点。如果读者是一个态度严谨挑剔的人,那么他很可能认为作家既不支持也不反对特定的梦具有某种心理意义的观点,他们只是想说明沉睡的大脑是如何在清醒意识的残余因素的刺激作用下作抽搐运动的。

当然,即使是这一保守冷静的观点,也不能降低我们对作家们拿梦做文章的兴趣。即使这一探究不能给我们提供有关梦的本质的内容,我们也许能够从这一角度对创作本质有更进一步的认识。真正的梦已经被人们认为具有自由的和无规则的结构,而现在我们又面对着对梦的大胆模拟。然而,精神活动远不像我们所猜想的那样自由和随意,甚至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自由和随意性。我们在客观世界中称之为机会的东西可能用精神活动分析成规则。同样,精神生活中的随意也遵循一定的规则,只不过我们现在才开始隐约感觉到。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自己能发现什么!

我们进行这次探究可以采取两种方法。一种方法是深入到一个作家在他的一部作品中创造的梦当中去;另一种方法是把不同作家的作品中使用梦的例子搜集在一起加以比较对照。后一种方法或许是更加有效和唯一可行的,因为它一下子把我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使我们不必为难于使用作为一个群体的“作家们”这个人造概念。在考察过程中,这一群体将分化为具有不同特色的个体,其中有一些作家我们一贯敬仰为人类内心世界的最深刻的观察家。然而,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要拿出一些篇幅来用于第一种方法的研究。最初想到这种研究方法的人中有一个人回忆说,在他刚刚读过的一部小说中,有好几个非常相似的梦,他不禁想用《释梦》介绍的方法去解释。他承认这部小说的题材以及背景在给他带来愉快方面无疑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庞贝古城,讲述的是一个年轻的考古学家把自己的兴趣从现世生活转移到经典古迹上来。他沿着一条奇怪的,但却合乎逻辑的路线走,结果又回到了现实生活中来。在阅读这一充满诗意的故事时,读者头脑中会产生各种各样与小说情节相关的念头。这部作品就是威廉·詹森写的短篇小说《格拉迪沃》关于“庞贝的幻想”。

现在,我应该要求读者们先把这篇文章置于一边,花点时间来熟悉一下《格拉迪沃》这部作品(它最早摆进书店是在1903年)。这样,我在后面再提及该作品的内容时,读者可以知道我在说什么。考虑到有些读者已经读过《格拉迪沃》这部作品了,因此我将只简要介绍一下故事的核心内容。同时,我希望借助读者的记忆力能恢复该作品因被我抽象分析而失去的魅力。

诺伯特·汉诺德是一位年轻的考古学家。他在罗马一家文物博物馆里发现了一件浮雕。他深深地被这件浮雕所吸引,当他终于弄到了一件该浮雕的石膏模型时,他非常高兴,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把它带回到他在德国一所大学里的书房中,悬挂在墙上,每天进行观赏。这件雕塑表现的是一位发育成熟的姑娘正在迈步前行,她的裙服随风飘起,露出她的一双穿着凉鞋的脚。一只脚稳稳地踏在地上,另外一只脚从地上抬起正欲前移,只有脚趾头轻触地面,鞋心与脚后跟几乎与地面垂直。或许,正是这个不寻常的有独特魅力的优美步态,引起了雕塑师的兴趣,并在几百年后引起了一位欣赏它的考古学家的注目。

小说叙述的一个基本心理事实是主人公对浮雕发生的兴趣。这一点开始肯定不能为读者接受。“诺伯特·汉诺德博士,一位考古学讲师,从他所研究的学科角度来看,事实上他在这件雕塑身上并未找到任何可以引起他特殊兴趣的东西。”(3)“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究竟是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只知道有某种东西在吸引着他,而且那种作用仍在持续。”但是,他的头脑中却不断地展开对那件雕塑品的想象,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发现雕塑具有某种“现代”的气息,仿佛艺术家在过去的某一时刻只朝大街瞥了一眼,便从“生活中”抓住了并雕刻出了它。他给那位以这种姿态走路的姑娘取名“格拉迪沃”——向前走去的姑娘。他编造了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她肯定出生于一个贵族家庭,或许她父亲是古罗马一位市政官员,在谷物女神色列斯手下效忠,而这位姑娘正走在去神庙的路上。稍后,他发现这姑娘平静、沉着的天性与一个都市的喧嚣和繁忙格格不入。他觉得她更像旅行到了庞贝城。在那里她沿着挖掘出来的古老的石阶前行,所以她在下雨的天气里从街道的一边走到另一边,而脚却未被打湿,旁边还有四轮马车驶过。她的那张脸让他觉得这姑娘像希腊人,他进而推断她该是海伦的后裔。年轻的考古学家把他所学到的考古学知识,一点一点地运用到对这件浮雕的原型的想象中去。

现在他却发现自己遇到了一个看似科学的问题需要解决,这就是他要做出判断,“格拉迪沃的步态究竟是不是雕塑师依据生活原型复制出来的。”他觉得他自己是无力再现那种步态的。为了验证这种步态的“真实性”,他“亲自在生活中观察,以求清除谜团。”然而,这却使得他进入了一个他从未有过的行为过程。“到目前为止,女性这个概念对于他来说与大理石或青铜之类无甚大异。他还从未认真地留心过在现实生活中的形象代表。”对于他来说,社会义务这个概念一直是一件令人讨厌而又无法逃避的事情。在社会中,当他遇到一些年轻的女士时,他从来不认真地看她们一眼,以至于下次再与她们相遇,他会无动于衷地与她们擦肩而过。他这样做当然不会给女士们留下什么好印象。然而现在,他所承担的科学任务却促使他在晴朗(更多的是在阴雨)的天气里,热忱地观望走在街上的少妇或少女们的脚。这项活动有时会使得那些被他观望的妇人感到生气,当然,有时她们也向他投来严厉的目光,“但他对这两种反应都没注意到。”经过仔细的研究,最后他不得不得出一项结论:格拉迪沃的步态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存在。这一结论令他十分遗憾和苦恼。

此后不久,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在梦中他发现自己置身于古代的庞贝城,那一天正值维苏威火山爆发,他目睹了这座城市的毁灭。“他正站在靠近丘比特神庙的广场边缘上,突然看到格拉迪沃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的出现出乎他的意料,但是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了,并且是那么自然,因为她是庞贝城人,自然是住在自己的家乡了,且与他属同时代人,对此他未曾怀疑过。”(12)他对眼前即将降临的灾难惊恐万分,不由得想提醒她一声。但她还是沉着地向前迈步,并扭头面对他,然后她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阿波罗神庙的门廊。她在一个台阶上坐下来,然后又慢慢地躺下来,头靠在石阶上。她脸色变得愈来愈苍白,像大理石的颜色一般。他赶紧跟过去,发现她平躺在宽阔的石阶上,表情安详,像睡着了似的,任由倾泻下来的火山灰将其身体掩埋。

他醒来时,庞贝城居民求救的嘈杂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被搅动了的海水发出低沉的呜咽声。随着意识的不断苏醒,他知道他听到的嘈杂声是大城市繁忙、热闹的生活,却仍旧有相当一段时间深信梦中所见确有其事。

最后他终于放弃了认为自己亲临大约2000年前的庞贝城毁灭的现场的念头,却仍然深信格拉迪沃就住在庞贝城并且在公元79年与其他人一起被火山灰埋葬在那里。这场梦对他发生的影响是,每逢在幻想中再次出现格拉迪沃时,他就会为失去她而感悲痛,就像失去了一位亲人。

他把身子探出窗外,大脑仍旧陷入沉思。街对面一所房子的窗子是敞开的,一只金丝雀在笼子里婉转歌唱,歌声引起了他的注意。突然,年轻人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此时他好像尚未完全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他觉得,他看见街上有一个很像格拉迪沃的女人,甚至认为他认出了她那很有个性的步态。他没有多想,迅速地跑到街上去追赶她,结果只招来过往行人对他身着睡衣跑到街上之举的嘲笑,这才把他又赶回到屋里。进屋后,那只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的鸣唱又引起了他的注意,让他觉得自己与那只鸟的处境有些相似。他仿佛感觉自己也像被关在笼子里,只不过他更容易逃离这个笼子,似乎是受了那个梦的影响,或许是春天温暖气候的缘故,他逐渐产生了一个念头:到意大利去做一个春季旅游。表面的理由是去做一次科学考察,但实际上他是“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冲动驱使下做出这个决定的”。(24)

现在让我们停顿一下,暂且不去管这次为着实在难以令人相信的理由而做的旅行,而是先来认真考察一下此君的人格与行为。在我们看来,他这个人还是那么不可思议和愚蠢。我们难以理解他的这种古怪的傻念头与人类情感有什么相关,如何能唤起我们对他的同情。当然,作者有权不给我们提供更多的线索,而让我们摸不着头脑。但是作者的语言是优美的,小说的创意别出心裁,这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一种奖赏了,使我们能够对作者产生信任,同时对他所创造的人物表示格外的同情。关于这个人物,作者还告诉我们他从事考古学研究,是在承袭他家族的传统。后来,他将自己封闭起来,与世隔绝,把全部身心投入到他的研究中去,以至于完全远离了生活,放弃了人生的乐趣。对于他来说,大理石和青铜就足以焕发生命力,光凭这两样东西,就足以表达人类生活的目的和价值。可是,大自然也许带着种种善意,向他的血液里注入了一种与科学无关的矫正药物——一种极其生动的想象,不仅出现在其睡梦中,而且也出现在其清醒时。想象与理智之间的这种差别,使他注定不是成为一名艺术家,就是一名神经症患者。他是属于那种其理想王国远离尘嚣的人。他对一件表现一个姑娘以特殊姿态行走的浮雕作品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接着便展开了对这位姑娘的丰富的幻想,猜测她的名字和她的身份,想象她可能是生活在1800年前遭到毁灭的庞贝城。最后,在经历了一场奇特的焦虑梦(anxiety—dream)之后,他对这位名字叫格拉迪沃的姑娘的生死想象演变成为一种病态的幻想,以致影响到了他的行为。此种想象的后果,我们也许会感到吃惊,而且如果在现实生活中遇到了这种人,我们会认为他不可理喻。由于我们谈论的诺伯特·汉诺德是一个小说中虚构的人物,所以我们也许敢怯生生地向作者提一个问题:这位年轻人的想象是否由某种有机可缘的因素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