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到扬州的时候是6点,正好吃饭,我把车直接开到菜根香饭店,报了袁叔叔的名字,服务员便把我们往楼上领,上楼的时候张晓闽突然紧张兮兮地问我:
“你爸妈会不会不喜欢我?”
我是第一次看到张晓闽紧张,觉得有点儿好笑:“他们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这么漂亮!”
“就会笑人。”张晓闽白了我一眼,嗵嗵嗵地走到服务员前面去了。
我说:“谁都会喜欢你的。”
进了包间,袁叔叔,袁叔叔的小女儿袁丽,父亲、母亲、二哥都已经坐着了,袁叔叔看我们进来,笑着说:“小晋,你要是还不到,我们可是要饿晕啦!你爸一个劲儿劝我们先吃,可你妈一句话也不说,她是一定要等你到了才吃的,你看看你妈偏不偏心?”
我立即说:“袁叔叔,看得出来,你不想我,不像我那么想你。你看吃饭都不等我。”袁叔叔原来是南京林业大学的学生,69年夏天,家里实在穷拿不出路钱让他返校,他妈日夜赶工,做了30双布鞋给他,嘱咐他在路上把鞋卖了换点钱,69年夏天他从家乡商丘出发一站地一站地沿着铁路线卖鞋,卖到蚌埠站的时候,被逮捕遣送,还因为投机倒把罪被判劳教3年,就这样,他来到了我们农场,在父亲手下干活,和父亲成了莫逆之交。文革以后,他和父亲一起上调,父亲选择留在通州,他则调来扬州。
“你啊!还是那么滑头,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几个孩子里头,小时候数你最调皮,到现在还一样。”袁叔叔说。
我把张晓闽介绍给大家,父亲有点儿诧异,但是没说什么。
我靠着妈坐,服务员又在我边上给张晓闽加了一张椅子,我看到袁丽坐在我爸妈之间,便说:
“袁丽,记得小时候吗?那个时候你吃饭,就喜欢坐我爸妈中间。人家总以为你是我家孩子,爸妈喜欢你,偏心,弄得我们很嫉妒。”我们家没女孩子,爸妈那个时候真是特别喜欢袁丽,还有她姐姐袁华。
袁丽笑了,一对酒窝和小时候一样:“还好意思提那个时候,那时候你们都不带我玩。”
“你姐,还有叔母怎么没来?”我问。
妈代袁丽回答说:“袁华要生孩子了?你叔母到英国陪她去了。”
桌上已经摆了菜,鲫鱼、爆虾、咸蛋、蒲荠、紫皮菱角,都是扬州菜。服务员热新菜了,袁叔叔说:“今天,我这里,都是乡下酒。秦邮五加皮、海陵秋白露、邗江米烧,你们选。”
父亲选五加皮,大家都赞同。大家呵的很放松,袁叔叔和父亲都是海量,我和张晓闽也不错,四瓶五加皮不一会儿就见了底。
最后上春卷、烤红薯,袁叔叔说这春卷也有讲究,要用上好的小葱、蒜苗、芫荽、韭菜、萝卜,合起来炒熟,又摊出薄薄的面饼,用面饼裹着油炸,袁叔叔伸出三个手指头:“有三个特点,香,你们闻闻,脆,嘎嘣嘎嘣响,清,全是地上长的绿色东西。”
我指着春卷对张晓闽和袁丽说这是中国派,又指着烤红薯说,这是中国面包,张晓闽和袁丽笑得乱颤。
不过,我注意到二哥几乎没有吃肉,酒也喝得少。
3没有见面的时候,心里老想着跟二哥好好聊聊,但是见了面,又不知道聊什么。
这是很多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我们在扬州,时间把过去的一切都带走了,我几乎能听见时间恍恍惚惚从我们身边离开的声音,它使父亲和母亲变老,使兄弟之间静静地对峙,仿佛无话可说,当年的二哥已经成了一个历经沧桑和磨难的人,当年的大哥已经不在我们中间,当年的三弟也已经成了一个忧郁的成年人,他们的身体又一次像当初一样聚在了一间屋子里,但是,也正是这身体,成了他们交往的障碍,他们似乎再也不会睡在一张床上,再也不会拽着对方的耳朵说悄悄话,再也不会像从前那么亲密,他们的身体之间隔着什么呢?那是时间的沟堑吗?
回到工人疗养院,我、二哥、袁丽在父亲、母亲房里坐了一会儿。开始,大家竟然沉默着,不知说什么好。大家似乎都在回避二哥的事儿。
终于还是父亲先开口。父亲问裴紫怎么没来,我说,她有事儿来不了,父亲又问张晓闽的情况,我说是一个普通的朋友,父亲便皱眉说不如裴紫好,妈说张晓闽有什么不好?我看不错。他们意见分歧很大。我说你们别争了,只是一般朋友。我这样一说,大家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一下子好像不对了。我换个话题,问二哥:“二哥,你怎么不吃肉,酒也喝得少了?身体怎么样?”
二哥说:“也没有,还是吃的,只是没小时候那么香了,小时候要是有肉吃,我们两个就抢,大哥总是让我们。”
二哥突然提到大哥,我的眼眶不禁潮湿,我说:“是啊。”
二哥又说:“你单位那么忙,还来看我!其实,在我,是一点儿事情也没有的。”
“可是,你不知道,父和妈担心。”我说。
袁丽也说:“是!二哥,你以后就别这样了,大家一起不是很好吗?”袁丽从小就跟着我喊“二哥”,喊惯了。
“其实,也就是炼炼身体,气功吗,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二哥解释道。
“在里面,还好吧?没有什么吧?”我是想问二哥在里面有没有什么委屈,本来不想谈这些的,但是止不住,还是问了。看二哥,好像身体还不错,只是脸色有点儿苍白。
“我是真的没什么,只是苦了妈,天天送饭,王阿姨要送她还不放心。”二哥轻轻地说。王阿姨是我家保姆,大哥生病之后,请了她来照顾大哥,大哥走了,大家都舍不得她走,也就留下来了。
袁丽看着二哥,又看看父亲,说:“出来就好,听说二哥出事儿,我爸整整一晚上没睡着。”
二哥说:“其实也没什么。”
父亲插话道:“关键是人生态度。我一生都在对付死亡,你们的曾祖父、你们的祖父、你们的大哥,我看着他们去了,每次我都希望它不要来,可是,那个叫死亡的东西,怎么能听我的呢?后来,我对自己说,其实没有什么,忘记它,也就好些了。”
“可能大哥是最好的吧!他还没有来得及和死亡碰面,就去了。但是,我们留下的就不一样的了,恐惧感一天天增加,好像天天都在和死亡约会。每一天都是余生。”二哥说,“我好像时刻都在死。”
看见二哥眼神中那片茫然,我渐渐理解了二哥对气功的迷恋,猛然间我心里不禁酸楚起来,想到自己这些年的生活态度,也是于此有关的吧,如果说二哥是消极逃避着,我呢?我看起来积极,骨子里却也是一样的,我用酒精、用音乐、用各种各样的女朋友来掩饰内心的恐惧感,狂欢的瞬间,死亡好像被战胜了,然而狂欢总归是短暂的。二哥是眼睁睁地看着死亡,他被恐惧攥住了,我是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在晕眩中忘却着,好像死亡消失了――我告诉自己我没有看见它,我生活在某种自欺里。
“某种意义上说,19岁死去和90岁死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假如宇宙可以存在100亿年,一场人生只不过是宇宙的一亿、两亿、三亿分之一,可以忽略不计,我们过高地估计了人生的价值。”二哥的语调里似乎有一种轻松的东西,“所有人生的接局都是一样的,何必过于计较时间的长短?还是努力把有限的人生过好,积极地拥有人生要紧。”
“你们啊!还是不要谈了,年纪轻轻,就谈这些东西,我这么大年纪还没有谈呢!”妈看大家的对话沉闷了,出来打圆场,她给每个人斟上水,道,“你们不要老气横秋的,担心没影的事儿,有什么意思?袁丽,你们去玩玩吧,别陪着我们老人。”
看时间不早了,袁丽对我和二哥说:“明天,我爸要约伯伯和伯母去看老战友,打牌,他们牌局已经约好了,就让他们早点休息吧,我们呢?睡觉还早,这里的泳池不错,我们游泳去,好不好?”
3袁丽说:“我不大会游,你们乐意去,我陪你们去!”
二哥说:“没关系,我来教你。”
袁丽瞟了一眼二哥:“我可不想让你骂,我很笨的。”
我不解地问:“二哥会骂你?”
二哥说:“她呀!还在记小时候的仇呢?恨我!”
小的时候,二哥是没有一帮孩子的头,他不带袁丽玩,就没人和袁丽玩了,袁丽到父亲、母亲那里告状,父亲骂二哥,二哥就把气撒在袁丽身上,把她放在牛背上,不让她下来,还骂她,此后他们很久不说话,像仇人。
疗养院的泳池很高档,是国际标准泳池,对内免费,泳池里除了昏昏欲睡的救生员,竟然一个人都没有,看袁丽和张晓闽还没有出来,我和二哥便先下水,在泳池里尽情地游了7、8个来回,也许是因为剧烈运动的缘故吧,我和二哥一下子都变得亲近起来,心情似乎也突然开朗了,我说:“二哥,找个人结婚吧?干吗练气功?游泳,打球,什么不好?你的网球不是打得很好嘛?游泳也不错啊。”其实我们从小就是在水里闹大的,一到夏天,我们就几乎天天泡在沟里,二哥更是游泳好手,一口气能闷水4、5分钟,一个猛子扎下去,10米开外才见人出水。二哥说:“是啊!也许是应该的吧。这段时间想得很多,应该生活得积极一些。但是,我怕我的身体不争气。我不想给别人带来麻烦,也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我说:“袁丽不错,她可是一直喜欢你,你们不是一直有联系吗?我觉得你们真的不错,要是你们一起生活该多好!至于身体,也不要太担心吧,你看爸爸,不是好好的吗?”我由衷地说,私下里我真希望袁丽做我嫂嫂,小时候玩家家,我们大家都觉得二哥和袁丽最配,现在,我觉得他们还是很配。
好一会儿,袁丽和张晓闽才从女更衣室走出来,袁丽两手抱在胸前,挡住了胸口,张晓闽跟在后面,她们两个竟然都穿着三点式泳衣,她们的身材绝对没得说,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李碧华一部小说的名字,“绿腰”,什么叫“绿腰”,她们俩都是“绿腰”吧?
我对她们挥手,张晓闽跑到跳台上,一个鱼跃跳下来,一口气游到了我和二哥中间,袁丽却在池边犹豫着,二哥游过去,伸手接她,她还是摇头,张晓闽悄悄爬上岸,走到袁丽背后,一把把她推下了水,袁丽没料到张晓闽会推她,惊叫起来,在水里乱扑,好在二哥就在边上,她一把抱住了二哥,死死地搂着,再也不放开了,嘴里一个劲儿地央求二哥把她送上岸,张晓闽道:
“二哥,你可得保护好袁丽姐,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可不放过你哟!”
说着,她咯咯咯地笑着,爬上了跳台。在跳台上向我招手,要我过去,她要和我比赛。
到旷野去,说出你的
憎恨
怀疑
在宇宙的内心
在神也未曾到达的僻乡
你我
的大安慰
已在路上
说吧,那未来的
说出来就有人信
说吧,那未果的
出说来就成现实
说吧,如果
言语没有受伤
血没流干
说吧,就到旷野去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