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遇见一个不一般的人,比如你。”罗筱抿了一口葡萄酒,我看到她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老师,你怎么知道我是作家?事实上我是教书匠,你认错人啦!”我卷着舌头说。
“我读过你的小说,在电视上看过你的专访,前几天还在《上海一周》上看到你照片呢!”菜上来了,罗筱挑一只扇贝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说,“那张照片真好,年轻,神采飞扬的。”
“那么老师,真人呢?”
“苍白,害羞,慵懒……”罗筱一边思考一边往外冒词。
我立即说:“老师,打住,给我留点自信。”
罗筱笑了起来:“大作家,还会没自信?其实,我很喜欢你的随笔的,你的每本随笔我都有,包括最近刚出的《横眼竖看》。”
“不好意思。每每遇到读者,总会感到抱歉,觉得浪费了人家的金钱和时间。所以,我从不送人家书,也不让身边的朋友买我的书。”
“其实,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作家,你不必这样想的,我就崇拜你。而且你很帅,不是吗?”
我说:“还是换个话题,别老谈我啦,谈谈你吧?”我不愿意被人说成是“帅”,从内心说,我倒愿意自己是加西莫多,“帅”和我的自我意识相差太远了。尽管很少有人知道或者相信这一点,但我的的确确是一个自卑的人,我听不得任何关于我的赞美之词,任何赞美都使我手心发汗,心律失齐。
“我么!有什么好谈的?”罗筱反问。
“平时喜欢干什么呢?”
“因为上班用体力,下班了就想躺着,听听音乐。”罗筱说。
“哦,音乐!我倒是也喜欢的。你碟子多吗?”我说。罗筱酒量不错,第三杯了,除了稍稍有点儿脸红,一点反应都没有,我示意服务员给罗筱加酒。
“我喜欢肖邦,我有四十六盘肖邦。”
“有什么特别的感应吗?和肖邦?”现实中上海女孩喜欢古典音乐的很少,上海这个地方太浮躁了,只能接受有歌词的音乐,没有歌词的音乐费心费时,她们没这个心思。
“也不知道,只是见了就买,渐渐地就攒起来了。也许不是肖邦也会有其他人的吧。感应吗?说不上,就是觉得肖邦不像流行乐那么肤浅,他的欢乐和悲伤都是深沉的?”
“怎么说呢?”
“肖邦的音乐里欢乐和悲伤是统一的,莫名的哀愁、激昂的呼告、意乱情迷与严峻绝决结合在一起,温柔妩媚又刚毅果断,骑士的冲动和贵族的宁静揉和着,肖邦身上既有女人气,又有男人气,很着人喜欢。”罗筱的表情一下子沉静了,“人生最大的境界莫过于用悲伤来体会当初的欢乐,又用欢乐来回味当初的哀伤吧。”
我心里莫名地一动,突然喜欢上了眼前这个女孩子:“我也喜欢音乐,只是没你理解得那么深。古典音乐方面听得多一点的是莫扎特。”
我到洗手间去了一下,顺便买了单,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我提议找个酒吧听音乐去!罗筱没应声,而是给我出了一道心理测验题:“如果你有机会和我外出,你愿意去什么地方?夏威夷、富士山、纽约、伦敦,选择一个城市。”我稍稍想了一下,选了富士山。罗筱说:“看来你还是很老实的,选夏威夷是把我当情人,选纽约是把我当工作伙伴,选伦敦是把我当一般朋友,选富士山是把我当尊敬的人。看来你是真的把我当老师的,可以通过。”我不解地问:“通过什么?”她说:“我可以请你到我家去。说到音乐,我那里当然比酒吧好。”
2罗筱把车钥匙递到我手里:“你开车吧,我喜欢看男人开车。”说着,她坐到了副驾驶座上。罗筱的车是一辆两厢赛欧,自动档的,设计上非常人性化,尤其是驾驶座适合中国人体型,大灯开关在左手,这一点和桑车一样,方向盘很灵活,操控性也好。我在饭店车童的指引下很顺利地把车子倒出了库位,从洛川东路左拐上南北高架,只是加速的时候动力似乎稍稍有点儿不足。
罗筱住的是一个一居室的房子,一个大间,既是起居室又是卧室,另有一个卫生间,一个厨房,房间里除了一张大床外,几乎没有什么家俱,我甚至都没有看到衣柜,最显眼的就是那套德国博世音响,地上铺了地毯,我们就靠着窗台席地而坐,罗筱问我喝什么酒,让我自己挑,罗筱的酒柜里藏着不下20瓶酒,这让我惊讶不已,罗筱大概是看出了我的惊讶,解释道:“因为外出的时候总是开车,没法喝酒,所以只能把酒买回家喝,加上出国的时候喜欢带些当地酒回来,总是往回买,却没有机会喝,渐渐地就积攒下来了。”
“一个人在家里喝酒,感觉好吗?”我问罗筱。老实说,我很少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一个人喝酒让人伤感。
“女孩子不一样,你们男人可以在外面喝,女孩子在外面怎么也不能尽兴的,人家会说闲话!当然,一个人在家里喝有点儿像自慰,常常会有孤寂的感觉。”罗筱说。
我挑了一瓶希腊威士忌,罗筱拿了冰块出来,又开了一听罐头橄榄。
“你很会挑么,那是我上个月从希腊带回来的,12年的呢,另外,我还带了希腊橄榄。”
“黑格尔说,想起古希腊每个欧洲人都会有如在家园般的感觉,其实何止是欧洲人呢,全世界每个学哲学的人都会赞同黑格尔的。对希腊我也很向往。只是还没有机会去,你到了那里,感觉怎么样?”
“我一到希腊,那里的朋友就把我接到家里,在他们家的阳台上喝酒,吃橄榄,一直到晚上8点出去吃晚饭,中间我们一直在弹琴唱歌,希腊人非常热情,他们有激情。另外就是那里的大海、沙滩,在那里20天,我都不想回来了。”
我们一首一首的听肖邦,从《降A大调幻想波洛奈兹舞曲》、《升F大调船歌》到《b小调奏鸣曲》等一路听下来,10点之后,我们又开始听摇滚,听了施莱、斯通兄弟,“大门”、“滚石”、“沙滩男孩”等等。
罗筱说:“知道我的摇滚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吗?村上春树,刚才我们听的在他的《舞舞舞》中都有。”
我脑子里想起《舞舞舞》中“我”和五反田在家里喝酒、听音乐的场景。觉得此刻的一情一景都很像是小说。真是很怪,仿佛我们是在时间沟堑的另一边实践着小说中的一幕。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已经依偎在一起了。
我轻轻地搂着罗筱,让罗筱更舒服地躺在我的腿上。
纯羊毛的地毯刺激着我的脚趾,空调风太暖让我头晕。倒下去,倒下去,倒进忘乎所以、不省人事。我的内心有种声音在叫着。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是张晓闽的电话:
“刚刚做梦,醒过来了,给你打电话。”
“嗯!”我清了一下嗓子,尽量让声音平静一些。
“你和女孩子在一起。”张晓闽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
我还是回了一声:“嗯!”
罗筱的手伸进了我的内衣。
“你们在听音乐,‘沙滩男孩’的曲子。?”张晓闽的声音低低的。
“嗯!”我含含糊糊地答,努力控制自己的鼻息。
罗筱的嘴唇从我的肚脐往下移。
“你们做爱了吗。?”张晓闽轻轻地问。
“嗯?”我没有说话,脑子处于真空状态,反应不过来。
罗筱含住了我的下身。
“你们在做爱?”张晓闽又问。
我突然反应过来:“没。”
“做爱就做爱吗!还不好意思,男人没有性生活是很难受的,像你真是不正常,裴紫姐姐跟你住那么长时间,你们竟然什么都没干,太不地道了吧?”张晓闽穷追不舍。
“别瞎说了,快睡吧,做个好梦。!”慌张中我挂了张晓闽的电话。
罗筱坐在我身上。
我听见悠长伤感的叹息在我们的体内回旋着,我听见辽远空洞的岁月在我们的身边嘶鸣着,我看见低地的岩浆在广糅的天空中喷涌沸腾着。
然而我的心呢?
我的心在黑夜的荒野上,指路的明灯并没有出现。
晕眩就这样突然来临了,在你毫无防范的时候,在你飞到半空中的时候,在你回望来路,试图栖居于某个不可得、不可见的枝头的时候,这时你发现你的升腾其实只是将你带进了巨大的虚无,带进了无限的无所依靠中。
你总是仰着头,无法顾及你的脚下,这时你怎会踏实?你脚下踏空,从攀援的阶梯坠落,你牺牲于对远处和高处,对地平线,对整个大地,整个世界的无穷的“看”的欲望,人的祸根是永远不得安宁。昆德拉说:“不论谁,如果目标是上进,那么某一天他一定会晕眩。怎么个晕法?是害怕掉下去吗?当了望台有了防晕的扶栏之后,我们为什么害怕掉下去呢?”不,这种晕眩是另一种东西,它是来自我们身内空洞的声音,它引诱着我们,逗弄着我们:它是一种要倒下去的欲望。但是,也正是在这种声音中,大地验证了它自身作为我们的基础所具有的意义,大地用这种神秘的声音来召唤我们,是自我个人混乱的深渊――天空成了深渊,飞升成了坠落,向着深渊的坠落。
一位诗人这样写道:“你的渴望在天上,你就不会在人间到处闯荡。”
3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3点了,过度的酒精使我头疼不已。
开门的时候,我听到一声猫叫,在我的身后,一只黑色的猫戒备地看着我,它弓着腰攀住走廊扶手侧身对着我,仿佛时刻准备逃跑,但是,当我蹲下来轻轻喊了声“Dan”,它竟然也蹲了下来,伸出了左前爪,似乎向我招手。我端起门前空了的猫食盘子,进屋装了一些猫食出来,放在它面前,它先是舔了舔盘子的边沿,接着一边叫,一边围着盘子转圈,然后走到扶梯旁,做出要走的样子,却又回头看着我,我们在走廊里对峙着,就这样大概僵持了15分钟,Dan才又小心翼翼地接近盘子。
Dan,一只猫,它为什么对我那么警惕呢?它为什么如此缺乏安全感?是不是众生在世都在互相伤害,没有什么生命能自我感觉安全吗?
回到屋里,打开电脑,收信箱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连一封广告信都没有,更没有裴紫的信。
打开《个体及其在世结构》,翻看前面的几章,失望极了,那些文字还是一堆零乱的砖块?它们哪里能抵达真理呢?真理在它朴素的家里隐而未显,尚未露出头绪。在世的人,他是幸福的吗?回答是否定的,至少就我个人有限的人生而言完全如此。退而言之,既使一个人能体验到有限的相对的幸福,那么这种幸福与他的人生全体、与他所处的人类全体相比,又是否是整体性的呢?回答也是否定的。结论只有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只有非公义性,只有这非公义性才能说明人类在世的种种不幸。关于存在的非公义性,古希腊思想家早已发现了,我只是在前希腊思想中兜圈子而已。然而除了古希腊哲人,我们还有什么思想资源呢?哈贝马斯、詹姆逊、德里达、泰勒?他们是真正的先知吗?他们真的能给我们带来真理的消息吗?
一只猫在屋中漫步,
一条鱼在池中游动,
一个人在庭院中徘徊,
一颗心在深夜里破碎。
谁能猜想那不老的躯体,
她曾在一颗树的心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