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此情可待成追忆:季羡林的清华缘与北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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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季羡林的北大情(6)

东方学系98级日语专业的新生,一定就属于我在这里所说的男女大孩子们。他(她)们在五湖四海的什么中学里,读过我写的什么文章,听到过关于我的一些传闻,脑海里留下了我的影子。所以,一进燕园,赶在开学之前,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那一份情意,用他们自己发明出来的也许从来还没有被别人使用过的方式,送到了我的家门口来,惊出了我的两行老泪。我连他们的身影都没有看到,我看到的只是池塘里面的荷叶。此时虽已是初秋,却依然绿叶擎天,水影映日,满塘一片浓绿,回头看到窗前那一棵玉兰,也是翠叶满枝,一片浓绿。绿是生命的颜色,绿是青春的颜色,绿是希望的颜色,绿是活力的颜色。这一群男女大孩子正处在平常人们所说的绿色年华中,荷叶和玉兰所象征的正是他们。我想,他们一定已经看到了绿色的荷叶和绿色的玉兰。他们的影子一定已经倒映在荷塘的清水中。虽然是转瞬即逝,连他们自己也未必注意到。可他们与这一片浓绿真可以说是相得益彰,溢满了活力,充满了希望,将来左右这个世界的,决定人类前途的正是这一群年轻的男女大孩子们。他们真正让我“再少”,他们在这方面的力量绝不亚于我在上面提到的那些全国各地青年的来信。我虔心默祷——虽然我并不相信——造物主能从我眼前的八十七岁中抹掉七十年,把我变成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使我同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娱乐,共同分享普天下的凉热。

1998年9月25日

欢送北大进入新世纪新千年

76年前,当北大庆祝25周年校庆的时候,李大钊同志在《本校成立第二十五年感念》一文中说:“我以极诚挚的意思,祝本校学术上的发展。只有学术上的发展,值得作大学的纪念。只有学术上的建树,值得‘北京大学万万岁’的欢呼。”

在北大纪念27周年校庆的时候,鲁迅先生在《我观北大》一文中说:“第一,北大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第二,北大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仅据我所感得的说,则北大究竟还是活着的,而且还在生长的。凡活的而且在生长者,总有着希望的前途。”

这些都是七十多年前的话,在这一段时间内,无论是世界,还是我们的国家,都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是,我们都可以看到,今天的北大仍然活着,而且还在生长。我们依然重视学术研究,而且取得了辉煌的成绩。

多少年来我形成了一个看法,我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古代所谓“士”——同其他国家是不相同的。两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形成了一个优良的传统:关心国家大事,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爱国主义。从不同朝代的学生运动来看,矛头指向的对象是不一样的,但其为爱国则一也。中国近代当代的知识分子继承了这个传统,而北大则尤为突出。

北大进入了新世纪、新千年将会怎样呢?我认为,仍然将会继承这个爱国的优良传统,这一点绝用不着怀疑。但是,我却有一个进一步的希望。我们今天的知识分子,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在这个地球已经变成了鸡犬之声相闻的地球村时,我们的眼光必须放远。我们不应当只满足于关心国家大事,而应当更关心世界大事。

目前,我们的世界大事是什么呢?我们的世界形势怎样呢?大家都能看到,依然是强凌弱,富欺贫,大千板荡,烽烟四起,发达国家依然是骄纵跋扈,不可一世。发展中国家有的依然是食不果腹。可是,在另一方面,正如一百多年前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所说的那样:“我们不能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报复的表现已经十分清楚:生态失衡,物种灭绝,人口爆炸,淡水匮乏,污染严重,臭氧出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其中任何一个问题不解决,都会影响人类生存的前途。这一点世界上已经有人注意到,但是远远不够。

到了下一个世纪,我们北大人一方面要继承爱国主义传统,加强学术研究,增强国家的力量。另一方面又要记住恩格斯的话,努力实行张载的民胞物与的精神。最后,我赠大家四句话:热爱祖国,热爱学术,热爱人类,热爱自然。

北大将会永远活着,永远生长。

2000年12月7日

北大时间最短的副教授(本文选自《学海泛槎·回到祖国》,标题为编者所加)

我于1945年秋,在待了整整十年之后,从哥廷根到了瑞士,等候机会回国;在瑞士Fribourg住了几个月,于1946年春夏之交,经法国马塞和越南西贡,又经香港,回到祖国。先在上海和南京住了一个夏天和半个秋天。当时解放战争正在激烈进行,津浦铁路中断,我有家难归。当时我已经由恩师陈寅恪先生介绍,北大校长胡适之先生、代理校长傅斯年先生和文学院院长汤锡予(用彤)先生接受,来北大任教。在上海和南京住的时候,我一点收入都没有。我在上海卖了一块从瑞士带回来的自动化的Omega金表。这在当时国内是十分珍贵、万分难得的宝物。但因为受了点骗,只卖了十两黄金。我将此钱的一部分换成了法币,寄回济南家中。家中经济早已破产,靠摆小摊,卖炒花生、香烟、最便宜的糖果之类的东西,勉强糊口。对于此事,我内疚于心久矣。只是阻于战火,被困异域。家中盼我归来,如大旱之望云霓。现在终于历尽千辛万苦回来了,我焉能不首先想到家庭!家中的双亲——叔父和婶母,妻、儿正在嗷嗷待哺哩。剩下的金子就供我在南京和上海吃饭之用。住宿,在上海是睡在克家家中的榻榻米上,在南京是睡在长之国立编译馆的办公桌上,白天在台城、玄武湖等处游荡。我出不起旅馆费,我还没有上任,根本拿不到工资。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无书可读,无处可读。我是多么盼望能够有一张哪怕是极其简陋的书桌啊!除了写过几篇短文外,一个夏天,一事无成。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古人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自己常常说,浪费时间,等于自杀。然而,我处在那种环境下,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真成了“坐宫”中的杨四郎。

我于1946年深秋从上海乘船北上,先到秦皇岛,再转火车,到了一别十一年的故都北京。从山海关到北京的铁路由美军武装守护,尚能通车。到车站去迎接我们的有阴法鲁教授等老朋友。汽车经过长安街,于时黄昏已过,路灯惨黄,落叶满地,一片凄凉。我想到了唐诗“落叶满长安”,这里的“长安”,指的是“长安城”,今天的“西安”。我的“长安”是北京东西长安街。游子归来,古城依旧,而岁月流逝,青春难再。心中思绪万端,悲喜交集。一转瞬间,却又感到仿佛自己昨天才离开这里。叹人生之无常,嗟命运之渺茫。过去十一年的海外经历,在脑海中层层涌现。我们终于到了北大的红楼。我暂时被安排在这里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