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此情可待成追忆:季羡林的清华缘与北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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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季羡林的清华缘(1)

清华颂

清华园,永远占据着我的心灵。回忆起清华园,就像回忆我的母亲。

又怎能不这样呢?我离开清华已经四十多年了,中间只回去二三次。但是每次回到清华园,就像回到母亲的身边,我内心深处油然起幸福之感。在清华的四年生活,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最愉快的四年。在那时候,我们国家民族正处在危急存亡的紧急关头,清华园也不可能成为世外桃源。但是园子内的生活始终是生气勃勃的,充满了活力的。民主的气氛,科学的传统,始终占着主导的地位。我同广大的清华校友一样,现在所以有这一点点知识,难道不就是在清华园中打下的基础吗?离开清华以后,我当然也学习了不少的新知识,但是在每一个阶段,只要我感觉到学习有所收获,我立刻想到清华园,没有在那里打下的基础,所有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但是清华园却不仅仅是像我的母亲,而且像一首美丽的诗,它永远占据着我的心灵。

又怎能不这样呢?清华园这名称本身就充满了诗意。它的自然风光又是无限的美妙。每当严冬初过,春的信息,在清华园要比别的地方来得早,阳光似乎比别的地方多。这里的青草从融化的雪地里探出头来,我们就知道:春天已经悄悄地来了。过不了多久,满园就开满了繁花,形成了花山、花海。再一转眼,就听到满园蝉声,荷香飘溢。等到蝉声消逝,荷花凋零,红叶又代替了红花,“霜叶红于二月花”。明月之夜,散步荷塘边上,充分享受朱自清先生所特别欣赏的“荷塘月色”。待到红叶落尽,白雪渐飘,满园就成了银妆玉塑,“既然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们就盼望春天的来临了。在这四时变换、景色随时改变的情况下,有一个永远不变的背景,那就是西山的紫气。“烟光凝而暮山紫”,唐朝王勃已在一千多年以前赞美过这美妙绝伦的紫色了。这样,清华园不是一首诗而是什么呢?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已经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看来我要走的道路也还不会是很短很短的,对我来说,清华园这一幅母亲的形象,这一首美丽的诗,将在我要走的道路上永远伴随着我,永远占据着我的心灵。

1981年1月22日

梦萦水木清华

离开清华园已经五十多年了,但是我经常想到她,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清华的四年学习生活。如果没有清华母亲的哺育,我大概会是一事无成的。

在30年代初期,清华和北大的门槛是异常高的。往往有几千学生报名投考,而被录取的还不到十分甚至二十分之一。因此,清华学生的素质是相当高的,而考上清华,多少都有点自豪感。

我当时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之一,北大和清华我都考取了。经过了一番艰苦的思考,我决定入清华。原因也并不复杂,据说清华出国留学方便些。我以后没有后悔。清华和北大各有其优点,清华强调计划培养,严格训练;北大强调兼容并包,自由发展,各极其妙,不可偏执。

在校风方面,两校也各有其特点。清华校风我想以八个字来概括:清新、活泼、民主、向上。我只举几个小例子。新生入学,第一关就是“拖尸”,这是英文字“toss”的音译。意思是,新生在报到前必须先到体育馆,旧生好事者列队在那里对新生进行“拖尸”。办法是,几个彪形大汉把新生的两手、两脚抓住,举了起来,在空中摇晃几次,然后抛到垫子上,这就算是完成了手续,颇有点像《水浒传》上提到的杀威棍。墙上贴着大字标语:“反抗者入水!”游泳池的门确实在敞开着。我因为有同乡大学篮球队长许振德保驾,没有被“拖尸”。至今回想起来,颇以为憾:这个终生难遇的机会轻轻放过,以后想补课也不行了。

这个从美国输入的“舶来品”,是不是表示旧生“虐待”新生呢?我不认为是这样。我觉得,这里面并无一点敌意,只不过是对新伙伴开一点玩笑,其实是充满了友情的。这种表示友情的美国方式,也许有人看不惯,觉得洋里洋气的。我的看法正相反。我上面说到清华校风清新和活泼,就是指的这种“拖尸”,还有其他一些行动。

我为什么说清华校风民主呢?我也举一个小例子。当时教授与学生之间有一条鸿沟,不可逾越。教授每月薪金高达三四百元大洋,可以购买面粉二百多袋,鸡蛋三四万个。他们的社会地位极高,往往目空一切,自视高人一等。学生接近他们比较困难。但这并不妨碍学生开教授的玩笑。开玩笑几乎都在《清华周刊》上。这是一份由学生主编的刊物,文章生动活泼,而且图文并茂。现在著名的戏剧家孙浩然同志,就常用“古巴”的笔名在《周刊》上发表漫画。有一天,俞平伯先生忽然大发豪兴,把脑袋剃了个净光,大摇大摆,走上讲台,全堂为之愕然。几天以后,《周刊》上就登出了文章,讽刺俞先生要出家当和尚。

第二件事情是针对吴雨僧(宓)先生的。他正教我们“中西诗之比较”这一门课。在课堂上,他把自己的新作《空轩》十二首诗印发给学生。这十二首诗当然意有所指,究竟指的是什么?我们说不清楚。反正当时他正在多方面地谈恋爱,这些诗可能与此有关。他热爱毛彦文是众所周知的。他的诗句:“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是夫子自道。《空轩》诗发下来不久,校刊上就刊出了一首七律今译,我只记得前一半:

一见亚北貌似花,顺着秫秸往上爬。

单独进攻忽失利,跟踪盯梢也挨刷。

最后一句是:“椎心泣血叫妈妈。”诗中的人物呼之欲出,熟悉清华今典的人都知道是谁。

学生同俞先生和吴先生开这样的玩笑,学生觉得好玩,威严方正的教授也不以为忤。这种气氛我觉得很和谐有趣。你能说这不民主吗?这样的琐事我还能回忆起一些来,现在不再啰唆了。

清华学生一般都非常用功,但同时又勤于锻炼身体。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图书馆中几乎空无一人,而体育馆内则是人山人海,著名的“斗牛”正在热烈进行。操场上也挤满了跑步、踢球、打球的人。到了晚饭以后,图书馆里又是灯火通明,人人伏案苦读了。

根据上面谈到的各方面的情况,我把清华校风归纳为八个字:清新、活泼、民主、向上。

我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学习了整整四个年头,其影响当然是非同小可的。至于清华园的景色,更是有口皆碑,而且四时不同:春则繁花烂漫,夏则藤影荷声,秋则枫叶似火,冬则白雪苍松。其他如西山紫气,荷塘月色,也令人忆念难忘。

现在母校八十周年了,我可以说是与校同寿。我为母校祝寿,也为自己祝寿。我对清华母亲依恋之情,弥老弥浓。我祝她长命千岁,千岁以上。我祝自己长命百岁,百岁以上。我希望在清华母亲百岁华诞之日,我自己能参加庆祝。

1988年7月22日

我们是暂时的,但清华却会永存(本文为季羡林先生为《世纪清华》所作的序,标题为编者所加)

唐代大诗人元稹有一首著名的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讲的是唐玄宗的一座行宫,在开元、天宝时期,一定是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然而,时移世迁,沧海桑田,到了今天,已经寥落不堪,狐鼠成群。当年大概也属于“后宫粉黛三千人”的一些宫女,至今已老迈龙钟,便被流放在这一座离宫中,白发青灯,宫花寂寞。剩给她们的只是寂寞、孤独、凄凉、悲伤;留给她们的只有回忆,回忆当年的辉煌,从中吸取点温馨。她们大概都是相信轮回转生的,她们赖以活下去的希望,大概只有渺茫幽杳的来生了。

现在收入我们这一本集子中的文章,都属于回忆一类,是清华人自己回忆水木清华的。写的人有的出身于清华学校,有的人出身于清华大学;有的人已经离开人世,有的人还活在人间。活着的人大都已成了“白头宫女”,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是,同样是回忆,我们今天清华人的回忆,却同唐代的老宫女迥异其趣,有如天渊。我们不是“闲坐说玄宗”,我们是“白头学士在,忙中说清华”。我们一不寂寞、孤独,二不凄凉、悲伤,我们绝不是“发思古之幽情”。那么,我们为什么写这样的回忆文章呢?

几年以前,我曾揭橥一义:怀旧回忆能净化人们的灵魂,能激励人们的斗志,能促使人们前进,能扩大人们的视野。试读集中的文章,或回忆水木清华之明秀;或回忆图书馆收藏之丰富和实验室设备之齐全;或回忆恩师们之传道授业,谆谆教诲;或回忆学友们之耳鬓厮磨,切磋琢磨。清华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师友们的一颦一笑、一词一语,无不蕴含着无量温馨。西山紫气,东海碧波,凝聚于清华园中,幻成一股灵气。天宝物华,地灵人杰,几十年来清华造就了大量人才,遍布全中国,扩大到全世界,行当不同,各界都有,而且都或多或少地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岂无因哉!回忆到这一切的时候,哪一个清华人会不感到温馨,感到自豪呢?白头学士,忙说清华,岂无故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忆旧,能不净化我们的灵魂吗?

“净化”二字是我从古代希腊Catharsis一词借来的。古希腊哲学家主张悲剧能净化人们的灵魂。他们自有一番说法,是很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我借来一用,也有我的说法。我同古希腊的说法,不是没有相通之处的,但是,基本上是“外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我相信,我的说法也是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这个“净化说”能不能用到唐朝的“白头宫女”身上,我姑且存而不论。用到清华的“白头学士”身上,却是毫无疑义的。今天清华的“白头学士”也同唐代“白头宫女”一样会看到我们的未来。但是,我们的未来绝不是来生。那一套我们是不相信的,也是用不着相信的。我们要看的未来是就要来到我们眼前的21世纪,以及其后的还不知道多少世纪。今天的清华已经有了过去的辉煌和眼前的辉煌。但是,清华人——其中包括本书中忆旧的这一批清华人在内——并不满足于过去的辉煌和眼前的辉煌。我们看得更远,更高。我们看到的是比过去和眼前辉煌到不知多少倍的未来的辉煌,我们对全中国和世界还会做出更大的贡献。我们这些“白头学士”虽然垂垂老矣,但是我们是有后来人的。清华今天在校的学生,以及还不知道有多少届未来的学生,都是后来人。我们是暂时的,但清华却会永存。

1998年7月28日

爱国必自爱校始(本文为季羡林先生为《清华旧影》所作的序,标题为编者所加)

是由于因缘和合呢,还是出于一种什么神力?清华大学竟然诞生在“水木清华”这个地方。“清华”二字连用,中国古代典籍中已有先例,十分确切的解释也还没有。我们现在就利用模糊语言的理论,先模糊它一下子。一看到“清华”这两个字连在一起,立即产生一个印象:清新俊逸,生机盎然。我想,这是人之常情。奇怪的是,将近九十年来的清华学风和校风,我认为,只有这八字可以概括。

先放下我这一套拆字算卦的把戏,谈一点实际的问题,说一点实际的经验和体会。在全国两座最高学府北大和清华这一个双子星座中,我在清华待过四年,在北大待了五十二年,我应该说是最有资格谈论两个学校的个性的人。两个学校当然有一些共同的地方,比如永远革命,永远向前,重视学术,重视育才,同为我们国家培养了大量优秀人才。但是,两者间不同之处也异常突出,皎如日星。勉强打一个比喻的话,清华似李白,北大如杜甫,这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其他的比喻,由读者自己去打吧。

我现在不是在谈北大和清华的对比问题,而是在谈清华,特别是清华的“旧影”,北大暂且不去谈了。

清华的“旧影”有什么可谈的呢?

在这里,我必须又要扯远一点,否则问题就说不明白。我曾应《光明日报》韩小蕙小姐之邀,写过一篇回忆母亲的文章《赋得永久的悔》,题目是她出的,文章是我写的,形似科举,宛如八股,因此名之曰“赋得”。题与心合,正中下怀,于是笔走龙蛇,文不加点,一气呵成,生平快事。此文得到了意外的——其实也是意内的——强烈的反响,得到了最高文学奖,获得了大量的读者和爱好者,至今还能接到读者的来信。其中一封信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

这是武汉大学的两位研究生写来的,文笔流利畅达,感情诚挚恳切,可见他们对中国文化和文学造诣之高。他们提出了一个观点:爱国必自爱母始。这观点多么平易近人,但又是多么石破天惊;多么明白易懂,但又是多么切中肯綮。乍读之下,我的心立即颤抖起来,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我想把这个观点引申一下:爱国必自小处爱起,必自近处爱起,必自身旁爱起。国家是一个大概念,几乎是广阔无垠的。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们之所以爱这个广阔无垠的国家,存在决定意识,这个爱必有决定之者。笼统说起来,决定之者也并不难找。我们有五千年光辉灿烂的文明,我们对人类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我们有勤劳、勇敢、智慧的人民,几千年中,我们大都有“边患”,受到最初是外来民族(今天有的已经融入中华民族大家庭中)的侵扰,甚至屠杀,我们产生了世界、历史上最多的最著名的爱国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因此,我们这个国家是必须爱的。有这样的国家而不爱,是违反天理、违反人情的。

但是,正如我在上面所说的,国家这个概念毕竟太大了。我们每天在国家中,我们又往往会感到见不到国家在哪里。我们能够见到的,能够感觉到的往往是我们身边的人和事。只有感到身边的人和事可亲可爱,才能推而广之,大到一个城市和一个地区,最后大到国家。这样产生的爱才真正是摸得着看得见的,才真正是具体的,才真正能持久。爱国必自爱母始,就是一个最好的最具体的例子。

爱国必自爱母始,这一点已经成为事实。爱国为什么不能自爱校始呢?只要读一读这一部《清华旧影》,就必须承认爱国也能从爱校始的。

试读本书中选入的文章,不管是“校史沿革篇”,还是“清华求学篇”,或是“逝者如斯篇”,篇篇怀旧的对象不同,抒发的感情不同。但是,不管有多少小“异”,却有一个大“同”。我们写这样的文章,绝不是仅仅想“发思古之幽情”,我们回忆“旧影”,我们另有新图,我们获得了全新的收获。我们回忆水木清华,我们回忆良师益友,我们回忆园中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我们回忆一切美好的东西,所有这一些回忆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温馨。我们的母校清华是极端可爱的,由不得我们不去爱她。但是清华是伟大祖国的一部分,西山紫气,东海碧波,共同成为清华的屏障和背景。这些都是伟大祖国的一部分,由不得我们不爱我们伟大的祖国。爱国必自爱校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