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此情可待成追忆:季羡林的清华缘与北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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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清华园日记选(1)

第一次看梅兰芳表演

二十一年(指民国二十一年,即1932年。以下同) 八月二十八日

昨天受了一天寂寞的压迫,今天忽然想到进城。一起来,天色仍阴沉沉的,昨天晚上也似乎没断地下着雨。

先到了静轩(静轩,方振山,作者的同乡)兄(坐Bus)处。吃过了饭(西来顺),就同静轩同访印其(印其,徐家存,作者的同乡),因为我昨天看到今天梅兰芳在开明演《黛玉葬花》,想揩他的油,教他请我的客。他允了。因为必先事购票,所以我俩二点就开拔往前门外买好了票,时间尚早,乃同往琉璃厂徘徊,以消磨时间。然而时间却越发显得长。

吃晚饭在五点。我不高兴女招待,所以便找没女招待的铺子,然而结果却仍是有。只一个,十五六岁,在生命的重担下做出种种不愿作的举动,真可怜呵!

饭晚时间仍早,乃同往天桥。到天桥来我还是第一次。各种玩意全有,热闹非常,每人都在人生的重压下,戴了面具,作出种种的怪形。真配称一个大的下等社会的Exhibition。

戏是晚七点开演,演者有萧长华、尚和玉、王凤卿、程继仙等。因没有买到头排,在后排有时就仿佛看电影似的。但是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看旧剧,而北京旧剧又为全国之冠,所以特别觉得好。最末一出是梅的黛玉,配角有姜妙香等。在开台之先,先休息几分钟,黄锦幕落下,开幕时全台焕然一新,平常拉胡琴等皆在台上,台下人皆看得到,我以为不很好,应改良。在梅剧里果然改良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压着似的,在期待梅的出现。我双目注视着右边的门(出门),全球闻名伶界大王就会在那里出现,我真觉到有点奇迹似的。终于,出现了,我的眼一晃,又狠命睁一睁,到现在我脑里还清清楚楚画着当时的他的像。果然名不虚传,唱音高而清,作工稳而柔,切合身分〔份〕,亦天才也。我对旧剧是门外汉,我觉着今晚唱得最好的是梅和姜妙香(名小生),我仿佛中了魔似的,我还要再看他的戏呢。

剧后,坐洋车返西城。车经八大胡同,对我又一奇迹也。宿于静轩处。

今天总之是很充实的,很富于变化和刺戟的:天桥第一次去,梅第一次看,八大胡同第一次走,对我无一不是奇迹。是今总之是很充实的。(二十九日晚补记)

访吴宓(吴宓(1894—1978),字雨僧,又字雨生,陕西泾阳人。1916年毕业于清华学校,次年赴美留学,1921年获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回国后,曾任东南大学教授、清华大学教授及国学研究院主任,西南联合大学、武汉大学教授,《学衡》杂志总编辑。建国后,历任重庆大学、西南师范学院教授。时为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教授,代主任)

九月一日

晚饭后,访吴宓未遇。

九月二日

晚访吴宓(同Herr王(Herr王:王先生,指王岷源。Herr,德文“先生”))。室内先有客在。在外等候多时,坐荷池畔,听鱼跃声,绿叶亭亭,依稀可辨,星光共灯光,飘然似有诗意。

冒险叩门,约以明晚来访。

九月三日

晚饭后访吴宓,已进城,共访彼三次矣。

九月四日

九点,约岷源(岷源:王岷源(1912—2000),四川巴县人。1930年考入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1934年毕业,清华大学研究院肄业。1938年入耶鲁大学,先后在该校语言学系及英文系学习研究。1946年回国在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授,直到退休)访吴先生,在。从系里的功课谈《文学副刊》,我允许看London Times:Literary Supplement(此即《伦敦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并把稿子交给他。吴先生说话非常Frank(Frank:坦率),实在令人钦佩。据说,他也非常whimsical & nervous(whimsical & nervous:性情古怪、神经兮兮)。他屋里挂着黄节写的“藤影荷声之馆”,实在确切。

参与办《大公报·文学副刊》

八月三十日

起得很晚,只读了法文。因为听岷源说,吴雨僧先生有找我们帮他办《大公报·文学副刊》的意思,我冲动地很想试一试。据岷源说,从前浦江清、毕树棠、张荫麟(浦江清、毕树棠、张荫麟:浦江清(1904—1957),字君练,时为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毕树棠(1900—1983),字庶澄,时为清华大学图书馆馆员。张荫麟(1905—1942),史学家,自号素痴。192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入美国斯坦福大学学习西洋哲学、社会学,获文学硕士学位。1934年任清华大学哲学、历史两系讲师,1936年升为教授)等帮他办,每周一个meeting(meeting:会议),讨论下周应登的东西,每人指定看几种外国文学杂〈志〉,把书评和消息译了出来,因为他这个副刊主要的就是要这种材料。想帮他办,第一是没有稿子,因为这刊物偏重Theory(Theory:理论)和叙述方面,不大喜欢创造。我想了半天,才想到从前译过一篇Runo Francke的《从Marlowe到Goethe浮士德传说之演变》(Runo Francke的《从Marlowe到Goethe浮士德传说之演变》:鲁诺·弗兰克的《从马洛到歌德浮士德传说之演变》。Marlowe:马洛(1564—1593),英国戏剧家、诗人。Goethe:歌德(1749—1832),德国诗人),今天正是Goethe百年祭,所以便想拿它当敲门砖,请吴先生看一看。于是立刻找出来,立刻跑到图书馆,从破烂的架子里(正在粉刷西文部)钻过去,把German Classics(German Classics:《德国古典作品集》)第二本找出来,同译稿仔细对了一早晨。吃了饭就抄,一抄抄了一过午,六点半才抄完。给长之看了看,他说我的译文里面没虚字,我实在地怕虚字,尤其是口旁的,尤其是“哟”。

长之说他已经找好了房子了(张文华替找的),我心里总觉着不痛快,我同他约好,已将一年,而现在撇开我。访王炳文不遇,为房子问题。

今天早晨,替柏寒打听能不能用津贴,然而我的津贴来了(25元),领出来,快哉。

第一次吃广东的什锦月饼,还不坏。

自来对德文就有兴趣,然而干了二年,仍是一塌糊涂,可恨之极,是后每天以二小时作为德文之用。

九月三日

听长之说,《大公报·现代思潮》,归张崧年接办,改称《世界思潮》,精彩已极,对张的发刊辞,大加捧。彼自今日起定《大公报》。

九月十八日

一早晨只坐在图书馆里检阅杂志,作了一篇介绍德国近代小说(Kaiser()Kaiser:《皇帝》)等的文坛消息(从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Saturday Review of Literature:《星期六文学评论》,英国期刊,1855年开始发行,后期文学意味更加浓厚,1938年停刊))。过午也在图书馆。

九月二十日

抄文坛消息,预备明天寄给吴宓。

十月九日

到图书馆看Tendency towards pure peotry(Tendency towards pure peotry:倾向于纯诗的趋势),昨晚未看完,今完之,并作笔记。

过午看R.Graves的State of Poetry(R.Graves的State of Poetry:格雷弗斯的《诗歌的状况》。R.Graves:罗伯特·格雷弗斯(1895—1985),英国诗人、作家、文论家,1961—1966年为牛津大学诗歌教授),不得要领。在American Mercury(American Mercury:《美国信使》。美国文学月刊,以对美国生活、政治、习俗的讽刺性评论而知名,1924年创刊)上发现Faust又有Prof. Priest(Prof.Priest:普里斯特教授,生平不详)的新译本,乃作一篇小文,拟投“文副”。

十月十日

早晨作文坛消息两篇,一关于Faust英译本,一关于U.Sinclair近著American Outpost。读Keller。过午读Medieval,“文副”稿子还没登出来,真急煞人也。

十月十七日

今天“文副”稿子登了一部分。

二十二年 九月十一日

《大公〈报〉·文副》又有一篇文章登出——巴金的《家》的review(review:评论)。

九月二十三日

看到沈从文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今天是第一次出版,有周作人、卞之琳的文章,还不坏。

二十三年(指民国二十三年,即1934年。以下同) 一月一日

前天听说《大公报》致函吴宓,说下年停办《文学副刊》,还真岂有此理。虽然我是“文副”一分子,但我始终认为“文副”不成东西。到现在,话又说回来,虽然我认为“文副”不成东西,大公报馆也不应这样办,这真是商人。

一月四日

头午忙忙乱乱地上课。

从上星期六就听说(今天星期四)《大公〈报〉·文副》被Cut(Cut:砍掉)了。今晨吴宓上堂,果然大发牢骚。说大,其实并没多大,只不过发了一点而已。

晚上去找他,意思是想安慰他一下,并且把作成的李后主年谱带给他。

开学典礼

二十一年 九月十四日

今天早上行开学典礼,老早跑到二院,却不到时候。我又折回来取了注册证领借书证,图书馆实行绝对封锁主义,或者对我们也不很便利。

十时举行典礼,首由梅校长(梅校长:梅贻琦(1889—1962),时任清华大学校长)致辞,继有Winter、朱自清、郭彬和、萧公权、金岳霖、顾毓琇、燕树棠(朱自清、郭彬和、萧公权、金岳霖、顾毓琇、燕树棠:朱自清(1898—1948),时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萧公权(1897—1981),时任清华大学政治系教授。金岳霖 (1895—1984),时任清华学校哲学系教授兼主任。顾毓琇(1902—2002),时任清华大学工学院院长。燕树棠(1891—1984),时任清华大学政治系教授,兼任法律系主任;郭彬和,生平不详)、□□□等之演说,使我们知道了许多不知道的事情。Winter说的完全希望敷衍的话,谈到欧洲的经济恐〈慌〉,谈到罗马,谈到Moscow。朱自清也说到经济恐慌,欧洲人简直不知有中国,总以为你是日本人,说了是中国人以后,脸上立刻露出不可形容的神气,真难过。又说到欧洲艺术,说:现在欧洲艺术倾向形式方面,比如图画,不管所表示的意思是什么,只看颜色配合的调和与否。郭彬和想给清华灵魂。萧公权面子话,很简单。金岳霖最好。他说他在巴黎看了一剧,描写一病人(象征各国国民),有许多医生围着他看,有的说是心病,有的肺病,有的主张左倾,有的右倾,纷纭莫衷一是。这表示各种学说都是看到现在世界危机而想起的一种救济办法,但也终没办法。他又说在动物园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而猴子偏最小气,最不安静。人偏与猴子有关系,语意含蓄。结论是人类不亡,是无天理。他一看就是个怪物。经济系新请的□某最混(自燕大来的),主张团结以谋出路,简直就是主张结党营私。燕树棠自认是老大哥,连呼小弟弟不止。

饭后便忙着上课,一上法文弄了个乱七八糟,结果是没有教授。再上体育,只有人五枚。三上德文而艾克不至。于是乃走访杨丙辰先生,送我一本《鞭策周刊》,有他从德文译出的Romeo &Juliet(Romeo &Juliet:《罗密欧与朱丽叶》,英国剧作家莎士比亚(1564—1616)的悲剧)。坐了一会,长之、露薇继至,杨先生约我们到合作社南号喝咖啡,弄了一桌子月饼。吃完,他又提议到燕京去玩,于是载谈载行到了燕大。一进门第一印象就是秃,但是到了女生宿舍部分却幽雅极了,庭院幽夐,绿叶蔓墙,真是洞天福地。由燕大至蔚秀园,林木深邃,颇有野趣,杨先生赞叹不止,说现在人都提倡接近自然,中国古人早知接近自然了。游至七时,才在黄昏的微光里走回来,东边已经升上月亮,血黄红,如大气球,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晚上在大千〈处〉遇许振英、老钱。回屋后,鼻涕大流。我一年总有三百六十次感冒,今天却特别利〔厉〕害,乃蒙头大睡。(以上两节十五日补记)

“华北副叶”投稿

八月三十日

晚上仍抄,抄Don Marquis(Don Marquis:唐·马奎斯(1878—1937),美国诗人、戏剧家)的《一个守财奴的自传》的序,预备投“华北副叶”。

九月一日

寄《华北日报》“副叶”稿。

九月九日

早晨除了读了点法文以外,可以说什么也没干。我老早就想到阅报室里去,因为我老希望早些看到我的文章登出来。每天带着一颗渴望的心,到阅报室去看自己的文章登出来没有,在一方面说,虽然也是乐趣,但是也真是一种负担呵。

九月十一日

今天晨间天空又下起雨来。

我冒雨到图书馆去看报,我的稿子还没登出,妈的。

九月二十八日

真出我意料之外,我的《〈守财奴自传〉序》竟给登出来了,我以为他不给登了哩。

游西山

九月十七日

早〈上〉起来,上了班法文,Holland(Holland:华兰德。女,德国人,时为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教授)泼剌〔辣〕如故,我还没决定是否选她的,她已经承认我是她的学生了,我只好决意选她的。

课后,到图书馆,今天是第一天借书的日子,挤得很厉害。遇王施武三君,我本想检阅杂志,忽然想到可以去趟西山,征求施、武同意后,乃拖王出。赁自行车三辆,王乘洋车往焉。初次颇舒适,过玉泉山后,泥泞载途,车行极形困难。但是,远望云笼山头,树影迷离,真仙境也。到后先休息后进餐,吃时,遇见一个洋人(德国人),他向我说德文,我给他说了两句,手忙足乱。后来知道他能说英文,乃同他说英文。

饭后先到碧云寺,到石塔上一望,平原无际,目尽处惟烟云缭绕而已。塔后长松遮天。我在树中最爱松树,因无论大小,他〔它〕总不俗,在许多乱杂的树中,只要有一松,即能立刻看见。下塔至水泉院,清泉自石隙出,缓流而下,声潺潺。院内清幽可爱。来碧云寺已两次,皆未来此院,惜哉。

出碧云寺至香山,循山路上,道路苍松成列,泉声时断时闻。上次来香山,竟未闻水声,颇形失望,今次乃闻或因近来雨多之故欤。至双清别墅,熊希龄住处也,院内布置幽雅,水池一泓,白鹅游其中。又一小水池,满蓄红鱼,林林总总来往不辍,但皆无所谓,与人世何殊,颇有所感。循水池而上,至水源,状如一井而浅,底铺各色石卵,泉由石口出,波光荡漾,衬以石子之五色,迷离恍惚,不知究为何色,颇形佳妙。但究有artificial(artificial:人工)气,为美中不足。至双清至香山饭店,门前有听法松。下山乘自行车至卧佛寺。这里我还是初次来,金碧辉煌,仿佛刚刷过似的。此寺以卧佛出名,但殿门加锁,出钱始开。佛较想象者为小,但有庄严气,院内有娑罗树一棵,灵种也,折一叶归以作纪念。

出卧佛寺乃归校。

饭后至Herr施屋闲扯,又来我屋闲扯。吕、长之继之,走后已十时半,铃摇后始眠。

第一次见胡适先生

十月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