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崇萍齑豆粥与公孙仓皇炊爨,喝的都是粥,而食者不察,趣味全在“野”上。
那晚,混着腊肉黑油、焦煳生锅的咖啡色浓粥,又烫又香;啃着腊骨头,就着老坛酸菜,成就了此生不可重复的一次美食体验。惜乎那粥连名称都没有!
君不见滹沱流澌车折轴,公孙仓皇奉豆粥。
湿薪破灶自燎衣,饥寒顿解刘文叔。
又不见金谷敲冰草木春,帐下烹煎皆美人。
萍齑豆粥不传法,咄嗟而办石季伦。
干戈未解身如寄,声色相缠心已醉。
身心颠倒自不知,更识人间有真味?
—— 苏轼《豆粥》
刘秀起事尚未得手时,兵败河北西部的滹沱河。将渡,天寒无食,冯异献粥。第二天,更遇风雨交加,冯异抱柴草燃灶,令刘秀向火烤衣。那时,哥俩哪会想到这一把能赌赢?
史载,刘秀幼而木讷,家人认为不会有大出息。稍长,过新野,闻阴氏美;至长安,见执金吾威仪,因而感叹:“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要得阴丽华。”他的大志居然就是当一名中央警卫团战士、娶个小家碧玉如新野阴丽华那样的老婆!
谁知当年刘文叔竟做了皇帝,冯公孙成了开国元勋,这岂是河边喝豆粥时想得到的?然而却正是在那一刻,命运陡然将两人荡漾到了巨浪尖上,所以坡翁洞见“干戈未解身如寄”,他们那真是身不由己!哪里还顾得上细品豆粥味道?
石季伦则大不然。金谷园中豆粥待客,厨下粗使丫头也是一流美人。客人在他那别墅中上个厕所,往往都会误以为进了内眷闺房:但见房内陈设纱帐茵褥,美人侍候巾栉香汤,如厕毕,那些漂亮丫鬟便七手八脚帮你洁身,脱下你的内衣如同秽物一般丢弃,为你换上新洁内衣,再恭送你出去……
处理“出”事就这样大费周章,那请人喝粥乃“入”事,自然更加考究。
王恺与石崇较劲,开头一直不明白他家豆粥为啥那么好喝,而且一说起要喝,厨下立即就能送上,须知豆子可是不易煮烂的东西!后来才知道,石家煮粥以韭菜末子杂麦苗捣烂同煮,豆是预制为熟粉的。但是终归不明底里。苏东坡也没猜出是怎么做的。
石崇萍齑豆粥与公孙仓皇炊爨,喝的都是粥,而食者不察,趣味全在“野”上。
滹沱河风雨交加,既云湿薪破灶,想来恐在颓庙,主仆二人忧心如焚,何来雅兴体验野趣?
石崇锦衣玉食,“声色相缠心已醉”,雅兴倒有,只是没机会体验。但是他知道把麦苗韭菜捣烂取汁,趣味毕竟不俗。
坡翁说他们全都不谙人间真味,所说甚是,因为他们身心颠倒,不能像个普通人那样简单地生活。
1968年乃学生末路,全体中学生皆被驱至乡野山间接受“再教育”。驱逐令甫一下达,即有少数不轨分子“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想辙逃避。
其时我的女友兄妹及其二三相知都想铤而走险,找个地方躲过此劫。我等选择了一个传闻有响马的地方——四川凉山。因为是民族地区,地广人稀,管制相对宽松;加以土著剽悍,亦民亦匪者藏于其间,想来应有活路。
我们投靠的正是一位早年从成都流浪过去的江湖人士,他的正式工作是森工局伐木工,其他副业不得而知。按照计划,先过去三位哥们探察虚实,其余随后再至……
一个月后,我与女友乘上长途客车,向西昌颠簸而去。一路上司机都在骂骂咧咧说怪话。他选择的路线是从成都至峨眉、峨边,进凉山。路很不好走。司机疼惜他的车,遇休息时,他居然提着铁皮桶,到很远的地方汲水上来擦车。还没擦拭到一半,水已成了泥浆。
这时,一位挎着红卫兵包、军便服前胸袋插一把牙刷的彝胞,在桶里涮了一下毛巾擦脸,司机竟破口大骂:“妈的×!你把老子的水弄得黑黢黢的!”彝胞甚是委屈,全车乘客无人吱声——双方都不得罪,明智地选择谨慎从事。
第一晚车至甘洛,司机在旅店下客后扔下一句“自己注意安全!”就扬长而去。找店老板登记,发现旅店竟然不收钱!问住哪里?回答自己找,哪间房空你就住哪间……
结果当夜就在木头搭的床架子上,和衣蜷缩着对付过去。第二天早上吃了些自带的饼干。晚上再住越西,重复上一天的经历。第三天住喜德,重复第二天的经历。第四天黄昏时分才到了西昌城外……
辗转找到那位江湖人士的住所,门口有人向院子内暴吼:“哥,有人找!”良久,才有个瘸子一脸不高兴地从房间内钻出来。
不说久仰久仰,不问旅途如何,不讲任何礼数,仿佛对待丘二,只说“先吃饭”。意思饭余再谈。
接着便领我们至院后昏暗的厨房中,拉开灯,朝屋角的柴草堆里踢了一脚:“起来!给他们弄点吃的……”
草堆窸窸窣窣响了一阵后,钻出个上身汗衫、下穿床单布肥脚裤衩子的胖女人,头发上挂满了草屑,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们。其时我们的面容与女人并无区别:几天旅途已是满面黑灰,嘴皮开裂。哥说他就不陪了,因为牌桌子上走不开。
女人随即灶内生火,舀米在大铁锅内,掺入水,盖上巨大的木头锅盖,开始煮粥。
炊烟熏得满屋子人流泪,女人也不说话。不多会儿,听到锅内咕嘟有声,这时,见她从灶门上方的铁钩上扯下一大块烟熏腊肉,然后两手握住锅盖横梁,费劲地移开,将滴着黑油的腊肉扑通扔进锅里,又盖上锅盖。
几把柴草燃尽,粥好像有点煮焦了,锅内散发出腊肉与焦香味道。
此时我方兄弟都已会聚屋内,嗷嗷待哺。女人再度揭开锅盖,从粥中抓出腊肉。拍拍烫得难受的手,用灶台上一块黑腻抹布抹去腊肉上粘的饭粒。腊肉置于砧板上,桌下摸出一柄斧子,砰砰砰一阵砍,大块腊肉装入盆中,这时她才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我再给你们摸点酸菜……”
她涮了一下手,把个肥大的臀部对着我们,探身在半人高的坛内摸酸菜……
那晚,混着腊肉黑油、焦煳生锅的咖啡色浓粥,又烫又香;啃着腊骨头,就着老坛酸菜,成就了此生不可重复的一次美食体验。惜乎那粥连名称都没有!
不足两月时间,我们幼稚的流浪计划,就在钢铁般的户籍制度面前粉碎了。当年,胡宗南的国军从成都流窜出来,妄图负隅顽抗,也是在西昌溃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