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我母亲被红小兵恶狠狠地抽打了一番,又斗了好几次后,才被镇革委会的造反派抓走的。事实上那已经是一九六八年过年前后的事。我记得那天很冷,地上结了冰。迎春路小学的水龙头由于冰冻的缘故,爹只好到隔壁的镇陶瓷厂挑水,这是陶瓷厂的水龙头扎了一圈圈草绳,做到了防患于未然,水管就没结冰。我爹步履小心——地上结了冰,很溜,挑完第二担水,倒入水缸,打算去镇陶瓷厂挑第三担水时,来了四个穿着军大衣的男人。我认识其中两个,一个是镇革委会副主任,黄家镇造反派的头号人物,以前是镇武装部民兵训练股股长,姓严,是个转业军人。另一个姓刘,生一张尖脸,却长着一个与他的脸型不相称的大鼻子。
他曾经常到我家找我爹下象棋。我爹不喜欢跟他对弈,一是刘大鼻子的棋下得很一般;其次刘大鼻子还喜欢悔棋,而我爹最讨厌跟悔棋的人下棋;第三,刘大鼻子不是一个有素质的人,假如他的大鼻子堵塞了而需擤一把鼻涕的话,他会毫无顾忌地把鼻涕擤到地上,而那把鼻涕必定又酽又绿,让我母亲李香桃老师见了极为厌恶。等他一走,母亲就骂骂咧咧地抓一把煤灰掩埋,然后像扫狗屎一样扫掉。
爹在“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还很平静,这是爹不在要位,任镇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镇政府办公室只有三个人,一个主任,一个副主任,一个办事员。但关系是颠倒的,因为办事员是镇长的新太太,一个长相让人不顺眼但说话嗲声嗲气的女人。镇长夫人身后有个镇长,当然可以什么都不干,坐在办公室里说说话、喝喝茶就算上班,办事的是我爹。之前之所以把我爹从镇供销社调入镇政府办公室,一是因为我爹是有口皆碑的老实人,二是一个姓何的副厅长来白水县视察工作时,跟镇政府的干部说我爹是他的“老上级”,正好办公室主任听见了,就积极主动地把我爹从供销社要来了。他一脸兴致地走进镇供销社,与我爹说了几句话,对我爹说:“黄抗日,镇政府办公室没这么多事,关系也没这么复杂,调来吧。”
爹也不想东跑西跑了,天天去县供销社调货、要货、催人发货,也不是个事,与李香桃商量,李香桃感到好笑说:“这还要商量?赶快调啊。”
爹就拿着调令来了,感觉镇政府办公室确实没什么事,不用出差,也不用瞧人眼色,只需在办公楼里转转,布置会议室或者挂写着标语的横幅,最多就是骑着自行车去没安电话的单位打个转身,通知有关人员下午或明天来镇政府开会。镇政府办公室只有三人,三人相处和睦,没人想造反,也就没有人要整我爹。
但是,我爹早在他人生的道路上埋下了隐患,尽管他毫无野心、什么权力也不要,且小心谨慎地做人做事也在劫难逃。那个一九四九年九月里曾抓过我爹的黄老倌——此人被当作国民党隐藏的特务揪了出来。他在“文化大革命”前,在镇街上修锁、配钥匙,与任何人都没有羁绊,而且也老实,常常蓬头垢面地干坐在街上,什么人都可以对他吼两嗓子,应该是能很好地挨过文化大革命的,但就跟我爹一样,劫数已在命里了,想逃也逃不掉!他在一九四九年前做过国民党黄家镇治安队副队长,出谋划策地抓过共产党员和游击队员。
比如说就抓过我爹。黄家镇很多人都姓黄,黄老倌只是姓黄的人中的一名。他是大个子,年轻时人高马大又孔武有力,却有一个与他的身份和身体不相符的名字:黄花菜。据老一辈人说,他母亲在生他前忙着去黄花菜地里摘黄花菜,突然发作了,情急中把他生在黄花菜地里,因此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名。他在“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仇恨旧社会的革命群众踏上了一只脚。他的修锁、配钥匙的箱子和桌子,一开始就被黄家镇中学的红卫兵小将砸了。人也被年轻有为的红卫兵小将打得半死。他们可不是红小兵斗李香桃老师,仿佛羞于那么猛烈,于是晚上来抓我母亲。他们于光天化日之下,把四十多岁的黄花菜五花大绑,揪着他游街示众,头上戴着写着“大坏蛋、国民党历史反革命”的高帽子。红卫兵个个脸上飘浮着绚丽的笑,好像蓝天上飘浮着红云,高呼着打倒他和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口号,在街上游来游去。
黄花菜除了挨批斗就是写他当国民党黄家镇治安队副队长时所干的一切。黄花菜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所以他写的交代材料谁也看不懂,因为他不是画圈圈就是写错字、别字,没有人晓得他写的是什么。红卫兵小将很恼火,认为他是装傻,故意与红卫兵作对,于是把他吊在树上一顿猛抽,还用从黄公庙里搜到的古代的杀威棒打他,打得他哭爹叫娘。接着把他绑在树上,把他的衣服剥光,让蚊子叮咬他,叫他尝尝当反动派的下场。
“老实交代,才是你唯一的出路。”红卫兵小将毫不客气地宣布说,在樟树上系了个绳套,绳套在北风中于众人眼里晃晃荡荡。那是从西北利亚袭来的冷风让绳套颤抖。红卫兵们年轻,喜欢搞恶作剧,见街上有这么多人,便把绳套索住他的脖子,准备把他吊起来耍耍。黄花菜在那当儿看见了黄抗日(只能说黄抗日命该倒霉,他从不上街看热闹,偏偏那天上街看热闹,一上街就碰见了扫帚星),黄抗日看见他被红卫兵小将耍猴样地耍,冷笑了下。黄花菜看见黄抗日冷笑,忙向红卫兵小将叫嚷:
“红卫兵小小小将们,我还有重重重要事事事情要交代。”
爹被黄花菜交代出来了,还有县里的一个领导也被他交代出来了。黄花菜还交代说有一个地下党于一九四七年就叛变了革命,那个人解放后调到了衡阳,在衡阳工作。他一下子交代了三个湘南地下党是叛徒,其中两个在红卫兵眼里是大官,这让镇中学的红卫兵们兴奋得要死,觉得自己终于干了件对革命有功的大事。
黄抗日当过国军排长的历史被翻出来了。不过这段历史是黄抗日主动向组织坦白的。那些知道黄抗日年轻时当过国军排长的国民党军人和游击队员们,于战争年代都死光了,绝大部分是死在日本侵略军的枪下,死在安乡保卫战、常德会战、衡阳保卫战、后来的槐树店攻坚战以及解放战争的硝烟弥漫中。没有死的,也和黄抗日完全失去了联系,早不记得黄抗日这个人了。所以黄抗日年轻时做过国民革命军排长的历史,完全是他在写材料中老老实实向组织上坦白的。他确实想隐瞒,因为这在“左”的年代是件很不光彩的事。这也是他多年里,组织上多次要提拔他而他多次拒绝提拔的原因。多年后,爹对我说,他之所以什么官都不当,就是他隐隐感觉他的那段历史,迟早会被人翻出来,而一旦翻出来,那会跌得很惨。为了不至于跌得很惨,所以他宁可像老百姓一样生活。但错的是我爹,他的那段灰暗的历史还真被人忘记了,是他在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诱导下,自己和盘托出的。
爹在交代材料中写道:“一九三九年九月,我所在的国军某团参加了长沙第一次会战,坚守在长沙县福临铺的影珠山,与日本侵略军作战中损失惨重,年底,招募了很多新兵。新兵都是穷苦人出身,都是手握锄头、肩挑粪桶的农民。我被连长指令为班长,当时我已当了一年兵,有一点行军打仗的经验。一九四一年秋,我所在的团又参加了第二次长沙会战,我团奉命死守日军进入长沙市区的东门东屯渡,我所在的那个连,于此役中只剩十七人,一个副连长和三个排长都战死了。我因战斗中打死了几名日本兵,被指令为排长。”
“你他妈还当过国民党排长?不错吧,”刘大鼻子不是像黄抗日那样看待过去,而是发现了新大陆地紧盯着一脸晦气的黄抗日,“你原来是真正的国民党军统特务。”
“我不是军统特务。”刘大鼻子一拍桌子,凶道:“莫把我们做阿斗搞,黄抗日。”黄抗日不晓得阿斗是谁,但从对方说话的语气里,他判断阿斗一定是个蠢蛋。
黄抗日拧着眉头说:“我真不是国民党军统特务。我在一九四四年被湘南游击队俘获,那年我就弃暗投明,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湘南游击队白水县中队。”
“你骗得了哪个,参加了游击队?”“我没骗你。”“你只骗得了猪!黄抗日,莫把我们做阿斗搞。”
黄抗日觉得有必要弄清刘大鼻子说的阿斗,别被刘大鼻子带了进去“:阿斗是谁?”“阿斗你都不晓得?”
黄抗日摇头。刘大鼻子觉得有必要跟黄抗日上一课,“你晓得刘备吗?”“刘备?”
“就是三国时期的刘备。”
“三国时期的刘备?”刘大鼻子感觉黄抗日太蠢了,难怪国民党不堪一击,原来都是些像黄抗日这样的蠢货,于是他大声解释:“桃园三结义晓得吧?”黄抗日想下道:“好像听说过。”“刘备就是关云长和张飞的大哥。诸葛亮,你听说过吗?”“诸葛亮听说过。”“诸葛亮是刘备的军师,后来成了丞相。阿斗是刘备的蠢崽。”黄抗日听懂了后面这句话,慌忙道:“那我没把你做阿斗搞。”“继续交代!”刘大鼻子不愿再给黄抗日上深奥的历史课,恼火地一拍桌子。
“交代你是用什么方式混进我们游击队的!同时,还要交代蒋介石给了你什么任务,你完成了多少。你只有老实交代,才是唯一的出路。”
黄抗日眼前一黑,感到天昏地暗地瞧着一脸凶相的刘大鼻子,并暗暗佩服刘大鼻子,觉得这个人厉害,可以翻脸不认人。刘大鼻子曾经在我家吃过几次饭,那是他与我爹下棋下到吃饭的时候,爹顺便留他吃饭。“这恐怕交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