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日来京寓大小平安。癣疾又已微发,幸不为害,听之而已。
湖南榜发,吾邑竟不中一人。沅弟书中言温弟之文典丽矞皇,亦尔被抑。不知我诸弟中将来科名究竟何如?以祖宗之积累及父亲叔父之居心立行,则诸弟应可多食厥报;以诸弟之年华正盛,即稍迟一科,亦未遽为过时。特兄自近年以来,事务日多,精神日耗,常常望诸弟有继起者,长住京城,为我助一臂之力。且望诸弟分此重任,余亦欲稍稍息肩。乃不得一售,使我中心无倚。
盖植弟今年一病,百事荒废,场中又患眼疾,自难见长。温弟天分本甲于诸弟,惟牢骚太多,性情太懒。前在京华不好看书,又不作文,余心即甚忧之。近闻还家以后,亦复牢骚如常,如数月不搦管为文。吾家之无人继起,诸弟犹可稍宽其责,温弟则实自弃,不得尽诿其咎于命运。吾尝见友朋中牢骚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如吴枟台、凌荻舟之流,指不胜屈。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则人必不服。感应之理,自然随之。温弟所处,乃读书中最顺之境,乃动则怨尤满腹,百不如意,实我之所不解。以后务宜力除此经病,以吴枟台、凌荻舟为眼前之大戒。凡遇牢骚欲发之时,则反躬自思:吾果有何不足而蓄此不平之气?猛然内省,决然去之。不惟平心谦抑,可以早得科名,亦且养此和气,可以消减病患。万望温弟再三细想,勿以吾言为老生常谈,不值一哂也。
邑中劝捐弥补亏空之事,余前已有信言之,万不可勉强勒派。我县之亏,亏于官者半,亏于书吏者半,而民则无辜也。向来书吏之中饱,上则吃官,下则吃民。名为包征包解,其实当征之时,则以百姓为鱼肉而吞噬之;当解之时,则以官为雉媒而播弄之。官索钱粮于书吏之后,犹索食于虎狼之口。再四求之,而终不肯吐。所以积成巨亏,并非实欠在民,亦非官之侵蚀入已也。
进士题名碑邑令既与我家商办公事,自不能不往还,然诸弟苟可得已,即不宜常常入署。陶、李二处,容当为书。本邑亦难保无假名请托者,澄弟宜预告之。
书不详尽,余俟续具。兄国藩手草。
【译文】
澄侯、温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近日来京寓大小平安。我的癣疾又已微微发作,幸亏还没有造成危害,就随它去吧。
湖南的考生发榜了,我县竟然没有考中一人!沅弟信中说温弟的文章典丽堂皇,也被抑退。不知我诸弟中将来的科举功名究竟怎样?以祖宗的积善以及父亲、叔父的居心立行,则诸弟应能多得好报。凭诸弟的风华正茂,即使稍迟一科及第,也不能算过时。只是为兄自近年来事务日渐增多,精神日渐损耗,时常希望诸弟有能继我而起的,长期住在京城,为我助一臂之力。期盼诸弟分担我这重任,我也稍微休息一下。而竟不能有一事实现,让我内心无依无靠!
植弟今年一病,导致百事荒废,考场中又患了眼病,学业自然难以长进。温弟的天分原本在诸弟中最高,只是牢骚太多,性情太懒。先前在京不喜欢看书,又不写文章,我心里就很担忧。近来听说回家以后,仍旧牢骚如常,有时几个月不拿笔写文章。我家里无人继起,对诸弟,我还能稍微宽容他们的责任,温弟则是实实在在的自我摒弃,不能把这过失都推卸给命运。我时常见到朋友之中牢骚太多的人,将来必定坎坷也多,如吴枟台、凌获舟等,数不胜数。无缘无故地怨天,天必定不答应;无缘无故地尤人,人必定也不服气。天人感应的规律,顺其自然而已。温弟所在之处,则是对读书人最有利的地方,却动不动就怨天尤人,满腹牢骚,一百个不如意,实在是我所不理解的。今后务必要下力气除去此病,以吴枟台、凌获舟作为目前的大戒。凡遇牢骚要发的时候,就反过来自己好好想想:我当真有什么不满而积下这些不平之气吗?猛然内省,断然弃去。不仅平心谦和,可以早得科场功名,也能养成和气,可以消除病患。万望温弟再三斟酌,不要把我的话当作老生常谈,不值一提。
县里劝捐钱补亏空的事,我之前已有信说过,千万不可勉强勒派。我县的亏空,亏空于官府的一半,亏空于书吏的一半,而百姓是无辜的。向来书吏的中饱私囊行为,上则吃官,下则吃民。名义上包征包解送,事实上当他们征收之时,则把老百姓当成鱼肉吞吃掉;当解送之时,则把官员当成雉媒(注:猎人驯养以招引猎物的雉鸡)而拨弄。官员从书吏手中索要钱粮,就好像从虎狼口中索要食物那么难,千方百计求取,而最终还是不肯吐出来。因此积成巨额亏空,并不是在于百姓欠税,也不是官员侵吞而入于私囊。
县令既与我家商议公事,自然不能不往还应酬,然而诸弟要是可能,就不应经常入县衙。陶、李两处,容我有空就立即回信。本县难保没有假借他人名字请托的,澄弟应事先告知我。
清代宝剑书不详尽,余俟续具。兄国藩手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