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的密码大战,归根结底是双方密码天才之间的残酷博弈。老周不是密码天才,是准天才。人们说,天才多磨难,准天才自然也会吃点苦头,不吃苦头谁能成为准天才?历史上,西班牙曾经出了个文学天才,但日子过得很苦,不是一般的苦,是比黄连还要苦。一个外国人很是奇怪,问他们为什么不让天才过得好一点?人们回答说,他要是日子过得好,就写不出天才作品。
老周自己也说,他要是没当右派,没去山上放羊,没过几年苦日子,就不会有后来的成就。其实,他认为生活苦一点,算不了什么,可要是密码破译不了,那种苦才是真正的苦,是精神的折磨,智力的煎熬,大脑所有细胞的无穷震荡,令人濒临绝境的意志崩溃。他笑着对我说,要是老天让他重新选择专业的话,他最后恐怕还是会考虑密码事业。
根据老周的权威说法,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密码界有四大天才。文为均老大,他是国际公认的中国密码之父,黄永青和成可正是他的学生,还有一个天才则是老周在兰州大学的启蒙老师刘教授。据刘教授临死前的评价,中国密码界还有两个准天才,老周不是密码天才,是准天才。根据老周的权威说法,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国密码界有四大天才。文为均老大,他是国际公认的中国密码之父,黄永青和成可正是他的学生,还有一个天才则是老周在兰州大学的启蒙老师刘教授……
一个是郭忠良,他是黄永青的学生,另一个就是老周,他是成可正和刘教授的学生。
刘教授是在甘肃渭远县刘家沟山顶上放羊时,对老周说了这番话。刘教授不是刘家沟人,刘教授到刘家沟放羊被他说成是历史老人的幽默。他本人很有幽默感,当年在普林斯顿大学留学时,颇有一些美国女孩子喜欢他,喜欢的不是他的密码天才,而是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那种中西结合的最高境界幽默感。
1957年是中国知识界风生云起的一年,就在那一年,一些所谓的聪明人成为出洞之蛇,遭到无情大棒的猛击。兰州大学数学系一年级学生老周,那时当然是小周,年方17岁,在反右斗争快结束时,由于系里的右派数目不够指标,还差一个,那怎么办?总得补上一个,阴错阳差,稀里糊涂就把小周给补上了。补上右派的小周很悲哀,那时他还没有幽默感,痛不欲生,死的心都有,学校里有好几个右派学生听说要去刘家沟放羊,很绝望,居然有从楼顶上飞下去的,那生命最后的一瞬间,应该不那么愉快,决然没有幽默感。小周没有步他们的后尘,主要是因为母亲来信劝他:“儿啊,放羊有什么可怕?苏武就是放羊人的老祖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文字记载的放羊人。留得青山在……要相信群众……要相信组织。”历史证明,老妈饱经风霜的历史经验说服了小周,他终于没从楼顶上飞下去。这无疑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选择,否则,中国密码界就少一个准天才了。
伤感的小周和系里的老“毒蛇”、老右派刘教授一起被分到刘家沟去放羊。老刘说,千万别叫他教授,斯文扫地,还能以教授自居?还是叫老刘好。老刘的上乘幽默感终于感动了小周。
五十年前的西北条件当然很艰苦,没有今天的黄土高坡如此动人心弦,更没有时下文人雅士所欣赏的“原生态”歌声。放羊是不算太累的活,比去水库挖土要轻松得多。据说当时的大学校长很爱才,很有战略眼光,他说:刘教授是国内数学界翘楚,是密码界天才,此公很爱翘尾巴,我们就敲他一下,只要他认识错误,尾巴垂下去,将来还是要用的,那就先去放羊吧。什么?他年龄大了?派一个小右派去照顾他吧。就这样,小右派小周就来帮老刘放羊了。
在山顶上,手持放羊鞭的老刘依然很有雅兴,时常吟唱“风吹草低见牛羊”、“残阳如血,苍山似海”等千古诗篇。小周一孤独就想上海的南翔小笼包子、老正兴的烧卖,当然还有弄堂里厢小吃店里的咖喱牛肉汤,最想的还是头发见白的老妈。他整日以泪洗面,经常嘟囔着说,还不如当时飞下去算了,一了百了。
老刘先是用“天将降大任”之类的陈词老调去安慰他,但毫不见效,没用,后来想想,还是来点实际的,就把随身带的唯一的一本英文书《密码学》给拿出来,笑着说,教你密码学如何?
小周一想,说,饭都吃不饱,学甚密码学?老刘笑着说,正因如此,不学干甚?小周一想,也对,学点英文将来去公社中学教英文也好。就这样,两人在放羊之余,开始用密码学来消磨时间。
小周本来就是一个聪明过人的小才子,遇见名师也是他的运气。老刘说,要不是当右派,本科生小周压根儿就没有见到中国密码学会副会长刘教授的可能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两年以后,山上的羊越来越少,进入困难时期,村里老乡没吃的,只好到山上来拉几只羊下去分而食之,到最后,山顶上只剩下骨瘦如柴的老刘、小周和同样具有骨感美的几只老羊。尽管小周身子骨越来越小,但他的密码学问却越来越大,老刘所能想到的密码难题已经难不倒他了,兴高采烈的老刘也就正式将密码准天才的头衔授予小周了。
现在人们都不愿去回忆困难时期,那是因为太困难了,困难到人们无法再有勇气去揭开自己久已尘封的记忆。遗憾的是,刘教授天才的幽默感最终也没有能挽救他自个儿的生命。老周至今还记得老刘生命中最后的一天。他要小周把他用破椅子抬到窑洞外面,面对着西下夕阳,血色晚霞,他依然强露着笑容,笑容是老刘脸上永恒的标志,他断断续续地用标准的牛津音背诵着莎翁的“Tobe,ornottobe,that”sthe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的经典绝句,小周把最后半碗羊肉汤往老刘嘴里灌,但已经灌不进去了,稀薄的残汤从他嘴角边滴了下来,刘教授做了个手势,小周用破烂的毛巾擦干净他的嘴。教授将死,派头不倒,普林斯顿大学数学博士死也要有博士风度。
老刘的遗言很简单,小周从他微弱的嘴唇嚅动中,读懂了他的话:“文为均死了,我也快死了,黄永青早就不干这一行了,现在中国能当你老师的就只有成可正一人了。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将来你摘帽后去见他吧。”
教授终于驾鹤西去,面前是大西北的悲壮景色,似海苍山,如血残阳。刘教授给小周留下一封给成可正的信,信中写道:可正兄如晤,京都一别,转眼十载,弟在西北牧羊,闲暇无聊,收一弟子,小周为人聪慧,颇有密码天赋,现弟生命之树业已枯萎,即将nottobe(毁灭)也。环顾海内,文兄仙逝,黄某改行,能为小周师者,唯兄一人。望兄将其纳入门下,略加调教,孺子接班之日,勿忘告我。弟刘大卫顿首。
十八年后,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国运再盛。老周报考研究生院密码专业研究生,并顺利通过初试。当他赴京参加研究生复试,把刘教授的信交给成可正教授时,对人冷淡的成教授不置可否,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放进上衣口袋里,显然,成教授还是很当回事的。老周不知道的是,成教授回家以后,一人在卧室里大哭一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南京时,他与留学回国的刘教授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而后,两人情同手足,成为生死之交。1950年他与刘教授在京分手,此后他去中央某部担任密码所所长,与外界彻底隔绝。二十几年过去了,当他回到研究生院以后,才知道刘教授已经去世,但对此公死前的悲凉遭遇所知甚少。
刘教授临终前依然不失幽默之风。他写了一封遗书给小周,模仿孔明的锦囊妙计,在信封上写道:小周出国前拆阅。放羊的小周还真是个人物,始终没有扔掉此信,足足等了二十多年。
1982年已为老周的他赴哈佛大学数学系出席国际密码协会年会。
临出发前,他百感交集,拆开这封信,里面写道:
小周,汝阅此信之日,当为出国之时。余在留学普林斯顿大学期间,最大乐趣则是去物理系楼内大厅,在爱因斯坦半身铜像的翘鼻子上刮一下。余别无他愿,望你再去彼处,在老爱鼻上再刮一下。切记,切记!刘大卫。1960.2.6。
老周开会结束以后,果然不忘师愿,亲去新泽西州完成任务。当他站在老爱铜像前,轻轻抚摸伟人铜像时,默默深思,不得不佩服刘教授的深谋远虑。他如何知道我未来能入成门,攻读博士学位?他怎能知道,我有朝一日会访问美国?刘教授非天才而何?对天才你还真不能不服。
时至今日,老周不是院士,是准院士。他不当院士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的导师成可正教授,尽管功成名就,被誉为中国密码第一人,却终身不当院士。我问过老周,想当院士吗?想,做梦都想。何不申请(至少有四个院士多次动员他申请)?成老师不当,我作为成门弟子,还能申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