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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龚支队长(3)

经侦的领导打了退堂鼓,告诫齐孝石也要量力而为,毕竟如果是冤假错案,公安机关是要为此承担行政赔偿的。但齐孝石不管,他知道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他又以自己的方式分几次问了刘松林相同的重点问题,发现刘松林的供述不但前后不一,而且在刻意回避着什么,特别在几个关键的问题上闪烁其词,一看就是经人指点。搞预审的都异常敏感,齐孝石明白了,这里面有诈。但他不想去猜测,也不敢去猜测,这一切是否与龚培德有关。

“账丢了,呵呵,说是放在汽车后备厢里被撬了,还真报了案了;水管漏了,录像带进水了;受贿的翻供了,说自己是借款,查他的银行账户吧,还他妈真有每个月两万的还款。借了两千万,每个月还两万,要还一千个月,将近一百年,还不要利息。我操,这他妈鬼才信啊!”齐孝石突然发作,猛地从行军床上坐起,“你信吗?啊?”他质问。

龚培德一惊,眼神复杂,“老齐……咱能不能……不提这个……”龚培德缓缓地回答。

“我就想问问,是不是有人在这儿吃里扒外了,跟我这打马虎眼了?”齐孝石提高嗓音。

“老齐……这……”龚培德无言以对。

“他们走你的托儿了?”齐孝石直逼着龚培德,一下把十年来在心中郁积的疑问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呢……我……”龚培德回避着。

“今儿个这儿就咱俩,你也甭抖机灵,我也不弄那猫儿腻。都他妈是审人的人,抖攒儿耍鸡贼,那是不局气。我憋了这么多年了,就想问你一句,你他妈是不是湿鞋了?是不是!”齐孝石步步紧逼。

“老齐,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到现在你还过不去吗?”龚培德说。

“过不去!”齐孝石斩钉截铁地回答,“这么多年了,我就想问问你,你丫还是不是一个警察,是他妈当官重要,还是良心重要?你丫要还拿自己当警察,就拍着胸脯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在那案子上湿没湿鞋。别跟我这儿掉腰子装孙子,你要是不说,咱俩之间的这道坎永远也过不了。”齐孝石气喘吁吁。

“哎……”龚培德一声叹息,站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老齐,我自认为没做亏心的事,没坏了警察的良心……”龚培德说。

“没有就好,没有就能睡个踏实觉,就不怕人家找后账。”齐孝石说着又躺了下去。

“哎……”话不投机半句多,龚培德站了起来,“小那……你还得好好带带。他虽然搞了不少像样的案子,但还是随了我的毛病了,做事太急,有时缺少方法策略,容易吃亏。”

“哼,笑话。”齐孝石把双手枕在脑后,“他是你的徒弟,我带什么,人家是副大队长,人称‘那三斧子’。急有急的方法,缓有缓的道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我没什么可教他的了。”

龚培德无言以对,“咱们的事,不要放在孩子身上。再怎么着,他也叫过你师傅。”龚培德叹了口气,“我失眠的毛病一直治不好,这些年来没睡过几个好觉,行,你休息吧,我走了……”

龚培德说完,缓缓地离开了办公室。

齐孝石用余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种心酸,泪腺似乎要开始工作。但他极力地抑制住这种不明不白的伤感,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强压下去。龚培德也老了,虽然他比自己小了几岁,但毕竟也是五十多岁的人,那步伐和体态也大不如前。酒精让人感性,齐孝石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他叹了口气,感觉自己也是越发脆弱了。想当年预审科的邢科长说啊,要想当一个合格的预审员啊,基本功之一就是要掩藏好自己的真实情感,不然就会被别人利用,成为弱点。呵呵,这句话虽然听着扯淡,但在实际工作中却是至理名言。

齐孝石不争气地再次失眠了,那深藏在内心的往事像失控的DVD一样,强硬地循环播放。那个案子是他预审生涯的分水岭,他由巅峰到谷底,一落千丈,一败涂地。

刘松林最后被取保候审。为了挽回名誉和证明清白,他一不做二不休,高薪聘请了几个律师,一方面大肆宣扬公安局违法办案、错抓良善,一方面高调申请行政赔偿、要求惩戒相关办案人。检察院向公安局发来了执法建议书,要求公安机关依法撤销案件、对当事人进行妥善的安抚赔偿。市局对齐孝石做了内部处理,免去了他预审科副科长的职务,转为一个普通民警。“预审七小时”的神话就此破灭,成为了办案武断片面的代名词。

齐孝石从主管审查经济案件的重点岗位调换到了审查小偷小摸、伤害盗抢的探组。刘松林不但全须全尾地重回商界,而且相关的涉案人员也都逍遥法外,齐孝石恨在心里,却无能为力。他是一名警察,不是行侠天下的剑客,不能未经审判去惩恶扬善。齐孝石没有放弃,几次找到经侦的江浩队长要求重新查案,但都被严词拒绝。江浩队长说的也有道理,案结事了,人要是能抓早就办了,现在检察院都要求结案了,侦查部门也束手无策。齐孝石几番挣扎,最终只得无奈承认了这个现实,世上没有常胜将军,法律的利剑有时也无法斩断所有罪恶的荆棘。但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齐孝石折戟沉沙刚过了几个月,他一直全力培养的徒弟那海涛也选择了离开,转投到了龚培德的门下。

“哎……”齐孝石躺在软塌塌的行军床上,腰部一阵酸疼,他披着警服坐起来,光着脚盘起腿,默默地抽烟,不时剧烈地咳嗽。回忆像个剪辑失败的电影,顺序错乱,一下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预审科那时还在城东的焦化厂附近,每天都能看到不远处喷涌而出的黑烟。年轻时的齐孝石、老赵和龚培德还都是书记员,属于没家没业没钱的三无人员,没事就在一起喝酒聊天。谈起自己的梦想,老赵说,要在这个城市立足,踏踏实实地生活,找一个好媳妇,生一个健康的孩子,把父母从外地接过来;龚培德说,要走仕途,要当官,官当得越大就越能实现自己惩恶扬善的抱负;而齐孝石呢,说了些什么呢?大概是诸如“要成为最厉害的预审员”这样的废话。而就在那天傍晚,齐孝石和龚培德在焦化厂的篮球场上打起了赌,也不知起因是什么。记得当时齐孝石说,只要龚培德能在篮球架下扎马步三十分钟,自己就连吹十瓶啤酒。老赵刚开始还劝,后来看到俩人都脸红脖子粗地斗气,也就不再管了。于是,龚培德这家伙还真的在篮球架下扎了三十分钟的马步,到最后五分钟的时候,衣服都被汗水浸透了,半泡尿还尿在了裤子里,但还真就没松腿。三十分钟后,龚培德仰躺在地上双腿抽筋,却忍住疼哈哈大笑,叫嚣着让齐孝石连吹十瓶啤酒。后来的事情齐孝石便记忆犹新了,在小饭馆里,自己豪迈地一下打开十瓶啤酒,从喝完一瓶接一瓶到喝完一瓶吐一瓶,从饭馆喝到了洗胃的医院。那时真年轻啊,头天洗了胃,第二天早晨还接着审人。哎……

但如今呢,齐孝石又想,老赵到他妈现在也没住上梦寐以求的大房子,爹妈到死也没能到大城市生活,倒确实是踏踏实实、忍气吞声了一辈子。龚培德呢,当了大官实现了愿望,却和老朋友们形同陌路,仕途让他变了嘴脸,一出口就是官话,只顾往上爬,不看脚下的路。而自己呢,到底在这一辈子与人斗的日子中得到了什么?他找不到答案。天慢慢地亮了,办公室窗帘的缝隙里透出微光,齐孝石感到身心俱疲,烟也再抽不出味道。他默默地想,这都是怎么了?为什么年轻时热得滚烫,到最后却冷得冰凉,本来挺好的几个人,到头来都成了冤家?这世界,到底他妈的怎么了?

11.职务侵占一千万

那海涛和小吕在晨曦中漫步,从早晨八点半开始,新一轮的预审工作即将开始。今天要审讯的就是几天前经侦移送过来的案件,B市新时代公司某高管涉嫌职务侵占。那海涛现在是预审支队二大队的副大队长,主要工作是对口审理经侦支队移送的经济案件。经济案件大都涉及金融犯罪、职务犯罪、票据犯罪以及集资犯罪等,相比侵财、伤害等刑事案件,案情更为复杂、涉及人员更广、知识面更杂。

新时代公司是一家国有控股的企业,在B市主营连锁超市业务。如果被举报人的职务侵占事实成立,那他所侵占的资产也就是国有资产。那海涛一边走一边翻着案卷,职务侵占这个罪名,说白了就是公司企业的内部人员利用职务便利,侵吞公司企业资产的行为,一般要挪用占有三个月以上,同时达到一定的金额。这个罪名看似简单,但在执法的实践上却存在一定的问题。那海涛这几年主要接的是经济案件,没少跟这类罪名打交道,职务侵占罪的成立必须由被害人举报,也就是必须由受损失的公司负责人进行举报。现在公司大都为股份制,存在多个经营者,职务侵占罪常常会沦为公司股东相互打压、相互攻击的道具。比如一个股东在未经其他股东认可的情况下,占有了公司的财产,那其他股东就可以联起手来以公司的名义状告该股东职务侵占,以此将对手排挤出公司。经济案件错综复杂,民事与刑事的界限模糊不清,有时公安机关在报案人的迷惑下,本意是打击犯罪,结果却是插手了经济纠纷,这种情况屡见不鲜。那海涛深知,公安机关办案打击的是法律规定的违法犯罪行为,而绝不是给企业的内斗当枪使的,所以每遇到重大的职务侵占案件,那海涛总会要求底下的预审员重新对报案人进行询问,以掌握报案人到底是否存在贼喊捉贼的背后企图。

该案从案情上看并不复杂,新时代公司的总经理陈沛侵占公司一千万元,手段也非常低端,通过虚构的开销名目使用虚开的发票报销,这种手段说通俗了就是涉案人以没有实际发生过的虚假会议费、差旅费等相关费用发票,到公司进行正常报销,之后将报销金额占为己有。陈沛从新时代公司成立至今,一直任该公司的总经理职务,也许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这家国有控股的企业已经是他自己的了,所以这一年来开始肆无忌惮,指使底下的财务人员通过虚开发票的形式给自己虚假报销款项,公司监管形同虚设。

今天来的报案人是新时代公司全权委托的法务部经理常骁。那海涛让小吕主问,自己给他做书记员,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好好锻炼一下小吕的工作能力。小吕人挺好,老实本分,勤勤恳恳,就是实践经验太少、太软太嫩,还没有被锻造成一个真正的预审员。搞预审的得什么样啊?原来刚参加工作的时候齐孝石告诉过那海涛,就是“别拿人当人,别拿事当事”,再牛逼的人也别拿他当回事,别有压力,该拍拍、该问问,再软弱的人也别看不起他,没准就是个蔫人出“豹子”、蔫狗咬人的主儿。事情也一样,再大的案子放跟前儿也得理清思路,别被吓倒,再小的案子也得注意细节,没准一个毛病让人家揪住了全盘皆输。那海涛知道,其实自己身上的这些本事,大都是跟齐孝石学的,齐孝石搞案子不拘一格,出奇招、有新意,和其他预审员不同,他是在用心搞案子,拿破案当挑战。但十年前自己那个冒失的选择,却让这段师徒情谊烟消云散。悔啊,当时自己年轻气盛干事太绝,因为齐孝石被停职,接不了案子,自己耐不住寂寞便改投师门,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虽然后来的师傅龚培德一直对自己提携有加,从预审员一直把他提拔到了副大队长的职位,但那海涛知道,论工作能力龚培德根本没法和齐孝石比。但仕途这个东西有时并不是和工作能力挂钩的,走仕途需要的是综合素质,龚培德除了工作能力不如齐孝石外,其他方面都远胜于他。

“您好,我们是预审支队的办案人,我叫那海涛,他叫吕铮,今天要对您举报的情况进行询问,希望您配合我们的工作。”那海涛在候问区向常骁介绍着。

常骁客气地起身与那海涛和小吕握手。“啊,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配合你们的工作。我来之前,公司的领导特意叮嘱了,让我在报案的同时做好后勤工作,你们在办案中有什么困难就提,出人出车都没问题。”常骁说。

“车和人都不需要。”那海涛强调了一下,“这位是案件的主办预审员,一会儿要给您重新做一份笔录,还得麻烦您再说一遍。”

“好,您放心您放心,你们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一定实事求是。”常骁回答得干脆。

询问室里,小吕让常骁看完《询问通知书》和《证人诉讼权利告知书》并签字按指印,询问便正式开始。那海涛明显能感到小吕的紧张,但仍要逼着他去练。预审是公安工作中比较复杂的一个警种,如果做不到沉稳、练不出城府,就一辈子出不了师,干不了主审。经常有四十多岁的书记员主动要求调离岗位去其他警种的,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总给年轻人打下手,丢脸。

“姓名……年龄……出生日期……工作单位……个人简历……”小吕按部就班地询问,迅速进入工作状态,一点没有向那海涛汇报时的惶恐与不安。在审讯中,每个预审员都要发起主动攻击,确保审讯台后的绝对权威。

常骁列举了被举报人陈沛侵占一千万元资金的事实,在小吕询问为何公司董事会没有监管的时候,常骁解释因为陈沛一直任公司的总经理,人事、财务一把抓,董事会对他的工作能力非常认可,且信任有加,所以掉以轻心,放松了监管力度,才导致了恶果。权力一旦失去监管就会滋生腐败,陈沛年轻有为,却从一个优秀的企业家堕落成贪污犯,也实在令人可惜。那海涛听着常骁振振有词的举证,仔细观察着他的眼神和表情。

预审和人接触,有时就像古玩淘货,要想辨货的真伪,先要看卖家的诚信,不察言观色,打了眼就要自己认栽。同时也像医生看病,望闻问切,要从细节入手,看是病在腠理,还是病在骨髓,辨明病因,才能对症下药。从这些年的经验来看,无论是犯罪嫌疑人、报案人和证人,没有人的叙述能做到完全真实。犯罪嫌疑人为了逃避打击推脱抵赖,供述时百般狡辩;报案人有时被怨恨左右,会夸大举报事实;而证人则更为复杂,有的记忆不清、供述不明,有的身处旋涡、回避或沉默,有的虚构事实、心怀鬼胎,有的则明知情况、拒不配合。所以在预审初期,既要防止被别有用心的证言干扰,又要避免审讯中的武断,造成冤假错案。去伪存真、获得真实的证言,才是日后工作的基础。

询问室经过隔音处理,关上门便与外界隔绝。三个人在密闭的八平方米空间里,相互面对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那海涛故意盯着常骁的眼睛看,想从中探寻是否有躲闪或彷徨,常骁从容地迎着那海涛的眼神,平和淡定。

“你们公司是如何发现陈沛职务侵占事实的?”小吕问。

“是通过公司财务部员工沙伟的举报。”常骁回答。

“说一下沙伟的情况。”小吕说。

“沙伟,男,30岁,在新时代公司的财务部工作。”常骁回答。

“他和陈沛有什么关系?”小吕继续问。

“他是陈沛招来的员工。”常骁回答。

“陈沛招来的员工?”小吕抬起头看着常骁,“那他们之间有无亲属或朋友关系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但公司的许多人都知道,实际上凭沙伟的资历,是不可能到财务部任职的,他是陈沛亲自招来的员工,也算是他的亲信。”常骁说。

“亲信?”小吕愣了一下。

“他有什么证据证明陈沛职务侵占的事实?”那海涛插话说。

“他是这件事的经办人,是他陆续为陈沛虚假报销的一千万元。”常骁回答。

“嗯……”那海涛点点头。

“这么说……”小吕停顿了一下,“沙伟是良心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