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黄太太家回警局的路上,王克飞感觉头特别重。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呆坐半晌,脑海中纠缠着各种利弊关系。自己是靠走了门路,才调到上海黄浦警局刑侦科任科长的。这是自己事业的新高峰。昨天自己还千方百计想找机会报答杜先生,可现在机会来了,自己能不抓住,甚至违反吗?
黄太太是杜先生的朋友、合作伙伴。如果自己不照她的意思做会怎么样?如果自己执意要调查呢?如果真的因为一意孤行而破坏了选美比赛,自己如何承担后果?
可是,难道真的要自己亲手做假,让此案从此沉没吗?他一想到那具还在停尸房里的尸体,那种眼泪上涌的苦涩感就又回来了……
王克飞把手摸进包里,掏出那三本英文书,撕掉了包装纸。他一个英文字母都不认识,听那个替自己买书的文员说,其中一本是托马斯·哈代的《远离尘嚣》。
也许这正是陈海默的容颜留给他的感觉,远离世俗纷争,清淡脱俗。
他们在新仙林舞厅的短暂相遇,她的回眸一望至今在他的心中徘徊不去。当时的她,是想给自己什么暗示吗?
她希望我能帮她。可自己却如此无能,让杀死她的凶手逍遥法外。王克飞觉得胸口积满了苦涩的郁闷。哪怕陈海默从土里复生,哪怕她瞎了狗眼垂青于我,像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能力去保护她?
王克飞闭上眼睛,仿佛能看见海默回望的那一眼,带着一丝幽怨,一丝悲怆。
…………
老章敲门走进王克飞的办公室时,看到王克飞正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王科长,您看看这些文件?”他对着王克飞的背影问道。
“你放在桌子上吧。”王克飞的声音有些疲倦。
老章放下文件,刚要离开,突然又听到王克飞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对了,我觉得陈海默是不小心跌倒在铁轨上的,你看呢?”
“跌倒?”老章吃惊地挠挠头。
“是啊,出事那一段绿树成荫,环境幽静,她晚上出去散散心,可天黑了没看清楚路,不小心绊倒在铁轨上,而这时火车又正好来了……”王克飞的语调听起来有些伤感。
如果换作别人,一定会和王克飞较上半天真:怎么可能会是意外呢?但老章反应快,马上就明白王克飞的意思了。
“您说得没错啊,是她自己跌倒的,这才说得过去嘛……”合作久了,自然有了默契。老章知道,王克飞想要的是一份“陈海默意外身亡”的调查报告。
老章熟知伪造案情的所有步骤。当即,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写下了一份新的报告:
经过现场严密勘查,结合目击者证词,今查证震旦女子文理学院二年级学生陈海默于民国35年8月2日晚9点半于封浜村散步,在距离村口700米的铁轨处不慎意外跌倒,被过往火车碾压身亡。
得到王克飞的认可后,他又在证明上盖上了上海黄浦警局刑侦科的公章,王克飞的私章。再加上他新写的现场勘查和验尸报告,陈海默便从一个谋杀案受害者,变成了一场意外的倒霉鬼。
现在唯一剩下的任务是尽快取得家属的签字,处理掉还留在停尸房里的尸体。这么棘手的事情,还是只能拜托老章。
下午,老章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带给王克飞一个坏消息:陈逸华死活不肯签字。
“他既不信他女儿是自杀,也不信她是意外身亡,死活不同意在这时候火化尸体。他想等新的证据出现。”
这就麻烦了。王克飞完全理解陈逸华的想法,但又为这个插曲烦躁。虽说火车造成的伤口掩盖了其他可能存在的伤口,但是留着尸体夜长梦多。万一接下来遇到个更高明的法医,推翻了“意外身亡”的结论,岂不是自找麻烦?
王克飞在桌边坐下来,苦恼地点了一支烟。没有亲属签字,就没法火化。若偷偷火化了,被陈逸华发现,也没法收场。陈逸华也算是有脸面的人物,这闹一闹可不得了,怕闹成了真正的丑闻。怎么才能绕过陈逸华,把这事处理干净呢?
突然间,一个灵感闯入脑海。对了!在黄太太家宴上遇到过的那个熊医生,说不定可以派上用场。他是黄太太的亲信,也不怕他去外面乱说。
王克飞当即给黄太太打了一个电话,征求她的意见。
她同意了:“我看找他帮忙可以。熊医生这人嘴巴紧,也拎得清,我是信任他的。”
王克飞本来对于找熊正林帮忙的念头不是完全有把握,但听到黄太太这么一说,立刻放心了。他带上文件出门,来到了宁仁医院。
熊医生正在传染科坐诊。他让病人先等一下,关上办公室门,接待了王克飞。当王克飞说出自己的难处和请求时,熊正林一直都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听完后,他才微微一笑,道:“这不是什么难事。”
王克飞连忙道谢:“熊医生愿意帮这个忙,我感激万分。”
“我应该感谢王科长对我的信任。”熊正林口气平淡。
熊正林让王克飞在会议室等着。不一会儿,他就从医院办公室回来了。他以“瘟疫流行,卫生署对尸体处理有特殊规定”为借口,以医院的名义起草了一封信函,通知陈逸华即将在第二天一早火化陈海默的尸体。有了这个挡箭牌,火化尸体根本不需要陈逸华的签字,发封通知也只是出于情面通知一声而已。
王克飞读完信后,感觉火化手续合情合理,佩服熊正林的机智。但同时,他的心底又充满了负罪感。他想象着陈逸华收到通知后的反应,心中有一些痛楚。
但他只能安慰自己,这也并非我的意愿,我们这样的小人物做事身不由己。
傍晚,王克飞办完事,走出了医院。
夜风拂面,街上路灯下乘凉的人很多,聚在一起下棋聊天,欢声笑语,但他依然心情沉重,闷闷不乐。
他走到一家报亭前面,挑选了一份当天的报纸。刚要付钱时,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一回头,吃惊地叫道:“是你啊!你什么时候回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