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孝心”“过去”“偷走的东西”“老地方”……晚上,王克飞辗转难眠,反复琢磨信上短短的几句话。他设想了自己可以走的每一步棋子,可能引起的每一个后果,最坏的和最好的。他一遍遍问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放手这个案子。
如果要利用黄君梅提供的线索调查下去,必然需要找到勒索者,调查他口中海默的“过去”。这项工作就好像破坏道路的表面,挖出下水道一样复杂。这么大动静的工程怎么可能瞒过黄太太的眼睛?如果把她激怒了,后果会怎么样?海默已经死了,这结果无法改变。为了一个不能改变的结果,赔上自己的前途,值得吗?
或者,他可以就此放手。
如果勒索信一事败露,他可以抓一个醉酒流浪汉当作“勒索者”,随便编造一个调查的结论搪塞过去。只是自己甘心吗?
快早上时,王克飞又做了一个梦。
他站在岸边,看到海默漂浮在黑夜的大海上。她美丽的眼睛像船只的灯光,正在慢慢远去……她将永远地隐没在黑暗冰冷之中。
他明知将永远地失去她,却无法向她伸出双手。
“不,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他睁开眼睛,看着清晨的阳光,对自己说。
早上王克飞起床后,去拜访陈逸华提供的地址--土山湾军乐队领队马承德的家。但在去马修士家的路上,王克飞变得疑神疑鬼,总感觉有一个男人在跟踪自己。
他突然转身走进一家街边的纪念品店,推开门时猛然回头,只见一个穿黑大衣的男子立刻掉头向相反方向走去。因为男子戴了墨镜,又竖起了衣领,他没看清楚他的长相,只注意到他留了两撇小胡子。
王克飞担心这是黄太太派来监视他的人。他兜兜转转在城市里绕了好大一圈,再三确认没人跟踪他后,才前往马修士的住所。
马承德虽然是个中国人名字,却是金发碧眼的德国人。他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算是半个中国通了,不仅国语说得好,对中国的文化人情也了如指掌。
他在中国几十年,做的最自豪的一件事是培养了土山湾军乐队。这支隶属于土山湾孤儿院的军乐队并不是他创立的,而是在四十多年前由上海天主教会的一位葡萄牙神父筹募组建的。马承德修士作为任职最长的领队,对乐队倾注了一生的心血。
土山湾军乐队在当年是上海滩最先进和专业的乐队。可谁会想到,这些圆号、萨克斯、军鼓等西洋乐器的演奏者,如此原汁原味的西方交响乐的演奏者,竟是一群衣着破烂的中国孤儿?这些孤儿大多在木工车间或者五金车间当学徒,只是利用下班放学后的业余时间刻苦排练。许多西方人看了演出,都大为感动。
虽然不再担任队长和车间主任,马修士依然住在孤儿院里。由于孤儿院是外国天主教会所有,在日据时期没有受到多少骚扰。
早晨王克飞敲开他房门的时候,马修士还以为对方只是一个闲极无聊的游客而已。直到王克飞说明了来意,马修士才把他请到屋中。待在中国那么多年,马修士早已熟知中国人待人处世的规则了。
马修士不喝茶,但他为访客存着上好的碧螺春茶叶,王克飞龇牙咧嘴地喝了一口热茶,立刻开门见山地提到了陈海默。
刚开始,马修士还有点不明所以。但是当王克飞说到“小山”这个名字的时候,马修士多年前的记忆被唤醒了。
“马修士,您能否回忆一下当年小山是怎么到孤儿院里来的?有什么人会了解她在孤儿院以前的生活呢?”
马修士年事已高,记忆在大脑中变得支离破碎。但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对“小山”的片段却依然完整地保留着。
见到小山的那个早上,马修士正为孤儿院和军乐队日益增多的开销焦头烂额。民国26年(1937年),乐队已经非常具有规模,经常在教会组织的各种重要礼仪、庆典中露面。这本是支公益乐队,演出从不收费,最多也是由邀请方请孤儿们吃一顿饭而已。可“二战”开始后,海外的经费大量减少。淞沪会战一打响后,不少资助孤儿院的教徒们纷纷离开上海,经费更是难以保障。马修士正盘算着该怎么给国外的教会写信,才能求得自己需要的资助。
这时,新雇的钢琴师高云清敲门走进了办公室。他的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女孩,穿一件缀满补丁的布衫,扎着两条小辫子。
“这是我邻居的孩子,亲人刚刚死了。她一个人无依无靠,我那里也不方便留她,您看,是否能让她留在这里呢?”高云清问。
马修士知道,高云清指的是把她留在五金车间。马修士本人身兼五金车间的主任,每隔几天就会遇到这样的请求。他不得不锻炼了一副铁石心肠,因为如果把每个孩子都接收下来,孤儿院早就人满为患,难以为继了。
马修士感觉到女孩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自己。他回避了她的眼神,把目光转向高云清,说道:“抱歉,我们不能留她。你知道我们孤儿院所有的孩子都是男孩。”
“可是,她能做和男孩一样的事情。”
“不,不是这个问题,这是规定……有许多原因……我们要保证男孩先进车间当学徒。”马修士觉得自己每当拒绝别人时,学了十几年的中国话就不那么利索了。
“可您让这么小年纪的女孩怎么办?流落街头吗?”高老师平日里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此刻的语气却有些偏激。
“你没有其他的亲人吗?”马修士转向女孩,希望能找到其他办法。
女孩咬着嘴唇摇摇头。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宣判,双眼噙着泪水。
“你之前都是和谁一起生活的?”
“我和刘奶奶一起长大的,”女孩口齿清晰地回答,“但她其实不是我的亲奶奶,她靠捡垃圾为生,在我还是婴儿时把我捡回家了。可是,她上个星期去世了。”
她难过得低下头。
“你就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我不知道我的爸妈是谁,也不知道其他亲人,”她委屈地抓着衣角,“连刘奶奶也不知道。”
“她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我才想到来找您。”高云清紧跟着说。
“先生,”女孩抬起头,提高了声音的音量,“只要您给我一个地方睡觉,我什么活都可以干。如果我不能去车间干活,我可以替军乐队保管乐器,打扫教堂,还可以给大家做饭--”
“你会做饭?”
“嗯。”她自信地点点头。
马修士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他依然在心底埋怨高云清在这当口给自己添乱。
“那先让她去厨房帮忙,再和你一起管理陈逸华先生新捐的那批乐器吧,”他甩了甩手,“给她找个地方住下,再做打算。”
在打发他们离开后,他才想起来,他还没有问那个女孩的名字。
那阵子马修士满脑子都是经费的问题,也再没有和高云清讨论过如何安置小山。
有一天傍晚他经过乐器室,看见女孩正在努力擦拭那些鼓号。这些崭新的乐器在她的精心擦拭下闪闪发亮。
还有一次,夜深人静之时,马修士经过礼拜堂,听到了钢琴声。是谁这么晚了还在弹琴?他带着愠怒走到门边,发现了女孩的背影。
他吃惊地发现她会弹钢琴。月光透过彩色玻璃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影,她专注地舞动双手,孤独的音乐如月光般清冷。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并未上前阻止,而是悄然离开。
之后他几乎忘记了“小山”的存在,直到她出乎意料地出现在对陈逸华夫妇的答谢演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