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黄太太在豫园设宴招待大家。王克飞实在没有半点心情参加,但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不能不去。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
他刚要离开医院时,老章推着自行车追上几步,说:“王科长,您这是赶着去哪儿呢?”
王克飞看看手表,有些不耐烦:“黄太太今晚宴请……你还有什么事吗?”
“本来想和您再聊聊陈小姐的死,我觉得有些地方有些蹊跷……但是,还是明天再说吧。”
“蹊跷?什么蹊跷?”王克飞停下脚步问。
“唉,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还是等明天到了办公室再说吧。”说完,老章就要踩自行车离开。
王克飞哪里肯放他走,拉了把他的袖子:“你就简单说说。”
“可您去黄太太的宴会快迟到了吧?”老章提醒道。
王克飞一想也是,唉,总不能让那些大人物在餐桌边等自己。他只好摆摆手让老章离开,自己也怏怏地走了。
一入夜,豫园的岳众舫酒楼门口的车辆便络绎不绝。远远望去,这座清式楼阁就像一只灯火通明的豪华游船航行在黑夜之中。岳众舫是京派餐馆,虽然新开不久,但俨然已经成为上海滩上宴请的高档场所,夜夜满座。侍应生小跑着上菜,每一个包房内都传来欢声笑语。
包厢里七个人,刚好坐一桌。王克飞注意到,在座的除了自己和黄太太只有过几面之缘外,其他人都像是黄太太的熟人。
黄花梨餐桌边坐着的最显眼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光洁的瓜子脸轮廓,狭长的眼睛,鼻尖上有一粒小痣,笑起来别有风味。
王克飞自然认得,她就是上午在静安游泳馆里出尽风头的黄君梅。他远远见过她几次,还没有当面接触过。
“我家君梅啊从小心地善良。她看到街上那些凄苦的苏北难民都会落泪,一直问我该做什么才能帮助他们。于是,我让她也报名参加了选美。”黄太太一边说,一边轻拍女儿的肩膀。黄君梅却不以为然地扭过脸去,轻轻晃动着一条翘起的小腿。
“黄小姐真是人美,心灵也美。”在座的周老板赞扬道。
黄君梅听了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抿了抿嘴唇,强忍住一个微笑。
她把卷发捋到一侧,抬起狭长的眼睛,瞟了眼坐在一旁不吭声的王克飞,把话题转到了王克飞的身上:“王探长,久仰大名。听说您是上海罪犯的克星。”
王克飞不好意思迎接她的目光,垂下眼睛应了一句:“不敢当。”
“那么,您倒看看我们在座的这些人中间,谁最像罪犯呢?”黄君梅朝身边的黄太太努了努嘴,“比如我妈,像不像一个好人?”
王克飞有点吃惊,一时语塞。他瞟了一眼在座的商政界人士,脸上全都带着窘迫的笑容。黄太太更是失去了耐心,低声怒道:“君梅,少开这种玩笑!别没大没小的!”
黄君梅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坐在黄君梅右手边的是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士,他身材挺拔,衣着白色衬衫,戴着金丝眼镜,形象斯文英俊。黄太太介绍道,这是在宁仁医院工作的熊正霖医生。
“熊家和黄家是多年的老朋友啦,熊医生也兼我和君梅的私人医生。”黄太太介绍道。
熊医生向王克飞点头示意,躲在眼镜镜片后的双眼里闪过一丝敷衍的笑意。
“熊家是上海滩上有名的医药世家。熊医生的爷爷是吴派名医熊南山。熊医生自己也年轻有为,是圣约翰大学医学院毕业的高才生。”黄太太夸奖了一通。
王克飞暗想,原来这不是普通的医生,而是有大家族背景的,在座的恐怕只有自己最没背景没势力,和黄太太的交情也最浅。一方面王克飞为自己跻身于黄太太的亲密交际圈而有些受宠若惊;另一方面他又惴惴不安,不知道陈海默一事究竟要怎么收场。
虽然列席的都是重要人物,宴席上的黄太太一点儿也没冷落王克飞,一会儿招呼他吃菜,一会儿又夸他选美的安保工作布置得好。圆桌上热热闹闹摆了满满一桌菜,大乌参、佛跳墙、脆皮烧鸡、白果燕窝、冬瓜盅……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一个小时前刚见过那么恐怖恶心的尸体,王克飞对着满桌山珍海味,一点胃口食欲都没有。
大约因为太紧张了,吃到一半时王克飞不小心掉了一根筷子。当他俯身捡筷子时,却无意中见到了不该见的一幕。
餐桌下面,两只脚漫不经心地钩在一起。
确切说,是黄君梅的那只穿丝袜的小脚脱掉了鞋子,往前探,轻轻地搭在旁边熊医生的脚踝上。熊医生的脚自然也没躲闪,仿佛正享受着隔着丝袜的摩挲。
王克飞吃惊这位大小姐的大胆和放肆,却只是装作没看见,立刻坐直身体。看着桌上的黄小姐和熊医生正泰然自若地参与着高谈阔论,王克飞又觉得有些好笑。
吃饭时自然聊了不少选美比赛的事。做纺织生意的陈先生说,他最近在报纸上读了很多关于陈海默的报道,觉得这姑娘的长相和才艺都不错。可他慕名去观看今天下午的泳装比赛,陈海默却遗憾地没有出现。
话题竟然转到了陈海默身上,王克飞愈加紧张,局促得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陈先生脸上轻浮的笑容让他觉得有些反胃。今天下午,自己不也是这些男人中的一个吗?春心荡漾,想入非非,自以为是……
“是啊,陈海默给选美大赛树立了非常正面的形象。这姑娘在记者面前说话都很有水平,讨人喜欢,算是组委会的福气,”黄太太回答,“今天下午她患了伤寒,所以缺席了比赛,我听说很多像陈先生这样的绅士都特别失望呢。”
其他人也听出了黄太太语气里调侃的味道,都跟着笑。
伤寒?王克飞心里嘀咕了一下,难道黄太太打算隐瞒海默出事的事?
“话说回来,陈海默是我家君梅的中学同学,大学也算校友。可比起人家来啊,我家这丫头待人接物就差远了,唉,当年全是被她爹给宠坏的啊!”
黄君梅满脸不高兴地放下筷子,说道:“你既然这么看不上我,何不放我去美国算了?你也眼不见为净。”
“你们看看这丫头,”黄太太对着众人说道,“半年前就闹着要去美国留学。我不答应,是因为她年纪还小,出门在外也没人照料。她就说我不尊重个人自由,老拿这些新思想来压我。”
“其实,你还不是心疼你的钱吗?”黄君梅咕哝了一句。
“钱?我哪有什么钱?”黄太太一脸尴尬,“你才是黄家的继承人,钱不都是你的吗?好了,好了,大家吃菜。”
桌上的气氛因为这对母女的互相拆台有些尴尬。这下大家急忙举起筷子,点评起每道菜的好坏,试图缓解这紧张的气氛。
晚宴散去后,黄太太先送走了其他人,然后挽着王克飞的胳膊往外走,一边小声问:“确认找到的尸体是陈海默了?”
“没错。是我们的警员失职,保护不力,我已经让他们反省,对不起……”王克飞回答。
“我没兴趣听这些……”黄太太口气冷淡地打断他,问道,“死因是什么?”
“现在看,应该是自杀。”
“自杀?”
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饭店外。夜色中,黄太太皱着眉头说道:“我们一开始就极力把陈海默推上前台,就是为了让她为选美塑造正面形象。没想到竟出这种事。这下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唉!”
王克飞站在一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然黄太太不爱听道歉,那么安慰的话好像也不太合适。他突然想,如果老章在就不会冷场了,那家伙一定知道该怎么接话。
黄太太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王克飞急忙为她点上。
黄太太对着天空吐了一口烟圈,又说:“你看看刚才那个陈老板啊,那么多色鬼惦记着这姑娘呢。为了不能让这些人失望,减少对比赛的关注,我们不能让人知道她死了。”
听到这句话,王克飞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只是嗯嗯了两声,附和道:“这件事一定要保密。”
“我们就对外一致,说她得了伤寒在家养病。慢慢地,他们可能就淡忘她了。等选美决赛一过,就好办了。待我再好好想想这事怎么处理再告诉你吧,”黄太太丢掉了只抽了半支的烟,用手捂住嘴,打了一个哈欠,“真累的一天啊。”
黄太太撇下王克飞,钻进了自己的小汽车。黄君梅已经在座位上等她了。
王克飞目送母女俩离开。这又何尝不是他很累的一天?
从早上带了给陈海默的英文书兴致勃勃地去理发,到在泳池边失望的一刹那,再到和陈海默父亲绝望的会面……
晚上回家的路上,凉风习习,却难以吹散王克飞心头郁积的忧郁。他突然又想起了老章在晚宴前说过的话。海默的死到底有什么蹊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