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滩来了电影,《智取威虎山》,电影幕就挂在了那片沙滩上。
学生都提前放了学,王满囤的二姑也从小青岛来了,拿了不少的东西,王满囤乐不思蜀。
心灵手巧的叶淑红跟着刘桂兰学着烙油饼,南方人心细如发,她烙的油饼比雪娇妈烙的都薄。人人都说王庆丰半路捡了个金元宝。来电影时,叶淑红正在家里烙油饼,大汗淋漓,半藏半露地光着身子。王川拿了凳子想去占场,王满囤在门口津津有味地看着叶淑红烙油饼,他等着王川拿一摞油饼一起去占场。王川从锅里抓起一摞油饼,跑着跳着去占场儿。王满囤边走边说, 你妈好大奶呀。王川不以为然地说,我们那个地方都这样。
太阳把最后的一抹金红涂到金沙滩上,金沙滩羞羞答答,像抹了胭脂的少女,流光溢彩。欢笑声吵闹声跑跳声此起彼伏,有找不着孩子唤儿的,有跑掉鞋四处找的,有男女青年手拉着手钻草垛空的,就连远在五里外的丁字嘴也缕缕行行,有来看电影的。这一天,女儿都打扮得分外俏丽。她们常常把留着过年的衣服穿出来,光彩照人,一簇一伙的,勾肩搭背,胁肩谄笑。她们常常同一帮后生捎山路走,走在高高的青纱帐里,太阳还高高的就从家里走。青纱帐传出各种鸟儿柔媚的叫声,仿佛那些小虫子们也兴奋不已,全都机机灵灵地叫着。那玉米叶子划破了少女稚嫩的脸,也不理不睬,前面的就喊,快走呀—嫚子,叫嫚的就提提裤子,哪管脸上有伤没伤,就跑了过来。她们在青纱帐红红的影子里穿梭,就像梭鱼一样在大海里游荡。就有给金沙滩的姥姥拐了一篮鸡蛋的,也有给三舅舅捎去一双鞋垫的,母亲不能来,就嘱咐女儿,等秋收再家去看姥姥。姥姥早把锅里的饭热了又等,等了又热,扒在街门口,等着俏外甥女来看她,怎么还没来呀,电影儿快开场了。就听到胡同头传来响脆的脚步,外甥女拐着鸡蛋来了。未等放下篮子,满头是汗的外甥女,从缸里舀一瓢水就喝了。这才把鸡蛋放下来,姥姥就让上炕,你妈咋不来呀,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早忘了我这老东西,快一年了,也不来家照个影儿。姥姥,我妈告诉我了,等秋后柿子下来再来。丁字嘴的柿树多,每年秋后火红的一片。嫁到丁字嘴的姑娘,就把柿子摘下来,等煨熟了,再给母亲送来。
此时的金沙滩已变得人山人海,人仰马翻,其声势之浩大,早已盖过滔滔不息的海浪。远在田横岛的居民,也驾着船儿来看电影了,他们就抛了锚,并不上岸,坐在船上朝岸上看。屏幕挂得高高的,几百米远的人,都看得清楚。只是有那老渔民,只听不看,只要声音高,他们听得到就行,因上演的是革命现代京剧。这些老渔民坐在船上,边听边哼,一手打着拍子,一手喝口小酒,忘乎所以。他们不看人物,只听声音,喜欢的是一种氛围,或是一种地道的京味。
王满囤与王川因长的小,挤得满头是汗,终于在电影机跟前安插上座位。他们两个全都全神贯注地盯着放映员,怎样换片子,怎样调镜头,都暗暗地想着长大了,如能干这行多好呀,天天看电影儿。那年头,金沙滩差不多一年才来一场电影儿,来一场电影儿,转眼就完了。
他们全都沉浸到这稍纵即逝的时光中,不知远在大洋里,还有一人,那便是伍老大。
伍老大知道那天有电影儿,早早吃了饭,他就登上瞭望塔向滩上瞭望。他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什么,只见黑乎乎一片,就像夏天海豚拥拥挤挤晒太阳那会儿,电影幕也仅有手巾那么大,上面影影绰绰得乱晃,多亏伍老大眼尖,能看出二里地。隔着茫茫大海,伍老大在翘着脚尖瞩望,他知道他心仪的奶头山也在看戏,奶头山是个戏迷,还能不时唱几句,伍老大也是个戏迷,吹拉唱弹也会几下。胶东这儿人文荟萃,八九岁的孩子都会唱京戏。至于躲在洞中的王家章,住在南瓦房的黄玉生,更是一听戏,就手舞足蹈,随着节拍又哼又唱。还有那黄婉儿,演一手好戏,就那扮相,那模样儿,也是千里挑一,不用化妆,登台就唱,保证万人空巷。黄婉儿扮演李铁梅,可演完全场儿。有那么几个冬天,伍老大就蜷缩在大泥堆上,看黄婉儿演李铁梅。那时的冬天,村中有好多泥堆,专门用来垫圈积粪。伍老大矻蹴在大泥堆上,泥塑木雕一般,一个晚上十场戏,把脚指头冻得就像猫咬老鼠一样,也旁若无人,黄婉儿唱,他也唱。晚上回到倒扣的老船里,还在乱哼哼。如今黄婉儿走了,黄玉生、王家章老了,想来让伍老大倍感凄凉。
在竹叶岛,伍老大才真正感到生命的荒芜与凄凉。夜里除了海风海浪伴着它,就是无际崖的黑暗,那黑暗仿佛有厚度,而没有温度。黑暗延伸出几里,才偶尔看到渔火点点,像萤火虫儿一样。此时的大海老气横秋,老奸巨猾,浪声一高,小岛四面就像竖起四堵墙,四面楚歌。这是一种无法忍受的孤独。就有那么一天,一只海鸥飞进了伍老大住着的海草盖顶的房子里,海鸥啾啾叫着,仿佛在找它的母亲,伍老大的母亲在海里,同是天涯沦落人,伍老大当着海鸥哭了。那只海鸥来过数次,伍老大就天天和它拉呱儿。伍老大经常在岛上对着海豚说话。有时寂寞极了,就对着金沙滩喊几声,直到朝阳从水中像蛋黄一样跃起,喊来一个白天,伍老大才哑着嗓子,停止呼喊。海里的渔人认为伍老大疯了,就躲得远远的。每每一个多月,王二麻才打发人给伍老大送去口粮,有时遇上台风,两三个月不见个人影儿。伍老大已经孤寂成一只鹤。他行为怪异,每天从岛的这头走到那头,在这头吃完饭,到那头拉泡屎。他狂奔不已,无法停下来,只有不停地走或者跑,他才觉着舒服,反之恹恹欲睡,精神萎靡。岛上荒漠得像月球一样,一点绿意也没有,他唯一下饭的菜就是海带。他整日想象着那些灌满浆的水绿的麦田,英姿飒爽一片蓊郁的青纱帐。每年青纱帐起,肥兔蹦跳,王二麻的猎枪举起又落下。枪一响,天上就袅起一股纯净的白烟,空中洋溢着一股硫磺味,王大头就手擎兔子跑进伍老大倒扣的老船里打平伙,他与王二麻、王大头平分秋色,又吹又擂,谈论着奶头山那日益隆起的乳房。那时,天蓝蓝,海碧碧,竹叶岛就像一片树叶,一叶小舟一样泊在水中。玉米地、金沙滩、奶头山,都是有着人味肉味的地方。每每想起,伍老大都倍感怅惘,他那破船还在吗?金沙滩有许多这样又破又老的船,它们还好吗?每艘破船都有一个故事—当年涛声急、征战鏖的故事。
从往古到现在,金沙滩横撇着艘艘大船,有的身上附满贝壳,被苔藓和青草装点。孩子们就站在它们身上看电影儿。电影场上闹哄哄的,剧情正进行到“杨子荣打虎上山”,这是戏眼,一些老头和孩子都着迷了。王满囤和王川靠在电影机旁目不转睛。英雄的壮举,将他们引到了辽阔的北国—茫茫林海雪原。英雄的形象在两位少年心中深深扎下了根。刘雪娇的眼神在急急地寻找着王满囤,在静静的电影机灯光下,她终于看到王满囤了,她像妈妈一样喜欢对视。这时的王满囤被剧情沉醉没看到她,刘雪娇“扑哧”一笑,那笑是给王满囤发出的信号,王满囤向笑声发出的地方看去,就见到刘雪娇那粉红的苹果样的大圆脸。四目相触,就像电流一样贯穿对方。自那日沙滩相见,刘雪娇觉着王满囤长大了,特别那撇小黑胡子,让雪娇的芳心不时想来扑扑跳个不已。她看出王满囤在故意躲着她,害羞又矜持。但春色满园关不住,愈是这样,刘雪娇愈念念不已。小时候,他们是手牵手看电影儿,可今天忽然有了距离,他与四川老客王川儿好上了。愈隔着距离,她愈发现王满囤儿是她挥不去抹不掉的影子,天天在她心中打结儿。以致上课时,她都在观察着王满囤的一举一动,此时他俩已不在同位了。王满囤偶尔与其他女同学说句话,她都立马在心中盘算开,是不是王满囤看好别的同学了,变心了,不再和她好了,她开始嫉妒其他女同学。她恨王满囤儿,但恨又恨不起来,一会工夫郁躁的心情,又烟消云散了。
电影场里,这男女两位少年仿佛又在重温儿时的旧梦,牛棚里、七毛钱等等,一件又一件,温馨而又浪漫,苦涩而又甜柔。音乐是鼓动爱情的浪花,男的想做杨子荣一样的英雄,女的生怕男的做了英雄像白马王子一样跑了。这种纯真又纯美的爱情,是那个时代少男少女的写照。有一位诗人说过,哪个男儿不善钟情,哪位少女不善怀春?他们都在各自爱的眼神里陶醉,而不能自拔。
一场电影儿,将少男少女们引向何方?
《智取威虎山》之后,王川第二天突然失踪了。
王庆丰、叶淑红与金沙滩老少爷们拼命寻找,三天三夜不见人影儿。
事态非常严重,王川哪去了呢?他去了四川吗?
拉网式的扫荡从河到海再到山到井,根据以往的经验,王大头还带人搜了大部分草垛,不见王川半个影子。后来规模扩大到金沙滩以外,比如羊角畔、丁字嘴等,终于有人从丁字嘴传来消息,说有人在丁字嘴的电影场里看到了王川儿,正非常殷勤地帮着放映员拉绳挂幕,电影一散再没见到他,可能又跟着放映队走了。王庆丰与王大头领着一帮人,就顺着沿海的渔村230公里的海岸线打听,临行前,还找三吊眼掐了掐算了算,因为三吊眼会诸葛亮的八卦。三吊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你们快追吧,这孩子可能在大北圈一带,再走晚了就去牟平的养马岛了,那可远了。
人们真服了三吊眼的神机妙算,王庆丰终于在大北圈的电影场里见到王川,他依旧给放映员跑跑颠颠,显得非常卖力。王庆丰拉他回家,王川儿执拗不回,说,这样真好,不用上课了,天天看电影儿。《智取威虎山》,他差不多能从头背到尾,一些唱词也背得滚瓜烂熟。放映员说,不回就不回吧,等下场放完《打击侵略者》,这是部新片,再把王川送回去。
后来放映队终于把王川完好无缺地送了回来,并给金沙滩额外增了一场《打击侵略者》,这无疑是王川的功劳,今年他们可以看两场电影了。
那天人们又一次见到王满囤与王川在电影机旁,士别三日,更待刮目相见,王川走后门把他那些相好同学全部召集到电影机旁。那可是所有人都羡慕的一块好地方呀。王满囤找到王川商量,把刘雪娇也叫过来吧,王川爽快地答应了。
有人看到那天伍老大骑了一只海豚,也来到了金沙滩的电影场。他看完电影,又骑着海豚走了,从此,人们再也没见到伍老大,竹叶岛成了一座空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