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王满囤就清楚地看到三吊眼蜷缩在炕上啃土,啃得那么专一又专业,一点一滴的滴水不漏,就像他一丝一缕地撕扯黄鼠狼肉。他家的地中间放着一盘石磨,半磨的玉米碎屑一片狼藉,磨棍插在磨盘上。三吊眼额上湿津津的,看样子是累坏了,正在啃土休息。王满囤轻手轻脚进来叫了一声:“三叔,过年好。”如月球上的人在讲话,一个孤孤单单与鼠与狼为伴的人,仿佛突然眼球活了,轮了一会,就坐了起来,干瘦瘦的,比剥皮的黄鼠狼还瘦,那腰大个王庆丰一把就可攥起来,分明一匹不用化妆的黄鼠狼。
他从胡须里吹出一句话:“怎么你小子来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口中带有一股土味。
王满囤应答:“三叔怎么不说过年的话,我是来看你的。”
三吊眼这才想起:“哎,对了,仿佛还没出正月呀!”
当地的风俗,没出正月,见人问好,并不过时。
因屋子有股瘴气,满囤开门见山就问:“三叔,你屋子是不是有本《三国演义》?”
“有本,你小子能看《三国演义》,只知道你会设计出全部开门向南的房子,没想到又爱上三国史了,小子有眼界。”
“三叔,我想,你借我看一会吧?”
“看你爷爷的面,我借你看一遭,只能在我家里,我钦佩你爷爷,他有三个老婆。”
“那是一夫多妻。”
“多妻怎么样,多夫就好了,没见有茶碗配茶壶的。”
三吊眼在这一带,似乎也是有学问的人了,不过从他祖父那代就家业渐衰,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黄鼠狼拉鸡—越拉越稀。三吊眼笃定今生决不干偷鸡摸狗的鼠窃勾当,当然在他眼中偷女人不算偷,他常对那帮小光棍说,世上哪个皇帝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见过哪个皇帝穷得偷人家东西。一个光棍说,朱元璋就偷过。那是他没干皇帝前,还是个屠夫,说完,三吊眼背剪双手,又去钻草垛了,俨然成了明太祖朱元璋。
三吊眼顿了一会说:“你小子先给我推一会磨。”
王满囤如听将令:“小事一件。”就呜呜推起磨。
只见三吊眼到窗台上,反复摩挲着那本书,仿佛有谁要亵渎那本书,又像养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就要送到窑子里作妓,三吊眼爱不释手,掉下了眼泪。
“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王满囤说。
“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三吊眼转悲为喜。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王满囤情感饱满。
“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三吊眼喜笑颜开。
“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王满囤热情洋溢。
“周瑜打黄盖—”三吊眼抓耳挠腮。
“愿打愿挨。”王满囤对答如流。
三吊眼拍着王满囤的肩膀说:“孩子,你上炕吧,我推一会儿。”
那磨吱吱嘎嘎地响了起来,王满囤蹦上炕。窗外下着雪,桃园三结义,王满囤进入书中。
三吊眼自语:“金圣叹有言,雪天读好书。”
室外雪盈三尺,玉楼琼树,分外妖娆。
屋里一个推磨,一个看书,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儿。
在胶东一带流传一个奇人仙人,这便是徐福。王满囤第一次从三吊眼的口中知道此人。
其实胶东除此之外,还有八仙,这是一个成仙得道的地方。每逢春天,人们望着一艘艘的大船从广袤的海洋里起航,就想入非非。这些船有的走到半道,遇上台风,躲避不及,船毁人亡,再没回来。有的回来了,上岸了,把头点一下伙计,结果生生少了一个,于是乎孩哭娘叫,扎个纸人纸马扔进海里,或在沙滩上烧掉,招尸还魂。大海冷若冰霜,一浪高过一浪,孩子再没回来,爹爹再没回来。家中少了一人,过年上供只有桌上空空的牌位。
春天的岛屿云雾缭绕,一片迷蒙,有时陆地的景象在海里显现,这便是海市,有雾有市,人烟辐辏,就更加重了人们的想象。女人想着男人就在某一个岛上,孩子想着爸爸可能去了海的那岸,痴姑娘等着未婚夫归来,海枯石烂不变心,鳏夫起彷徨,孀妻夜缱绻。就在这样靉靆的春天里,他们的所思所想随云雾飘摇,于是这里几千年前就产生不少方士巫术。徐福应运而生,就是一个最典型的方士。秦始皇统一全国后,整日想的就是长命百岁。方士的忽悠,让秦始皇动了心。于是起驾开辇,从遥远的黄土高原,来胶东巡视。一路坐辇,又坐船,到了胶东。
所有的方士纷纷出去寻找长生不老药,次次空手而回,秦始皇就开刀问斩了。这时就有了精明的徐福,他把秦始皇忽悠得信以为真,就派了三千童男三千童女,另有精工百匠,三教九流,五谷杂粮,浩浩荡荡装满数船,由徐福领航,去寻长生不老药。徐福一去不归,传说上了日本岛,避免了杀身之祸。秦始皇仍不死心,四去芝罘巡视,死在路上。徐福逍遥法外,在日本繁殖了人烟,至今日本尚有徐福庙,看来确有其人。
三吊眼就指着门口一条龟背一样古老的沧桑大道,对王满囤说,你看,你看,那就是秦始皇经过的地方。
这个春天,王满囤心活了心野了,他觉着母亲就在海中某个岛上住着,冥冥中母亲一定回来。他把这种想法偷偷告诉了奶奶,奶奶张着没牙的老嘴说,回不来了,回不来了,那么好的一个人—叹息不已。
一个春天里,放学后,王满囤就来到海边看海,一艘艘大船去的去来的来,上船的下船的,就不见母亲半个影子。春天的海是昂扬的向上的,充满欲望的。面对大海,王满囤跳起来喊一声,满世界都在回应。造船的叮当声,上坞的吆喝声,拉网的呐喊声,满世界都充满着响声。海浪整日像一群群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样,笑嘻嘻的,无忧无虑。冬天的海水黑而蓝,像包公的脸,那般吓人;而春天的海水柔柔的略微充满绿意。春天的海是柔和的,大姑娘小媳妇把捂了一冬的白腿肚儿露了出来,赶海来哟—汉子们来了,女人们来了,雪娇妈领着雪娇来了,雪娇的腿肚比母亲的还白。满世界都是喧哗和骚动,海里满肚子的黄花儿鱼,胖得懒得动。但这个冬天里,满囤的肚子饿瘪了,除了满脑子是三国和徐福外,他拍着排骨一样的胸脯,听出空空如也的声音。春天随便在海里倒腾点东西,随手掰开,就能吃下,生吃虾活吃蟹。春天的水是那般温婉,就像一群小鱼儿唼喋,放在水中的脚温文尔雅。
王满囤儿坐在海滩想着徐福庞大的船队,气势磅礴地进港了,船上袅袅婷婷地下来了他的母亲—黄婉儿。母亲身着旗袍,神采奕奕,仿佛到另一个小岛看姑姑刚回来一样,给他带来不少东西,比如岛上的仙草,是糊弄秦始皇的药草,就别有一番风味。母亲,你别走了,你走一趟多远呀,这么久才回来。王满囤儿伸手拉母亲,母亲像一只敏捷的春燕一样飞上天。哎,母亲,怎么变成小燕子了?王满囤哭醒了,这才看到对面桅杆上落着两只春燕,它们在羞羞答答地谈情说爱。原来满囤儿在金黄的沙滩上做了一个春梦,南柯一梦。
人人都有母亲领着赶海,满囤像一只贝壳一样,遗弃在沙滩上。这时他眼前忽然落下一个影子,“满囤哥,你哭了?”
满囤赶忙用手遮起眼:“没哭,没哭,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哭呢?”
“来,咱们一起赶海吧?”懂事的雪娇看满囤儿眼圈红红的,把他拉了起来。
金黄的沙滩被阳光激射得万箭齐发,迷人眼睛。海中雪白的海鸥一起一伏,也像小船一样有节奏地律动。有时,你见那船似动非动,似走非走,神仙一样,其实帆动船也动。春天就是这么慢,阳光照得经久热烈,万物皆自然。海浪不似冬天那般冷峻,冬天北风大,浪卷着风,风卷着浪,又冷又硬,卷着卷着又挽起满天飞雪。春天一反常态,春天刮南风,南风湿而漉,湿漉漉的南风像淅淅沥沥的小雨,缠绵悱恻,让人怀旧又怀春,所以每每看到春天的海,就像看到母亲和雪娇妈的胸脯,那胸脯是温暖而慈祥的。春天的海是母性的海,就像琼浆玉液,孕育着万物;就像咯咯生蛋的母鸡,分娩是快乐的。
每每见到春天的海,王满囤就不由地想起宽博的母爱,要不是雪娇站在眼前,他真想脱光了钻进母亲的怀里打几个滚。然而,说起来笑话,他里面竟然连条裤衩也没有。如今大了,一想起来,就害羞怕揭短。他每每看到春天里孩子穿着母亲缝着的紧身裤头跳入海里,他就自惭形秽,说,我不会游泳。其实,王满囤的游泳技术比海豚都棒。春天里,王满囤除想母亲外,只想有一块自己的遮羞布—裤衩。他喜欢游泳,但不能在光天化日下游,只能等沙滩落下影子,看不见了,他才能到水中扑腾。小时候,他跟着父亲游泳是光着腚的,但今天突然觉着自己在春天里一下子长大了,他看雪娇的眼神忽然不再大胆放肆了,他不知道这是青春期,但他觉着见到雪娇浑身就像潮水一样涌动,波澜起伏。他看雪娇每个地方都好,身上的气味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乳香,甜丝丝,他不敢直视雪娇那明亮的丹凤眼,看一会就低下头,或者故意往别处看。
雪娇也突然发现这哥哥一个冬天变样了,怎么唇上突然起了一层毛茸茸的黑胡须,这是成熟男人的标志?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坐着的是一个天天睡光炕,不穿裤衩的男孩。目前的王满囤儿,不敢想象家里放在里间小炕的那床被。那床被昨天晚上,他第一次洒上了东西,不是尿液,是一种白黏黏的东西,有一种怪味。
王满囤除了一无所有,只有望洋兴叹。这海不是他的,是属于母亲的,是属于有母亲的男人的,是属于胡子拉碴一大把那些不知羞耻的光腚男人的。春天,他需要一条裤衩。然而眼前居然站着这么一个体态丰满的刘雪娇,他想雪娇可不是裸着身子的,她母亲会缝裤衩,但他是裸着的,他面红耳赤,又烦又急。
再倔强的男人,站在豆蔻梢头的美女前,都会醉得一塌糊涂。仿佛那是只狡猾的狐,想揽不敢揽,抓一把,又怕她拒而不受,溜之大吉。尽管刘雪娇从沙滩上把他拉起,但他还怕这美狐就像母亲突然失踪。其实如果一个男人在青春期活在少女的梦中,那这个男人的青春岁月将比其后留下的所有岁月都长都丰厚。
从两小无猜,到青梅竹马,再到举案齐眉,一个男人要按着这条轨迹走下去,那他将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王满囤正在品尝这种幸福的端倪。由兄妹,到……他想象的翅膀比雄鹰还高,比风帆还远。其实无论多么严酷的环境,只要一过冬天,青草会发芽,小树会长大,雏燕会煽情,小猫会叫春,所有的男孩都会成熟,抑或侏儒。
春天来了,王满囤早把半夜鸡叫抛诸脑后,眼前站着的美女,就是他的青春,他的希冀,他的全部。从这个角度讲,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富有的。王满囤儿,眼前的狐,你能抓住吗?青春可是稍纵即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