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无处不在的丘比特不会嫌弃他们,
也会把爱情之箭射向这些头脑简单的奴隶,
那些私下里两情相悦的人就尽量坐在对方的对面。
他们黝黑的面庞被欢乐的笑容照亮。
雪白的牙齿在黑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更加亮白,
在桌子两边形成两条长长的白色缎带。
摆满丰盛食物的餐桌两旁,
一双双眼睛充满了激情和快乐。
银铃般的笑声和刀叉餐具碰撞的叮当声不绝于耳。
甘蔗园里的劳作——种植甘蔗的方式——给甘蔗锄草——甘蔗垛——砍收甘蔗——甘蔗砍刀的外形——深沟防冻——为下季甘蔗做准备——描述贝夫河上霍金斯老爷的甘蔗园——圣诞节假期——奴隶的狂欢节——圣诞晚宴——钟爱的红色——小提琴和它带来的宽慰——圣诞舞会——卖弄风情的莱芙丽——山姆·罗伯茨和他的情敌——奴隶之歌——南方的生活——一年的三天假期——婚姻制度——艾布拉姆大叔对婚姻的不屑
因为我实在不擅长摘棉花,一到收割甘蔗和制糖的季节,埃普斯就把我租到甘蔗种植园去干活儿。我替别人干一天活儿,埃普斯能得到一美元,用这个钱来补偿我在棉花地里的劳动。砍甘蔗对我来说得心应手,一连三年我都是霍金斯老爷家领头干活儿的奴隶,带领五十到一百左右的奴隶砍甘蔗。
上一章节我已经说过棉花的种植流程。现在也许该说说种植甘蔗的方法。
和种植棉花一样,种植甘蔗也要事先犁好地,但是要犁得更深一些。种植方式和棉花差不多。甘蔗种植从一月份开始,一直持续到四月份。甘蔗只需三年种一次,每一季甘蔗可以连收三次。三年之后,宿根和种子的生长力才会耗尽。
种植甘蔗需要三组奴隶来完成。第一组奴隶把甘蔗从甘蔗垛中抽出来,砍掉茎秆的梢和叶,只留下健康茁壮的部分。每节甘蔗有一个芽眼,就像马铃薯一样,埋进土里会抽出新芽。第二组奴隶将蔗茎放进小沟里,每两个蔗茎并排放置,前后间隔四到六英尺。第三组奴隶拿着锄头跟在后面,把蔗茎埋在大概有三英寸深的土里。
最多四周,蔗苗就能钻出地面,开始迅速地生长。甘蔗地和棉花地一样要锄三遍,不过甘蔗根会拢住大量土壤。到了八月初,锄草就基本完成了。大约到九月中旬,只需要把留种的甘蔗砍倒,堆成垛存放起来。等到十月制糖厂准备就绪,就可以开始大面积收割甘蔗了。甘蔗刀的刀身长十五英寸,中间最宽处有三英寸,越靠近刀尖和手柄的地方就越窄。刀片很薄,为了收割起来速度更快,刀片要磨得极其锋利。奴隶三人一组,其中一人在前,其他两人分置左右。在最前面的人一刀削掉茎秆上的叶,接着砍掉还未成熟的甘蔗梢。一定要完全砍去不成熟的部分,只留下成熟的茎秆,因为未成熟茎秆的汁液会让糖浆变酸,这样做出的蔗糖销路不好。下一步从根部砍断,直接把它扔在身后。他左右两边的人会把砍倒的茎秆和中间那个人的放在一起。每组奴隶身后都配有一辆马车,年幼的奴隶把砍倒的茎秆放到车里,运回制糖厂加工。
如果甘蔗园主预测霜冻即将到来,便会命人把甘蔗放到深沟里。这需要提前砍倒甘蔗的茎秆,竖着放进深沟里,这样顶端的叶子就能盖住茎秆,保护茎秆不受霜冻。以这种方式保存三个星期到一个月,茎秆都不会变酸,而且能安全度过霜冻期。等到适当的时候再把它们拿出来,削去边梢,装上车运回制糖厂。
一月份,奴隶再次回到甘蔗田里,为甘蔗的下一轮生长做准备。此时地面布满了上一茬砍甘蔗留下来的甘蔗梢和叶。等到气候干燥的时候,就放一把火将这些废物全部烧掉。地面清理干净之后,还要给宿根周围的土壤松松土,因为再过一段时间,宿根上就会发出新芽。下一年也是这样。但是等到第三年,宿根的生命力已经消耗殆尽,需要重新犁地,重新栽种。第二年的甘蔗要比第一年的甘甜,而第三年的甘蔗又比第二年的更甜。产量也一年比一年高。
一连三季,我都在霍金斯老爷的种植园里干活儿,其中大部分时间我都待在制糖厂里。霍金斯老爷因生产的蔗糖品质上乘也十分有名。接下来是对他制糖厂和蔗糖加工过程的描述。
制糖厂是一个坐落在河岸边的巨大的砖石建筑。厂房前伸出一个长约一百英尺、宽约四五十英尺的敞篷。厂房外面是一个冒着滚滚蒸汽的锅炉。在厂房里面,有一个离地十五英尺的砖墩,上面放着机器和发动机。机器带动两个巨大滚轴转动,滚轴直径大约两到三英尺,长约六到八英尺。两根滚轴高于砖墩,同时向内旋转,用来压榨甘蔗。一条由木头和铁链做成的传送带从滚轴下方伸出,穿过厂房,穿过大棚,样子就像普通作坊里使用的皮革传送带。马车把砍好的甘蔗从田里运来,卸下来堆在敞篷的两侧。传送带两旁站满了奴隶小孩儿,他们负责把甘蔗放上去,由传送带送进厂房,落到两个滚轴之间碾压,留下的甘蔗渣落到另一个方向相反的传送带上送出厂房,进入一个大烟囱里烧掉。甘蔗渣必须及时烧掉,否则它会很快填满整个厂房,而且很容易变酸腐烂,引发疾病。压榨出来的甘蔗汁流入滚轴下方的导引槽中,然后流进储存池中。用管子将甘蔗汁送进装有骨炭的五个过滤器里。骨炭是通过加热、锻造密闭容器中的骨骼而制成的一种粉末状木炭,主要通过过滤的方式对熬煮之前的甘蔗汁进行脱色处理。甘蔗汁相继通过五个过滤器之后,流入地下一个巨大的储存池,再通过蒸汽泵把甘蔗汁抽到一个铁制的澄清器,并在这里加热到沸腾。然后用管子把甘蔗汁从第一个澄清器传送到第二、第三个澄清器,随后流入一个密闭的铁罐。铁罐内有充满蒸汽的管子通过。煮沸的甘蔗汁依次流过三个铁罐,随后由管子通到地面的冷却器。冷却器是底部装有极细过滤网的木盒。甘蔗汁一流入冷却器,遇空气结晶变成颗粒,而糖浆又通过滤网流入下面的收集箱。这时就可以看到晶莹、透彻的白砂糖或者块糖淅出。冷却后,装进大桶里就可以送往市场了。糖浆则再次从收集箱送回到上面,经过另一道工序被制成红糖。
我描述的这个制糖厂也许并不完美,而且还有规模更大、加工工艺完全不同的制糖厂,但是在贝夫河上这个制糖厂可是最有名的。新奥尔良的兰伯特先生是霍金斯先生的合作伙伴,我听说他可是个大富豪,在路易斯安那州拥有四十多个蔗糖厂的股份。
奴隶一年到头不停地劳作,圣诞节是唯一的休假时间。我们能放三天假——别的种植园放四天、五天或者六天,这要看奴隶主的大方程度。这是奴隶满心欢喜、翘首盼望的日子。每天夜晚降临时,奴隶都很高兴,并不是因为能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而是因为离圣诞节又近了一天。不管男女老少都一样开心快乐;连艾布拉姆大叔也不再对安德鲁·杰克逊将军大加赞誉,帕西也忘记了她的那些忧伤,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之中。这是大吃特吃、嬉戏打闹、休闲玩耍的时候,是奴隶的狂欢节。这也是奴隶唯一获许拥有自由的日子,他们当然要开心地享受。
按照习惯,圣诞节时种植园主会轮流摆下“圣诞宴席”,邀请附近几个种植园的奴隶来过圣诞节。比如,这一年是埃普斯老爷请,下一年就由马歇尔老爷请,再下一年就是霍金斯老爷请,以此类推。常常会有三五百人收到邀请,他们有的步行、有的坐车,还有的骑马、骑骡子。有时两三个人一起骑马、骑骡子,常能看见男孩女孩一起,或者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又或者一男一女再加一个老太婆。有一次,艾布拉姆大叔骑着骡子,菲比大婶和帕西两人跟在后面,一路小跑赶去吃圣诞晚宴。在圣诞节期间这是贝夫河上常见的景象。
在这一年中最隆重的日子,奴隶们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棉衣被洗得干干净净,鞋子也用蜡头打上蜡油,要是有幸得到一顶无檐帽,一定会神气地扣在头上。不过,不管他们没戴帽子,还是没穿鞋子,都会受到同等热情的款待。一般女人们会把手帕系在头上,要是碰巧拾到一条火红的丝带,或是太太祖母的旧软帽,她们一定会在圣诞节那天戴在头上。红色,鲜红色,毫无疑问是我周围年轻妇女们钟爱的颜色。要是脖颈上没有系着红丝带,你一定会看见她们羊毛般的卷发上绑着一根这样或那样的红绳子。
宴席的桌子摆在院子里,上面摆满了各种肉食和大量的蔬菜,但不会放上熏肉和玉米饼。宴席的各种菜肴会在种植园的厨房里或是茂盛的大树下准备。要是在院子里做饭,大家就在地上挖一条沟,里面放上木头,把它烧成红红的木炭,在那里烤鸡、鸭子、火鸡、猪肉,偶尔也会烤整头的野牛。桌上还会有面粉做成的饼干,桃脯和其他水果蜜饯、果馅饼,还有除肉馅之外的各种馅饼,以及其他奴隶没见过的各式点心。也只有一年到头靠少许的熏肉过活的奴隶才会如此享受这顿大餐。白人们聚在大宅里看着奴隶们吃得欢天喜地。
他们坐在粗糙的木桌旁——男人坐一边,女人坐另一边。而无处不在的丘比特不会嫌弃他们,也会把爱情之箭射向这些头脑简单的奴隶,那些私下里两情相悦的人就尽量坐在对方的对面。他们黝黑的面庞被欢乐的笑容照亮。雪白的牙齿在黑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更加亮白,在桌子两边形成两条长长的白色缎带。摆满丰盛食物的餐桌两旁,一双双眼睛充满了激情和快乐。银铃般的笑声和刀叉餐具碰撞的叮当声不绝于耳。卡夫的胳膊搭在邻座人的身上;纳利对着桑博摇晃着手指不停地笑,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四处流淌着欢乐和嬉戏声。
等食物被消灭一空,奴隶的胃得到了满足,接下来的娱乐节目就是圣诞舞会了。盛宴之上,我的任务是弹奏小提琴。众所周知,非洲人的确是个热爱音乐的民族;我的奴隶同伴中有很多人的音乐感知能力相当不错,还能用拇指灵活地弹奏班卓琴;毫不自夸地说,我被称为“贝夫河上的欧里·布里”。老爷常收到信件,有时是从十几英里以外寄来的,请他派我到一场舞会或白人的节日庆典上演奏,他会因此得到报酬。而我每次回来,口袋里也都塞满了各种小东西——这是那些对我演奏感到满意的白人额外赏给我的。因此我在贝夫河一带小有名气。霍姆斯维尔的年轻男子和女人们都知道,只要看到普拉特·埃普斯手拿小提琴从镇上走过,一定有什么地方要热闹一番。他们打开门窗询问我,“普拉特,你去哪里呀?”“今天晚上演奏什么呀,普拉特?”很多时候,会有一帮孩子围着央求我给他们弹奏小提琴,要是不赶时间,我也会骑在骡子上抽出琴弓给孩子们拉起琴来。
唉,要是没有我心爱的小提琴,我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该怎么熬过这些年的奴役之苦。它带我进出各家大宅,免除我多日在田里的劳作,让我能给小屋添些物件——我买了烟斗和烟草,还有一双鞋。有时能让我远离狠心的主人,看到一些欢乐、幸福的场景。它是我的伴侣——我真挚的朋友——在我开心时它高声演奏欢快的曲子,当我伤心时,弹奏出柔和、优美的曲调。常常在半夜时分,当我内心为命运担忧,无法入眠时,它会为我吟唱一首宁静之歌。在神圣的安息日,能有一两个小时的空闲时间时,它会陪我走到河岸静谧的地方,弹出亲切、愉快的音乐。它让我的名字传遍全镇,让我结识一些朋友,在每年的节日宴会上坐上宾客席,在圣诞舞会上大受欢迎。圣诞舞会!唉,那些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无精打采地迈着规矩的步伐,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地跳着花布舞,要是他们想看看什么是真正奔放而无拘无束的快乐,就去路易斯安那州,看看那里的奴隶在圣诞夜的星空下跳舞的欢乐场景。
以下是对我记忆中那个圣诞节的叙述,大概可以作为典型的圣诞舞会的场景。斯图尔特老爷家的莱芙丽和罗伯茨老爷家的山姆两人最先开始跳舞。大家都知道,山姆对莱芙丽怀有爱慕之情,除此之外,马歇尔老爷家的一个奴隶和凯里老爷家的一个奴隶也倾心于她。莱芙丽的确是个活泼外向的姑娘,很会卖弄风情。刚吃完饭,山姆·罗伯茨就成功地俘获芳心:莱芙丽在众多追求者面前向他伸出了手,同意和他跳舞。那几个像是斗败了的公鸡,愤愤不平地摇着头,像是要一头扎到山姆身上,把他痛打一顿。但是愤怒的情绪一点也没有影响山姆的心情,他在迷人的舞伴旁边跳着,两条腿像是鼓槌一样上上下下跳个不停。大家大声给他们喝彩、鼓掌,他们更加兴奋起来。其他人都累得停下来喘气,他们还继续欢快地跳着。但是山姆超人一样的体力也终于支撑不下去,就剩下莱芙丽一个人继续像个陀螺般地旋转。就在这时,山姆的一个情敌——彼得·马歇尔顺势冲了进来,使出浑身力气跳着,四处转着,拼命摆出各种高难度动作,仿佛要向莱芙丽小姐和全世界展示山姆·罗伯茨并没有多么厉害。
但是,彼得空有澎湃的激情,却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很快,激烈的舞蹈让他体力不支,像个泄了气的空布袋一样瘫在地上;然后,凯里老爷家的哈利上去一试身手,但是莱芙丽远比他厉害多了,在阵阵欢呼和尖叫中,她再次向大家证明,她是河岸边当之无愧的“舞步最快的姑娘”。
一拨人下去了,另一拨人又上场,能在场上坚持到最久的人会得到大家热情的称赞,就这样舞会一直持续到天亮。小提琴声从未间断,但是就算没了琴声,大家也可以自己为舞蹈配乐。这叫作“拍手乐”,和着一首没什么意义的歌曲。这歌曲本来就是纯粹为了适应特定的曲调或节奏,而不是为了表达一定清晰的意思。打拍子先用两手拍打两个膝盖,然后两手相击,用一只手拍打右肩,再用另一只手拍打左肩——同时脚上的步子也不能停,还要一边唱,就以下面这首歌为例:
哈珀溪水汹涌地流,
啊,亲爱的,我想和你到白头;
死了也能一起上天堂,
万能的造物主啊,
我只想要个小娇妻和大庄园。
合唱:爬上橡树,跳下河,
两个监工,一个小黑鬼。
要是这首歌不符合曲子的音调,大家会唱“老猪眼”——这是一首严格遵守格律的歌曲,不过除了在南方能够听到,其他地方大概也欣赏不了。这首歌是这么唱的:
我走后,谁来了?
漂亮的小姑娘穿上花衣裳。
老猪眼啊!
老猪眼!
还有大高马!
生来从来没见过,
走来个小姑娘穿花衣。
老猪眼啊!
老猪眼!
还有大高马!
或者,大家会唱下面这首,歌词同样没有意义,但从奴隶嘴里唱出来却有美妙的旋律:
依博·迪克,乔丹家的乔,
两个黑鬼偷了我的羊。
合唱:陪着吉姆单脚跳,
陪着吉姆散散步,
陪着吉姆说说话。
老黑鬼,名叫丹,
黑得就像一块炭,
知道自己不是炭,
老头乐得笑翻天。
陪着吉姆单脚跳,
陪着吉姆散散步,
陪着吉姆说说话。
在圣诞节后的几天假期里,奴隶会拿到路条,只要不是太远,他们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或者他们可以在种植园里继续干活儿,老爷会付工钱给他们。但是几乎很少有人会选择第二种。这几天可以看见他们急匆匆地朝各个方向奔走,脸上挂满了笑容,就像世界上其他地方欢乐的人一样,而不是往日在田里干苦活儿的模样了;短暂的休息,暂时从恐惧和皮鞭中解脱出来,让他们的面容和举止变得完全不同。他们骑马四处拜访,重续旧日的友情,或者会会旧情人,或者做些喜欢做的事,总之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在我看来,这样的“南方的生活”是一年中最快乐的三天——其他三百六十二天都是疲惫不堪、充满恐惧和磨难,以及无休止的劳动。
若说奴隶制中存在结婚这回事儿,那么常常是在圣诞节期间举行的。踏入婚姻这“神圣殿堂”之前唯一的仪式是获得各自主人的同意。女奴隶的主人一般都很赞同结婚这件事。只要自己的主人同意,双方都可以拥有多个丈夫或妻子,男女双方也都可以自由地抛弃对方。关于离婚和重婚的律法当然不适用于作为财产的奴隶。要是妻子并不在丈夫主人的种植园,那么丈夫可以在每周六晚上去探望妻子,前提是距离不太远。艾布拉姆大叔的妻子住在离埃普斯庄园七英里的赫夫鲍尔。主人允许他两周去探望妻子一次,但是我上文说过,艾布拉姆大叔渐渐变老了,说实话,他最近甚至完全忘记妻子了。他总是想着杰克逊将军——夫妻之间的情事多属于那些无忧无虑的年轻人,已经不适合艾布拉姆大叔那样严肃深沉的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