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嫌疑人是欧阳修的外甥女张氏,打小在欧阳修家长大,开笈之年嫁给了欧阳修的侄子欧阳晟。感情是笔糊涂账,先是欧阳晟的一个小妾与跑船的通奸,被张氏逮个正着。张氏为了执行家法,欲笞之,不知道这名小妾施展了什么绝学,将张氏拉下了水,张氏也与那个跑船的通奸,其后一发不可收拾,又与欧阳晟仆人陈谏勾搭一处。小事情通常能够折射出很多潜规则,譬如这件事。小妾为了避免正妻对她的处罚,求她无济于事,送礼那更没什么用,唯一的方法只有抹黑她,双方组成共同利益链条,然后荣辱与共,这条潜规则放之四海而皆准。《水浒传》中很多英雄好汉并非“逼上梁山”,更多的是遭栽赃陷害,譬如“霹雳火”秦明,中了宋江的计策,杀人放火抢劫的罪名栽赃给了他,抹得与梁山贼寇一样黑,不得不在梁山落草为寇。前文已叙述过的文彦博在蜀地大搞娱乐活动,对付御史何从圣用的同样是这招。
张氏胆大心不细,在一次幽会过程中很不凑巧地被开封府巡逻的逮住了,关押在开封府右军巡院。民谚常说“没事儿别惹事儿,惹了事儿别怕事儿”,告诫我们一个处世真理,现实中很多能惹事儿的人通常怕事儿。麻烦突然来了,顿时慌作一团,思维混乱,为求自保,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干得出来。张氏犯了上述毛病,怕得要命,不知道怎么想的供出了另一件“通奸案”。张氏供认她在未出嫁时曾与舅舅欧阳修有染,《默记》记载张氏的供词“多丑异”,葡萄木耳什么难听说什么。新闻极具爆炸性,顿时全国震惊了。在地方工作的欧阳修傻了眼,本来对领导的处理带着些许情绪,现如今草木皆兵。张氏彻底乱了分寸,为求自保不择手段,就没想过她的一番供词会给舅舅带来多大的伤害。
宰相听到此事非常震怒,朝廷大员与外甥女通奸,什么世道?官员作风必须加以严厉整治,宰相就派主管朝廷风气礼仪的太常寺太常博士苏安世前往核查。太常博士是抓礼仪风气的,死人都得“祭”下,何况活人。当时陈执中、贾昌朝为相。欧阳修谏官出身,好骂人,骂过贾昌朝,对他有句经典的评价,记载在《续资治通鉴》中:“禀性回邪,热心倾险,能文饰奸言,好为阴谋,以陷害良士。”骂贾昌朝这人人品不咋地,好背后鼓捣人。欧阳修评价中肯,几年之后的“六塔河之狱”,贾昌朝就阴了一把文彦博。可以判断出太常博士苏安世是贾昌朝派去的,然而宰相不是一个人,这就给案件增加了监察的空间。另一位宰相陈执中为人公正廉洁,可能是他派了内侍王昭明前去核查,于是两股力量发生了冲突。这里面有个考量,欧阳修乃朝廷大员,谈不上重臣,那也算举足轻重的人物,中国11世纪文坛的杰出领袖。上疏建言,除了欧阳修可能就是司马光了,这两个人在皇帝面前的出镜率极高。此事如何处理?没必要先惊动大老板,派皇帝身边的内侍官做代表,皇权与相权私下里最好达成一致。如果双方针锋相对,最后球只能踢到宋仁宗面前,请他裁夺。这么点小事儿处理不好,要宰相何用?
苏安世的意思是要维持原供词,上峰说要抓典型,欧阳修倒霉没办法,上峰交代之事务必要办得符合上峰的意思,要不然不好交差。上峰给你面授机宜,让你往甲的方向办,结果弄个乙的处理结果回来,那就不必盯着提干的名单了,保准没你啥事。王昭明直接否定了他的意思,说你这么办无非要迎合宰相,加以大恶,要知道我在官家左右,经常提起欧阳修。苏安世明白,内侍省官员是伺候皇帝的,不好惹,也惹不起,说两句坏话就让你受不了。苏安世服软说,要不再商量商量?王昭明反问他,商量是什么意思?苏安世登时大惧,道理很简单,他是太常博士,代表宰相来的,王昭明是内侍官,代表皇上来的。宰相和皇帝孰轻孰重,还是能够掂量明白的。王昭明这招狐假虎威直接灭了他的气焰。苏安世不吱声了,怎么处理您来决定吧!您是皇帝的代表,谁能惹得起啊!宰相毕竟是“二把手”,说不定哪天被弹劾下岗,开工资的老大只有一个。最后张氏与欧阳修“通奸案”处理结果为纯属子虚乌有,以欧阳修利用张氏钱财买田地房产为弹劾理由。这完全不算是理由,等于摆平了。
“通奸案”属于官员个人生活作风问题,是最严重的道德问题,是官员进攻的最佳利器。人活着谁没有个七情六欲,可是没有办法,官员乃朝廷的形象代表,一言一行不单单是个人的意志行为,它影响到官员自身乃至官员背后的利益圈。
王昭明处理得极其巧妙,一石三鸟,平衡了各方面的利益。王昭明与欧阳修有旧,两人关系还成。当时欧阳修下地方的时候向皇帝申请“无内侍同行,臣实耻之”。宋代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朝廷重要的大员下地方工作,甭管什么原因,有内侍官同行,表示皇帝重视,是一种身份和荣耀的象征。欧阳修带着怨气走的,宋仁宗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同意了他的请求,派王昭明把他送到地方。欧阳修与王昭明很对劲儿,一路上建立了短暂而亲密的驴友关系,从这方面讲王昭明势必要维护欧阳修的道德尊严。其次,宋代加强中央集权,削弱相权。皇帝最不愿意见到宰相之间同心戮力,皇帝的代言人有必要在众相之间制造点儿小矛盾,致使他们的“联合”没那么紧密。再次,王昭明得为他的主子考虑,宋仁宗正在想着怎么安抚欧阳修下地方的特别情绪,忽然有了这么个事儿,王昭明及时摆平,间接地帮助皇帝稳定了欧阳修,一面结交了欧阳修,一面维护了主子的尊严。如果“通奸案”成立,骂欧阳修无所谓,下面官员指不定怎么骂皇帝。当年你夸奖欧阳修敢说话,还赐予了礼物,结果你赞许的人这副男盗女娼的德行,你瞎啊!
看得出来,官场老油子王昭明对该事件的处理迅速、及时、平衡,方方面面的利益都照顾到了,唯一得罪了那名宰相及太常博士苏安世。不过没关系,他们拿内侍省没辙,投鼠忌器,中书宰相与皇帝管理天下大事,内侍省伺候皇帝饮食起居,一个管政务,一个管生活,就时间而论,皇帝与内侍省的太监们在一起较长,单凭这一点,宰相就拿内侍官毫无办法。何况内侍官人人巴结尚且来不及,谁闲着没事去得罪他们。纵然宋代宦官不及明朝那么猖獗,但他们也是官场中一支可怕的力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了神宗熙宁年间,欧阳修再次遭遇了“通奸案”,这回是与他儿媳妇吴春燕。
欧阳修第二次遭到道德攻击是在濮议之争后,宋英宗已驾崩,宋神宗即位。《宋史》对宋英宗的评价很高,面对仁宗以来北宋社会积弊状态有改革之魄力,可惜仅仅干了四载,英年早逝。濮议之争是官场中的一次大洗牌,每次大范围政治运动有一部人受益,必然有一部分人失意,有人欢喜有人愁。濮议之争过程中,欧阳修与韩琦、蒋之奇等少数人站在了一起,最后他们的看法得到了曹太后的支持,赢得了短暂的胜利。欧阳修在此事件中力争,表现出了超强的战斗力,打了一次以少胜多的翻身仗。没过多久,欧阳修升任参知政事成为宰执,晋身中央最高权力决策层。濮议之争虽然过去了,余波仍在。按照官场规律,每一次大规模的政治斗争不会简简单单地偃旗息鼓,官员们通常判断形势,后发制人。
攻击欧阳修的人恰恰是他举荐提拔的蒋之奇,因为之前蒋之奇与欧阳修等人站在了同一战线,濮议之争结束后,欧阳修举荐蒋之奇做了殿中侍御史。蒋之奇为什么要攻击欧阳修?原因很简单,他判断到了失败的那一方要发起反击,那是非常强大的力量,他很可能在这场明争暗斗的过程中光荣“牺牲”,所以蒋之奇见风使舵,率先发起反击,以示与欧阳修划清界限。大家算来想去唯一能够进攻的只有欧阳修,宰相韩琦两朝元老,根正苗红,威望很高,谁也动不了。欧阳修没什么背景,与他交游的那些文坛名家走的走,死的死,构不成严重的威胁,充其量吼两声。再加上欧阳修做了半辈子的谏官,经常骂人,朝野里仇人一大堆,阴他成功的可能性较大。
殿中侍御史蒋之奇在吕诲等人的暗示下上疏弹劾欧阳修“私从子妇”,与他儿媳妇吴春燕通奸(《涑水纪闻》)。这里面还有个利益纠葛,欧阳修长子欧阳发娶了三司盐铁司副使吴充的女儿,所以弹劾欧阳修势必牵连到吴充,来了招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要么不整,要整两人全拿下,可见反扑的力量之强大。从陈执中、宋庠两位老宰相因为后院起火受到牵连罢相,能够看得出来宋代官员懂得如何利用道德为自己积累资本,同样也懂得如何利用道德作为进攻武器。宰相为百官之长,必须垂范百官,以身作则,维护和树立良好的道德形象。帝国副宰相有道德污点绝非小事一桩,关乎到帝国的颜面及利益链。这么一搞,无疑搞得欧阳修灰头土脸的。无中生有最厉害之处在于如同一枚炸弹掉进敌营,没事儿也能弄出响。如果欧阳修被干掉,亲家吴充下场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欧阳修、吴充老哥俩三次上子,强烈要求宋神宗追查到底,还他们一身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