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是越来越忙了。工厂早上七点半开工,他六点半就要出门,七点到工厂,把机器开了,上些润滑剂;把当天要出货的活分配好。工人来了后,他把工作交代完就出去领活。下午一、两点回到工厂,调整一下工人的活。四点工人下班,赶活的时候工人加班到五点。工人走后,大卫把该做的清洁做了,该倒的垃圾倒了,给机器保养并关掉,为了避免火灾,也为了省电,把该关的电闸也关了。他把账本带回家,晚上记账。工人的工资他也自己做。合作伙伴是个香港人,另有生意,这个生意全盘由大卫管理。
澳黛丽是帮不上忙的。大卫不让,怕她又犯病。澳黛丽休养了三个月,觉得脑袋不那么疼了,慢慢的可以看些书了。一天,她看书看得累了,放下书从窗口望出去,看到远处天边飞过一架飞机,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飞机,在这人世间巡航了一回。想:“我为什么不把这人生的历程记录下来呢?”于是决定写小说。“写什么呢?就写‘风景这边独好’吧。人生的风景。”
晚上,澳黛丽把计划告诉大卫。“你的身体行吗?宝贝。”大卫轻轻吻一下澳黛丽的额头。
“没问题,写作比较自由,什么时候写,什么时候停都由我。累了我就不写。”澳黛丽讲话还是比较缓慢,脸部表情呆板。
大卫看着澳黛丽,曾经多么美丽动人的脸,曾经多么的伶牙俐齿呐。疼痛从心底漫上来,几乎要淹没他。澳黛丽也许看到他眼睛里隐约的泪,无可名状的欲望在体内汹涌,她搂住大卫的脖子往自己身上拉。大卫也冲动地抱住澳黛丽的腰……医生的话在耳边,“不可以!”大卫内心挣扎,“不可以!不可以!!”大卫警告自己─可是,大卫,这个男人怎么可以拒绝自己心爱的女人?他抱起澳黛丽向床走过去……
三
颜然准备搬走,跟哥哥住在一起。
麦克的太太在办理出国团聚的手续,到澳洲来也指日可待。
罗伯特已经回国去相亲。
“我可能要搬家了。”跟张涛在越南餐馆吃越南牛肉粉的时候,我告诉他。
“你想搬哪去?”小尖椒酱油辣得张涛吸好几口气才问出话来。典型的广东人吃辣风格。
跟老外住,学英文,是我来到悉尼第一天就树立的理想。理想之所以称为理想,是因为要付出一定的努力才能把它变成现实。我要付出的努力是:一,需要付更多的房租。这一点,在我初来悉尼的日子里是做不到的;二,忍受孤独。跟老外住,就意味着在家里也见不着中国人了。我一上岸就跟颜然他们住在一起,建立了友谊,每天回到家里,一群男男女女讲中文,大声喧哗,幽中国人的默,做中国菜吃。日子小河淌水般潺潺流走,刚来澳洲时准备着冲锋陷阵的勇气早已从有形变无形。这理想偶尔也悄悄冒出来提醒我,它还在那儿等着,我的心却起了怯意,害怕孤独。在澳洲与日俱增的是孤独感。孤独如影随形,在学校;在工作中;在商店;在路上……只有在家里才可以躲开它。现在这个家要散了。是时候了,我得行动起来,否则我将永远讲断句英文,就是讲单词。在唐人街,到处可见那些来了二、三十年的华侨,依然讲着只有中国人才听得懂的“中国英文”。我不想成为他们的一员,我不要那样,不要。
“我想搬到城里,Redfern或者Glebe,跟老外住,有助学英文。”我回答张涛。Redfern和Glebe是我向往的区。这两个区都在悉尼大学旁边,住的一般都是学生、教授、艺术家、白领、雅皮士,是文化老区。
张涛默默吃着越南牛肉粉,辣得大口喘气。
我也默默吃着牛肉粉。我把辣含在嘴里。
我喜欢吃牛肉粉是喜欢吃鱼露泡生辣椒丝,具体地说是用半生牛肉蘸泡着生辣椒丝的鱼露吃。生辣椒带着新鲜辣椒的香味,那辣也是新鲜的纯辣,鱼露是清咸的味道。这几样东西放一起组合的味道,无可代替。
从餐厅里出来,我们拉着手在街中走走停停。
“你如果搬离这个区,我们见面就没这么方便了。”张涛重提刚才的话题,轻描淡写地说。
我看着他,等他继续。
他也不看我,继续走。“我们都这么忙,见面时间本来就少,如果你离开这个区,见面就更少。我很珍惜我们的缘分,希望不要因为分离而失去。”
我们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他从来都波澜不惊,一副老夫子的样子,讲话拐弯抹角。记得一次,我封好一封给母亲的信搁在桌子上,他看到了,是第一次看到我的字,说:“安平,以后有空,我们一起练练字吧?”他是告诉我,我的字超难看。
“他都这么说了,算是挽留我吗?”我为他的话想了几天,自然就在金匙区找房子。金匙区住的主要是韩国人、中国人。我找到一家两居室的房子,与一对澳门来的年轻夫妇分租。那对夫妇做餐馆工,下午三点上班,晚上一两点回家,白天睡觉,我们很少见面。
“很好,我很喜欢新地方。与房东的作息时间错开,家里基本就我一个人。”我兴奋地对张涛说。张涛也高兴,说:“是吗。你运气不错呀。走,我们去吃越南牛肉粉吧?我请客。我们庆祝庆祝。”
“好吧,我们庆祝庆祝!”
我真实的心情不像我表现得那么快乐,高兴是做给张涛看的。
一来我与颜然他们厮混的年头不少,感情的惯性还在往前滑。心心念念想着我们派对频繁的日子。那时候,不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来家?有同学,有朋友及朋友的朋友,甚至有像史帝文这样的越南朋友。我们家常常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高潮时派对的酒菜从中午吃到夜里,参加派对的人去了来,不断更新。有一次,我们一拨人在派对,正闹得欢,有人来敲门,我开门问找谁?他们说出我的名字。我奇怪,并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其中的一小个子男生,神情拘谨,站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封信,我妈妈的信。我接过信也不看─我没有看信的情绪,小个子的同伴代为介绍:他是我妈妈的学生,刚到悉尼一个礼拜,没工作没地方住。我霎时明白他的意思。那年头,拿着我妈的介绍信来找我,小个子不是第一个。我把他们让进门,加入派对。我所能给予的帮忙就是管一顿饭。这之后,小个子和颜然的哥哥就常来我们家蹭饭。我和颜然尽心尽责,只要他们来了,我们一定管饭,即使马上要出门去赴朋友的饭局,会做好饭菜才出门。他们来了看见桌上的饭菜就吃。吃完饭,他们知道把碗放洗碗池里。我们家得了个绰号:“难民营”。
二来我和新房东成不了朋友,不是同一类人。他们在澳门是餐馆侍应,来这里也是做餐馆。我与他们见面十分钟,讲完该讲的话还剩很多时间。
我希望张涛高兴。理想和张涛,我选择后者。
搬完家,另一个任务又来了,那就是考驾照。这天是我第三次考驾照。文迪的经验,穿超短裙去考驾照,遇上男考官的话,百分百能过。前两次的失败冲垮我洁身自好的原则。我穿上牛仔超短裙去考试,人算不如天算,我的考官是个中年女人,五大三粗。她一上车,瞄两下我露在裙子外面的大象腿,脸上没表情。我知道情况不好,车开得特小心。右转弯、左转弯、上坡、倒后、停车等动作做得完美无缺。她依然没表情,告诉我:“你!没过。”
“我─为什么?”我失望得眼泪要流出来。
“你开车太慢。知道吗?你开车时我都快睡着了。”肥婆挑衅的眼光直看到我的脸上去。
张涛来看我。
“我又没考过。”我说。
张涛没接我的话。
我以为他会安慰我。
他笑意盈盈,说:“去我家吃饭吧?”
他家离我家只有几条街,走路也就是五分钟。交往半年了,他这是第一次邀请我去他家。他知道我今天考驾照,也知道我做足了功夫铆足劲定要今天过关。事不过三,我三连败,见到他,我不只是觉得没面子这么简单,简直觉得没信心做人了。
我的车买了三个月了,理论考试也早就通过。搬新家前我交钱跟教车师傅学了十来个小时,能控制煞车和加油,也能把车开得走直线。为了省钱,我让张涛抽时间陪我练车。他已经拿到绿牌,有资格陪我练车,只要我按照规定把学习牌挂在车的前后。常常,晚饭后张涛陪我练车。练了两个月,感觉开得很不错了,去考试,没过关。大家伙说是这样的,第一次,你开得再好都是要失败的。考官心理变态,他们总认为中国人开车不行,不守交通规则。他们就是要折腾中国考生。被他们折腾过一次,我考驾照的心就凉了下来。后来,生活没那么忙碌的时候我重拾心情再去考驾照,第二次失败让我觉得很没面子。他们——麦克、大卫、罗伯特都是考两次就拿到驾照的。张涛例外,他是一次“啪死”,我们家的黑话,一次过关的意思。他们开他玩笑:“那考官一定是个女的。”这年头,男女平等,长得好总是方便些。我这考车的事情一拖再拖就到了今天。
张涛用钥匙开门,让我进去。进门我几乎停止了呼吸,在他家里我见到了米娜,他的前女友。
“介绍你们认识,我的寓友,森,米娜。这位是安平,我的朋友。”
─啊!张涛?他没告诉他们我是他的女朋友!什么意思?
他的隐晦伤害了我。
─他知不知道我见过米娜?知不知道我知道他们的事情?
我不动声色,跟他们一一打招呼。不是我城府深,实在是事出突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任凭我的想象力再丰富也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一直跟以前的女友同居一屋。我除了惊讶、混乱,还有妒忌。妒忌像硫酸滴在心上,疼痛极了,无以言表。
张涛一如既往,温柔细致。我们四人一起吃饭,饭后,我坐到单人短沙发上看电视。米娜和森坐在唯一的长沙发上。张涛端来香蕉船,他看看我的周围没地方坐,只好在我旁边半蹲下来,一只脚膝盖支在地上,手靠在我的沙发扶手上端着碗跟我一起吃。米娜知道我考驾照没过,对我掏心窝子:“考车是最烦人的了,我也是考了四次才过的。”
“是吗?”我说。声音是警觉的。自从进门见到她,我就像猫一样警觉,小心察言观色,下意识里要表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我跟她较上劲了。现在她自动向我揭短,一方面,让我感到极大的安慰─至少我不比她差;另一方面,模糊了我较劲的对象。我有扑空的感觉。
“考到第三次的时候,我几乎想放弃。”她继续说。她太有才了,真讲到我的心里去。我频频点头。原来紧揪着的心有如被暖风吹过,缓缓舒展开来,我居然忘了她是情敌!
从张涛家回来,我就没舒畅过。“他居然还跟她住在同一宅子里?”这件事像鱼刺哽在我喉咙里,不舒服不痛快不安宁。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开始是矜持,希望他能主动告诉我。我一直沉默地等待,等得不耐烦了想问的时候反而不好开口了。开始的时候不问现在才问,显得太在意太小气。这么伤自尊的事我不能做!
去看望澳黛丽,闲聊着我把这件事说出来,澳黛丽想了一下,缓慢地说:“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他还爱着她。她提出分手,他无奈,又对这份爱还存有幻想,想等她回心转意,所以就一直守在她身边。另一种可能,他对她完全没了感觉。他们的关系是朋友,同学,寓友。到底是哪一种可能,你应该有感觉的呀?你觉得他还爱她吗?换句话说,你觉得他爱你吗?”
“我不知道。”
“不是说,恋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间的空气都是不同的吗?你跟他们在一起时,闻到什么吗?”
“我尽发晕,还能闻得到什么?”
“你跟张涛呢?你闻到什么吗?”
“我是‘身在此山中’的人呐。不是说旁观者清吗?以你的观察,你觉得张涛爱我吗?”
“我说不好。他是那种水静流深的人。”澳黛丽缓口气,接着说:“张涛出身于省府大院,大学学的是经济,笔杆子又好,出国前已经在全国性的财经刊物上发表过好几篇文章,为了追米娜,有些文章他还署上米娜的名字,成为合著者。据说,省政府秘书长看上他,准备调他去当助手,由于米娜坚持要出国,他放弃机会跟米娜一起出国,来到外面一看,他在国内所有的优势,完全不存在,事业的起跑线回到零点。作为一个理性而又有选择机会的女孩如米娜者,她选择离开张涛是天经地义的。他们分手的那段时间,我也看不出张涛有多大的痛苦。”
我默默地喝着澳黛丽用咖啡机给我做出来的黑咖啡,我喜欢喝加糖的黑咖啡,真是又苦又甜啊!心里想着:他伤害了我。我不能原谅他。不能!不能!
“有机会的话,我帮你试探一下张涛?”澳黛丽试探地看着我,说:“你可是得想清楚了。据我个人观察,以张涛的性格,他更适合在中国发展。米娜说张涛对自己职业生涯的规划是走从政这条路。如果要从政的话,只有在中国才更有前途。华人在澳洲从政,在可见的未来,我看不到有多大的前途。就拿何沈慧霞来说吧,她是目前华人在澳洲政坛上走得最高的了,在下议院争到一席位置。她毕业于新南威尔斯大学法律系,有着那些香港有钱移民们的支持,不也只能代表唐人街那些华人渺小的声音吗?这里的主流社会是白人的,他们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优越感像空气一样弥漫着我们的天空。如果有一天张涛要回国发展,你会跟他走吗?”
“我嘛?在哪生活都一样。我从来没想过一定要在澳洲生活一辈子。只要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我突然觉得自己好肉麻,怎么讲出这么三十年代的话来?自嘲地哈哈两声:“我们说点别的吧?有颜然的消息吗?很久没见她了。”
“前几天她来看我,说家里给她介绍一个男孩,跟她差不多时间出国,去的日本。日本不是不让居留吗?他现在回到北京。她家人认为他不错,出过国,来澳洲容易适应。他在日本赚了不少钱。看得出来,颜然很心动。她可能最近会回国相亲。”
“罗伯特、麦克哥俩呢?他们好吗?”
“麦克的太太来了。麦克做股票经纪,自己也炒股票,看样子是赚了些钱了,太太来了也不让干活,说是想生第二胎。还打算买房子了。罗伯特已经从上海回来,结了婚,正办理团聚手续。对了,素鸡已经回国发展。”
“你呢?你们呢?大卫干得不错吧?看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可能是缺少运动,澳黛丽比以前胖了不少。
“他生意不错。最近跑回国去,在三环路买了块地,想学澳洲人,盖个大平房。国内的服装制造业发展得很快,香港商人纷纷把制衣厂搬到珠江三角洲一带,以降低制造成本。大卫说,广东的东莞、承德、中山、花都一带都是大片厂房。内地民工成千上万往广东涌。那里的承受力还是有限的,将来那些工厂会往内地移。说不定将来他也要回国去建制衣厂。”
“看来,不但香港要回归,留学生也要回归祖国了。”
“不是还有人要出来的吗?人都说婚姻是围城,进去的人想出来,在外面的人想进去。我看出国何尝不是。”
四
“我特喜欢印第安长笛演奏《LAST OF THE BUFFALO》。”我说。我和张涛在看电视连续剧《HOW THE WEST WAS LOST》。一部关于印第安人在1800年初到中期的故事。“这音乐让我看到一地的阳光,是夏日的午后,有树叶斑驳的影子,有一间茅草屋,还有零落的鸡在找食,没有人,有无尽的大地,天空,蝉声噪耳。时光像长河,从天际流来,向天际流去。我怎么觉得,那时候就有我?”
“你还真有些张爱玲情怀。‘千古洪荒’是她的主调。”张涛说。
“别诅咒我,我可不愿意像她(我也像不了她)。我不想嫁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