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天若甑,赤地如烧。比邻有竹,寻常竟住何妨。长日闭门,寂寞独眠亦爽。既而凉生殿角,银甲弹乎琵琶。雨过池塘,绣衣挂于萝薜。平泉醒酒之石,长安结锦之棚,莫不留朱李于金盘,浮甘瓜于玉井。华筵高敞,贫家半载之粮。绿树深沉,酷暑六壬之散。换卖半床清梦,探支八月凉风。不知策疲马于风尘,果因何事?戴峨冠而呵从,抑属何情?又如碎影漾莲,边阴在户。扫地能令心净,折莲易伴人情。一饱事休,一酣情足。机关不设,浑如结夏头陀。盥栉都忘,可称逃名懒汉。扇摇白羽,歇用碧筒。试看千古战争,总归闲话。不至奔劳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见闲人,惮闻俗事。从皆罢去,松梢老却蟾蜍。我独多情,阶上听残蜻蜓。昼望青山而坐,夜乘篮舆而归。但惜禾苗,无日不思阴雨。更愁亲友,此时尚在炎方。正是:农夫心里如汤滚,公子王孙把扇摇。
果然好热。那陈员外早早洗了一个澡,吃了些凉酒,向南窗卧榻上睡一睡;独自一个,不觉大酣起来。那三元在地下耍子,独自个一步步的走到床前,听了酣声嘻嘻的笑,手中拿着一把小小裁纸利刀儿,见员外肚皮歇歇的动,三元把手在上边蒲蒲摸摸,把刀在脐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员外睡梦中觉得肚上痒。只说是蚊虫之类来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进肚腹,叫声“阿哟,不好了”,乱滚下床来。惊得三元哭将起来,一家人方才听见,一齐走来。只见员外跌在地下气已将绝,肝脐中流出血来。大家看时,见一把上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肠已断了。安人哭将起来,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齐放声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着他死也不饶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梦见那年吴胜长官,拿一把小刀,望员外肚上一刺,把我惊将醒来。恰是一梦。”小二听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报,不必哭了。”即时置了棺木。一应丧仪,俱照乡绅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七七诵经出殡埋葬。
三年服满,三元已长成七岁了,送上学堂攻书。几年之间,把《四书》、《五经》俱读完了。到了十五岁,诸子百家,《通鉴》性理,烂熟如流。文章下笔生花,把新生兄弟教训得文理大通。闲空时,在空地上抡枪舞棒,与人较力。他又生得长成,梳了发,戴了巾,与同学往来,质气与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说话出口便俗,三元人前常自笑他。小二怀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骂个不了。这三元在个书馆中,哪里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骂:“小畜生,不记得爹娘磨水的时节,穷得一贫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这家私是哪里来的,亏了我当初谋得这两千银子,挣起的家私。若再无礼,我把你小畜生照当时十五年前断送了吴胜的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于盘山脚下凑作一对——看你这家私,分得我的么!”小二妻子道:“什么说话!小叔是个好人,你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来醒酒!岂不闻,酒中不语真君子,财上分明大丈夫。”不想次子在房外听见,速忙说与父母。何立夫妻听他骂得古怪,便细细的记得一字不忘。至次日,到三元馆中,教他至无人密地,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三元沉吟许久,对父亲道:“此话只做不知。我自有道理。”
何立先回,三元心生一计,竟至安人房中问安,就悄悄儿地说:“孩儿夜来得一梦,甚是古怪。梦见一人口称吴胜,说十五年前,被小二对心一刀,将尸首埋于盘山脚下,未曾托生,要孩儿与他诵经超度。他又说,若不依我,祸及全家。此事不知有无,何不为儿细说。”那安人听了这番话说道:“儿,句句真的。”便从根至尾说了一遍,道:“原不是员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员外死的这一夜,我也梦见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鬼是有的,孩儿不可不信。”三元听说道:“母亲且请宽怀,孩儿自有主意。”
三元回到书房,闷闷昏昏,沉吟不语。想了一会。原来小二是凶人,我若不早防,后遭毒手,悔时迟矣。况非我亲枝骨肉,原系家童,我就与吴胜报仇,也是一桩快事。除是经官,方可除此凶恶。口中道:“吴将军,阴灵护我,与你报此一桩大仇,使我生得个法儿,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无对证。谁做原告?”又沉吟一会,便笑将起来道:“且打个没头官司,惊他一惊,也可出气。”便提起笔来写道:
告状冤魂吴胜,系浙江义乌县人。在生身京兵士,于万历年间,随征杨应龙。得胜还家,路经本县盘山对门陈小二家投歇。窥金二千余两,顿起凶心,将酒灌醉,夜深持刀杀死。尸埋盘山脚下一十五年,枯骨难归故土,父母妻儿,倚门号泣。共愤因财而陷命,独悲异地之孤魂。恳乞天台,严差拘恶,陈小二跟同邻里人等,亲提一鞠;探尸有无,人人堪证。除剪凶暴,正法典型,生死感恩。上告。
一时间写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准。倘掘出尸首,做定大罪了。”又想道:“罢,这样恶人留他在家,养虎害身了。只是无人去告,怎么好?”又道:“待我悄地走到县前,见景生情便了。”恰好撞见一个常到陈家来催钱粮的差人。此人也姓陈。一个字也不识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陈牌,有一纸催粮呈子劳你一递。容谢。”差人道:“小相公,谢倒不必。若准了,就与在下效劳便是。”三元道:“这般一发妙了。”恰好投文牌出来,差人投在里面去了。三元竟回书房读书。
且说知县次日升堂,把一纸呈子上面标着:
此状鬼使神差,该县火速行牌。
去拘凶身小二,同邻验取尸骸。
限定午时听音,差人不许延捱。
若是徇情卖放,办了棺木进来。
那刑房见了,即研香墨,忙展拘牌,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写了年月,当堂签了,交付差人。两公差听了这般言语,接了牌,飞也似跑到陈家门首。见一个人立在门外,差人道:“请问一声,贵村有个姓陈的么?”小二道:“我这里哪个还敢姓陈,只有我家了。有何话说?”差人道:“有些钱粮要他完一完,特来寻他。”小二道:“这般小事,何用大惊小怪。”差人道:“钱粮不多,比较得紧,故此动问。”小二道:“该多少?”差人道:“他府上有个小二官,悉知细底。”小二道:“我便是陈二爹了。”差人见说,一把扭住;一个取出麻绳,夹脖子一套锁住了。小二骂:“可恶得紧,这钱粮我手上不知完过了多少,并不见这般利害差人。”那公人也不答他,登时叫起地方道:“陈小二杀人。今奉本县太爷钧牌,着地方里甲同至盘山脚下,验取尸首有无,要同去回话。”那排邻地方听说这话,吃了一惊,道:“有这般奇事?”小二惊得面如土色,言语一句也说不出了。
三元在房中听见,走出来看,何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三元道:“他自作自受,与我何干。况家无二犯,不必多心。”竟出门前。见众人都往盘山脚下,说不知哪一块地上埋着。问小二,只不做声。众人乱骂起来:“你倒杀人,俺们在此陪工夫。还不快说!我们私下先打他一顿,再去见差人说话。他若不说,待我去夹他的孤拐,自然说了。”小二见如此光景,料隐匿不得了,道:“不干我事,那是我老官在日做的事。不过在这一搭儿地上。”众人见指了所在,锄头铁锹一齐动手。掘了二尺不上,土泥见了草屑。又去一层土泥,有一卷草席。内中一个胆大后生,去把草席打开,内有个僵尸死人。一个翻转,面色朝天,神色不动半毫。各人口称异事,只少一口气儿,面貌竟像三元一般无二。众人道:“既有尸首,且不可动。依先掩在土中,禀过太爷怎生发放。”内中着几个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责不便,差人带了小二、地方竟到县中。
早堂未散,一齐跪下禀明。县官道:“好奇异,果是冤魂告状!”便叫:“小二,你谋财害命,理当枭斩。”小二道:“青天老爹,与小人一些也没干涉。俱是老父在日做了事情。”县官道:“鬼魂独告你,并无你父亲名字。还要抵赖,取夹棍与我夹起来。”正是:
由你人心似铁,怎当官法如炉。
那小二是个极蛮蠢不怕死的赖皮,一夹将拢来,便杀猪一般叫将起来,泣道:“老爷不须夹了,待小人替父亲认了个罪名罢。”县官道:“画招。”着陈家出烧埋银十两八钱,跟同地方卖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责三十板,上了枷押入牢中。余众皆出衙门。谁人不说好个太爷,真是个转世包龙图,断出这一桩没头的事来。
三元同众回家,取了十两八钱银子,公同买了棺木。多余银子,又做几件衣被鞋袜各项物件,央了几个不怕死的蛮人,重新抬出,与他穿上新衣,放入棺内,就埋在原处。三元整了三牲、酒肴、果品、纸绽,拜献了吴胜,收到家中。请着地方原差,一众邻舍,谢了差人,酒罢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无人送饭,哭个不止。三元道:“二嫂,你不须啼哭。二哥成了狱,有官饭吃。我方才拿了三两银子,浼差人寄去与他使用,不必记念。此是冤魂不散特来讨命,故有此事。或者后来问得明白,出了罪名,亦未可知,你且宽心。”二嫂见他这般说话,住了泪痕。三元又去安慰陈老安人:“事皆前定,不必愁烦。我自常寄银子与他使用,毋烦记念。”这也不提。
且说盘山村有一人家,儿子患了邪症,医不能效,是着了鬼一般,在家中跳来跳去。父母把他锁在冷房,求神卜问,全无分晓。林中有一术士,能召神仙,悉知过去未来之事。一家斋戒致诚,接了术士,演起法来。请得吕祖降坛写出:“此子患了风邪,入了心经,故有此症。”随写仙方,几品药饵吃下,即时痊可。
三元闻知,与家中说了道:“一齐斋沐了,明日接了术士回家,请仙卜问全门祸福。”家中一齐欢喜。到次日,在家点起香烛,列于后园静室。请了术士,一同拜祷。烧了几道符,须臾盘中仙乩乱动。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书名。”乩上写道:
我哪会晓谈天,我也懒参神。我不戴进贤冠,我不爱西子妍。我不受礼法苛,我不喜俗人怜。散发荷花长林下,有时箕踞王公前。谁知白也诗无敌,清平调里教人言。为受人间青紫累,不得长安市上眠。则如今意气依旧翩翩,须知世上有荣枯,洞前碧草自芊芊。回忆少年事,何故苦留连。羞杀了玉儿捧砚,羞杀了名妓持笺,跣足科头寒松侧,浪迹飘蓬云水边。袖里《黄庭经》两卷,石上王乔药一丸。诸真目我为后隽,狂夫放旷谁敢先。沽一盏,几千年,金茎玉露春饶足,囊中不愁无酒钱。失了笔墨债,尚若风月缘。最喜是诗酒,头痛杀谈玄。莫笑李白心太癖,人生若个地行仙。蓬莱散吏李太白书。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坛。一齐下拜。三元忙吩咐开陈年花露酒奉献。乩上写道:
陈三元听判:汝前世乃浙江金华府义乌县人,名唤吴胜。身充行伍,随征杨应龙。只合取了本等之银,归家完婚,孝敬父母方是。一时间起了念头,往阵亡诸士身边搜取银两。起了贪心,阴魂暗怒,所以投到此间,借陈二之凶,消众魂之恨。陈栋因此致富,将你借何立妻腹,转世承召陈门,还你本利。陈栋不合从谋,已遭腹伤而死。陈二见财起意,将来报应分明。吴胜生身父母亡过多年。尔未婚妻张氏,为公姑身故,过门殡葬。知尔阵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适。夫妻缘分,非比其他。五百年前蓝田种玉,夙缘未了,世世牵连。速取完姻,后有好处。陈母老愈康宁,何氏夫妻、次子,正在极乐世界矣。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动了。三元又惊又喜,化纸谢了术士,送出大门。陈安人与三元商议曰:“方闻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既有姻缘,前生所定,不可迟了。即当遣人到彼打听明白,迎娶来家,早完大事,待我老身边好放心。”何立道:“这也不难,此处离金华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听明白。带了盘缠,可行则行,可止则止,有何不可?”安人喜道:“极好。”即时三元收拾起二百两银子,付与父亲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义乌县。问起吴家缘由,人俱晓得。悉道吴胜阵亡,其妻不嫁,真个是节女。何立道:“吴家住在何处?”回道:“桥西曲水湾头柳荫之下,小小门儿的便是。”何立别了,竟至门首。扣了一下,只见里面问道:“是谁?”何立道:“开门有话。”那门开了,恰是一个女子,有三十余岁光景。生得:
花样妖娆柳样柔,眼波一顾满眶秋。
铁人见了魂应动,顽石如逢也点头。
何立作了一个揖道:“宅上还有何人?”女子一头往内走,回道“有老父在此。”说罢进去。只见须臾之间,一个老儿出来,有五十多岁的人了。施了礼,坐下问道:“足下何来?有何见谕?”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桩奇事特来面奉相报。”即将太白仙乩之事,一一细说了。那长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梦,其中事故一些不差。小女也得一梦,与兄之言相合。数皆前定,不可相强。既承远顾,还有何教?”何立道:“特具礼金百两,奉请令爱到敝亲家完姻,恳老丈送去。一家过了,以尽半子之情。”张老官见说,十分欢喜。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小后生,拿了两杯茶放在桌上,上前施礼,两边谦让。张老官道:“是小儿,不须让谦。”作了揖,同坐吃茶。何立取出礼银,送与张老。张老道:“原媒已没多年了,如何是好?”何立道:“只须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何必媒人!只须早早起程方好。船只盘费皆俱,不须费心;妆奁衣服,件件家下俱有,只求动身早行便了。”张老收了银子,与女儿前后一说,即忙办酒请着何立。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将小小家庭付托掌管。次早收拾停当了,同儿子女儿一齐下船,投江西而来。
不须几日,已到本县。何立上岸回家去说,张家三口住在船中等着。何立把前事备陈一遍,各各欢喜。恰好次日黄道吉辰,登时吩咐治筵相等。请亲房邻友,一齐都到。迎亲鼓乐喧天,进接新人,礼行合卺。几日酒筵方散。
不提他夫妇快乐,且说小二在监闻知三元做亲,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气苦,染了牢瘟,一命亡了。狱卒到家来说,妻子听报,哭得不住。三元闻知,随即唤了妻弟张二舅,同到县中买棺木之类,托人好好送出监门下材,抬至坟上安葬。小二妻子亦到坟上哭送。其间多亏张二舅竭力相帮,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元心下自不过意,买些冥礼,家中看经祭奠;戴孝安灵,悉如孝子一般,小二妻心下倒也欢喜。过了百日满后,诸事都妥帖了。
一日,新娘子与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然要嫁。不若将他二人为了夫妇,有何不可?”三元一想,道:“果然极妙。”一面与安人说知,连声呼好。忙取通书选日,择于二月二十日戌时合卺。安人道:“如今还是正月,到十二还有二十余日。到了慢慢的打点起来正好。”二舅已知,看得二娘十分中意;二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自此两个相见,眼角留情。
看看好事近了,不期安人一时病将起来,服药无效,十分沉重。一家儿大小不安,哪里还提起他们亲事。指望到十二好将起来,不料越发沉重了。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觉天然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罢。”上了床要睡,哪里睡得着。想道:“不然此时堂已拜了,将次到了手,可惜错过这个好日,不知直到几时?”长吁短叹个不住。走起床来小解,见月色清朗。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月。信步儿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见房中灯火尚明,走到穿前缝中一望,不见二娘。把眼往床上一张,帐儿挂起的,又不见。心下想道,在安人处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房门一推,是掩上的。二舅笑儿道:“不可错了好日。”竟进了房,把门掩上。走到床后一看,尽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后。只见二娘已来了,把门拴上,坐在灯下呆想。二舅于帐后看得明白,只见坐了一会,解开衣服,吹灯就寝。叹了一口声,竟自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