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静曲折的林阴小道上,梁啸和枚皋缓缓而行。头顶浓密的树冠中,有五采的小鸟歌唱,清脆的叫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听得真切,越发显得幽深宁静。偶尔一抬头,远处挺秀的山峰映入眼帘,亭亭玉立,顿生出尘之心。
“真不错。”枚皋由衷的赞了一句,被微黑的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容。
“别急着做赋,你还没看到最好的。”梁啸笑道,拉着枚皋,走上一条岔道。
前面是一条窄窄的山谷,两侧山石耸立,一株株桃树散布在岭上,花开得正艳,带着淡淡甜意的香气混在湿润的水气之中,轻吸一口气,便让人有错入温柔乡之感。几道山岭连绵而上,起起伏伏,像一只手掌,五指环绕。
分开缤纷的桃花,两人向山谷深处走去。渐渐有水声传来,而且越来越响,最后变成雷鸣般巨响。空气越发湿润,蒸腾的雾气扑面而来,不仅脸上凉丝丝的,就连衣服都变得有些湿。
“这是什么?”枚皋好奇地问道:“泉水?”
梁啸不答,伸手拨开一枝桃花,笑嘻嘻的说道:“请!”
枚皋被他的神秘勾得心痒,也不客气,提起衣摆,迈步而上。
忽然之间,一副让人瞠目结舌的美景出现在面前。苍绿的山石上,一道银练般的瀑布飞流而下,坠入岩下的深潭之中,激起翻滚的水花。水气氤氲而起,一道彩虹横跨山岭。
枚皋惊讶不已,抬起头,却发现那瀑布并不是一道,而是三道,由高高的山顶逐级落下,水流冲击山石上,激起漫天的珠花流沫,发出黄钟大吕般的巨响,看似一体,实则合三为一,摄人心魄。
枚皋睁大了眼睛,贪婪的看着这一切,久久无语。
梁啸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美景,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良久,枚皋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有如此美景,就连我都不想回去了。”
“那你就别回去了,我这儿宽敞得很,不缺你住的地方。山里的女子虽然没什么教养,却胜在自然。你娶妻也好,买婢也罢,都能找到合适的。”
“你可别说了。不瞒你说,我真的心动了。”枚皋走到潭边,脱了鞋,解了足衣,将脚伸进清凉的泉水中。清澈的泉水打着转,从他的脚边流走,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现在长安吵得厉害,我是真的厌了。”
梁啸没有说话,走到潭边,学枚皋一样,将脚浸入水中。他已经听枚皋说了窦婴和田蚡廷争的事,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历史上,窦婴就是因为与田蚡不和被杀,现在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窦婴会死吗?梁啸盯着旋转不休的流水,一时出神。
细细分析起来,眼下朝中能够和田蚡一较高下的,除了窦婴,还真没有其他人。他出身外戚,却又是凭战功封侯。他出将入相,文武双全。更重要的是,他当年为了支持当今天子,不惜与太皇太后反目。
不过,这些都不足让窦婴取胜。历史上的他也有这些优势,但最后还是死了。
枚皋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梁啸说话,转过头,见梁啸看着瀑布出神,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魏其侯的对手究竟是谁。”梁啸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枚皋。“真是田蚡吗?”
枚皋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转了转眼睛。梁啸笑了。“别看了,方圆百步以内,只有你我二人。你要是真想和我说说这件事,现在是唯一的机会。如果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离开这里,以后永不再提。”
枚皋不好意思的笑了。“伯鸣,你啊,就是太直接。这事……关系到朝廷,不能不慎重。”
“慎重,我可以理解,但是怯懦就没劲了。你父亲当年可是力谏吴王的人,到了你这一辈,不会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吧?真要是坏了仕途,这儿也能给你留个庄园。别的不敢说,衣食无忧是可以保证的。”
枚皋转过来,瞥了梁啸一眼,歪歪嘴,眼神诡异。“真要忤了上意,你觉得你还真能在庐山呆着?你要真想听我的意见,也得拿点诚意出来吧。”
梁啸愣了片刻,哑然失笑。“你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你这么痛快的离开长安,究竟有什么打算?是去西域,还是去夷洲?”枚皋轻笑一声:“淮南王申请徙藩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如果成功,徙藩后的淮南王府能不能有我的位置?”
梁啸大感意外,盯着枚皋看了半晌。他没想到枚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么看来,他到庐山来宣诏,恐怕不仅是天子安排的,更可能是他主动要求的。他考虑了一会儿,站起身,淌着水,走到潭水深处,对枚皋勾了勾手指。“想知道?下来吧。”
“你这什么意思?”枚皋一边说着,一边试探着下了水。“只听说同乘一条船的,没听说一起下水的。”
“因为这件事太危险,船说沉就沉,不如下水来得直接。”
枚皋愣了一下,抬起头,盯着梁啸。“不会吧?”
“真的。”梁啸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次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如果后悔,现在走还来得及。”
枚皋犹豫了片刻,勃然大怒。“我脚都湿了,还来得及?”说着,他一跃入水,脚下一滑,险些摔倒。梁啸及时伸手扶住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愧是枚叔的儿子,还有点血性。”
“少废话,我就问你一句,真要败了,夷洲去得么?”
梁啸用力拍拍枚皋的肩膀,放声大笑。“放心,岂止夷洲,天下都去得。”
——
除了最核心的想法,梁啸将自己的大部分计划都对枚皋坦诚相告。枚皋听了,如释重负。“这么说,你当初对淮南王所说的大片土地并非虚言?”
“当然不是。”梁啸点点头。“少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是去过西域的人。在你看来,西域和中原孰大?”
“西域是大,不过西域全是沙漠,再大又能有什么用?”
“没错,西域全是沙漠,供养不起太多的人口。可这至少能说明一个问题:大汉并不是整个天下。大汉以外的天地很宽阔,你我大有用武之地。此处不留人,自人留人处。乘槎浮于海,并非是自我流放,更可能是打开一片更广阔的新天地。”
枚皋连连点头。他去过西域,眼界大开,知道梁啸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他心目中的天下,已经远远超出了大汉的疆域。得罪了天子也不用紧张,大不了离开中原,另外找个地方生活就是了。
这样的事,以前就有,不过以前的中原人眼界有限,能够想得出的地方只有南边的越国和北边的匈奴。越国是蛮夷,匈奴是胡虏,都不如中原,这不过是迫不得已的选择。现在情况不同了,至少还有夷洲和西域可以选择,夷洲、西域之外,还有梁啸所说那片商人后裔繁衍生存的土地。
学者言必称三代,能与传说中的商人生活在一起,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你将茂陵的产业送给王彬,就是这个用意?”
“也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梁啸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两声。“陛下宠爱王美人,我将产业送给王美人的兄长,自然是希望王美人能为我美言几句。否则的话,正如你所说,我想住在庐山也是不可能的。”
枚皋吐出一口闷气。“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没错,连孔夫子都忍不住要去见见南子,我等凡夫俗子,更别指望能天生贤良。”
枚皋一怔,随即大笑起来。他指着梁啸。“你啊,又在亵渎圣人。”
“我不是亵渎圣人,我只是实事求是。远的,我们就不说了,就我朝开国以来,几位先帝,有哪一位符合内圣外王的标准的?”
枚皋挑了挑眉。“你这胆子越来越大啦,连先帝也敢非议?”
梁啸不以为然的笑笑。“你若是怕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枚皋指指腰深的水。“我大半身都湿了,还走得了?”
“既然如此,那就安安稳稳的听我说。”梁啸哈哈大笑,上前搂住枚皋的肩膀。两人走到岸边,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我刚才说过,魏其侯的对手其这不是田蚡,而是天子,更准确地说,是渐渐失去了制衡的皇权。细说起来,田蚡其实也是一个失败者。你看他这个丞相做得,啧啧,他还是天子的舅舅呢,依我看,和孙子差不多。”
枚皋眯起了眼睛,凝神细听。
“你刚才说,田蚡建议徙天下豪强至茂陵,意在打击游侠,暗指魏其侯挟民意自重。我倒是觉得,这不是田蚡的建议,而是天子的想法。当然了,不排除田蚡借刀杀人的可能。可是,在功臣集团、诸侯王失去制衡朝廷的实力时,游侠迟早会成为天子杀戮的对象。”
枚皋轻叹一声,点了点头。“没错,在这几个势力中,游侠其实是实力最弱的。吴楚之后,诸侯王实力大减,游侠的处境就已经大不如前,孝景帝诛杀王孟、周肤,已开屠戮游侠先声。我们的父辈还能游食诸侯,合则留,不合则去,我们现在却只有长安一个去处。不为天子效力,就只能老死乡里。”
梁啸笑笑。枚皋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人都是自私的,枚皋也不例外。如果不涉及到他本人的利益,窦婴和田蚡谁死谁活,他才不关心呢,至少不会这么关心。游侠、游士,有时候很难分得清。枚皋的父亲枚乘,以及现在还在朝的司马相如,都是游士,田蚡提议对付游侠,他们不可能不紧张。
吴楚之前,诸侯王国与朝廷并列,游侠、游士有很多选择。哪个诸侯王礼贤下士,他们就去哪里。一旦礼节不周,他们又从容离去,根本不用担心找不到主君。可是现在诸侯王国渐渐势弱,朝廷成了唯一的选择,他们再也没有以前那样的风光了。要说心里没有失落感,肯定是不现实的。
不平则鸣,穷则思变。
他之所以敢和枚皋透露出海的想法,就是因为他从枚皋的话语中猜到了枚皋的心思。枚皋的父亲枚乘就是一个典型的游士,枚皋本人又不是什么真正的儒家子弟,没有那么重的忠诚信念,他去过西域,去过来南越,见过世面,知道天下之大。要和他产生共鸣,枚皋无疑是最符合条件的。
当然,最关键的是这个时代儒家的忠君思想还没有深入人心,像枚皋这样秉承着战国遗风的士子才是知识分子主流,奴性未生,血性尚在。再等百十年,等儒家思想占据了主流地位,再想这么干,就没这么容易了。
“所以,这场冲突势在必然,本身没什么好奇怪的。”
枚皋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他此前只是担心自己的前程,得到了梁啸的允诺,已经解了后顾之忧。听梁啸这么一说,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绝非他个人的前程富贵这么简单。按照梁啸的说法,窦婴的对手其实是天子,不管他怎么努力,败局都已经决定。
兔死狐悲。枚皋是支持窦婴的,听到这个结果,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
“难道就只能如此?”
“倒也不至于,机会还是有的。”梁啸双手抱头,向后靠了靠。“魏其侯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的身后站着天下士子。如果能将这股力量用起来,也许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梁啸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枚皋。这是真正的关键,枚皋能不能担当起这个重任,就看他此刻的表现了。
出乎梁啸的预料,枚皋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问道:“怎么才能将这股力量用起来?”
“你考虑清楚了?”梁啸提醒道:“之前都是嘴上说说,接下来可是实打实的,一步踏出去,你就真的收不回来了。”
“你怎么前怕狼,后怕虎的?”枚皋不以为然。“有什么好怕的,就像你说的,大不了出海就是了。”
梁啸笑了。“其实也简单,天子雄心勃勃地要开拓四方。这样的事,只有我们能帮他,田蚡之流是帮不了的。你回长安之后,要做两件事,一是尽快促成淮南徙藩,一是要告诉魏其侯要步步为营,千万不能操之过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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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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