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义践祚的第二日,就行使君王权力,颁下了第一份诏书,讲述了新任皇帝的“五条意见”。没有一条新东西,也不见新格局、新气象,豪言壮语之类,但让中原士庶明白了一件要紧的大事——天子换了,天下没变。
第一份诏书也即“五条意见”
公元976年,农历冬十月癸丑日,宋太祖赵匡胤,崩。
灵柩停在万岁殿东楹。
一夜大雪,白了京师,全城缟素。
第二天,甲寅日,早上,太宗赵光义在太祖灵柩前即位。
群臣祭奠太祖、拜贺太宗。
赵光义很悲痛,号啕痛哭,几乎昏过去,史称“帝号恸殒绝”。
当天一大早,汴梁城中士庶看到官员们腰里系了灰白色的麻绳子,铁黑着脸,踏着深深的积雪匆匆进宫,不难猜得出:皇上殁了!
一些老人们回忆起近世以来,死了皇上,后面就是一场又新又旧的大位争夺与加冕。那时节,往往就有了刀光剑影。当初后汉高祖刘知远死,枢密使郭威起兵,推翻后汉,乱兵劫掠市肆那一场,老人们记忆犹新。往日的恐怖被召回,流言开始按照流言的模式悄悄传布,城里有了隐隐的骚动。人们不知道新任皇帝会有怎样的动作,更不知道哪个地方、什么时候,会窜出一股子乱兵来,拥戴什么,或劫掠什么……
京师,人心不定。
但是,很快,冬十月乙卯日,赵光义践祚的第二日,就行使君王权力,颁下了第一份诏书,讲述了新任皇帝的“五条意见”——
一、大赦天下。“常赦所不原者咸除之”。平常大赦时,犯有大恶的罪犯往往不在赦免范围之内,这一次也给予了赦免。
二、禁生边衅。“令缘边禁戢(音及,收敛、停止的意思)戍卒,毋得侵扰外境”。命令边境将官,要约束属下士兵,不得侵扰境外契丹之地。
三、广开言路。“群臣有所论列,并许实封表疏以闻,必须面奏者,阁门使实时引对”。群臣如有批评或建议意见,可以直接上疏;如果要面奏,皇帝办公室人员必须及时引见。
四、提倡孝悌。“风化之本,孝弟为先,或不顺父兄,异居别籍者,御史台及所在纠察之”。天下文明,有赖于家族和睦。子不孝、弟不顺,冒犯父兄,或不到分家时而离家别居者,要由有关部门督察举发。
五、率由旧章。“先皇帝创业垂二十年,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谨当遵承,不敢踰越”。太祖赵匡胤创业多年,很多大事,往往防患未然,谨慎小心地订立各种制度,大的规则已定。天下自有常规,各级官员当恪守奉行,不能违背。
诏书后还有两句话:“咨尔臣庶,宜体朕心。”我将这些话告诉你们这些大臣和天下士庶,期待你们能理解我的想法。
“五条意见”,没有一条新东西,也不见新格局、新气象,豪言壮语之类,但让中原士庶明白了一件要紧的大事——
天子换了,天下没变。
于是,京城很快安静下来,人们有时间慢慢回忆太祖赵匡胤一生的业绩,并对新科皇帝赵光义寄予了很大期望,同时,人们也有时间开始慢慢规划自家新的一年和未来——怎么能过得更舒坦一点。譬如,我能想象,一些得到大赦的囚犯们,在免于牢狱之苦后,喜极而泣,会在亲友们的簇拥下,围炉夜谈,慢慢诉说一个个小小的愿望:等到国丧过去,就买上几斤肥肉,扯上几尺粗布,打上几斤老酒,准备过年;再置办几把趁手的锄头,开了春,好好种地……
人们对大宋帝国第二任皇帝的期待似乎超过了对第一任皇帝的期待。
新科皇帝的名字
据说像哥哥赵匡胤一样,赵光义出生时也颇有异兆。说他们的母亲,史称“昭宪皇后”的杜夫人,曾经梦到一个“神人”手捧太阳给她,这之后,有了身孕,妊娠期满,就在丈夫赵弘殷供职的官舍生下了这位未来的宋太宗。据说,太宗出生时的当天夜里,官舍上空有“赤光”而且“上腾如火”,街坊邻居们提了水桶脸盆来“救火”时,还闻到了“异香”。
宋太宗出生的这一天,是后晋天福四年十月七日,公元939年11月20日。他比赵匡胤小十二岁,同属猪。
赵光义少年时代就显示了与众不同的性格。游戏时,小伙伴们对他都很“畏服”。等到他长大成年,不怒自威,应该是个气场强大的人物。据说看到他的人,都知道此人不是池中之物。
赵光义排行老三,赵匡胤排行老二,老大早夭,他们还有个四弟赵廷美。
这位老三年轻时就很“嗜学”,以至于他的父亲赵弘殷先生也看出了苗头,于是,更多地鼓励老二习武、老三习文。说赵弘殷在跟随后周大帝柴荣讨伐南唐淮南之地时,凡是攻破州县城池,什么财货也不要,只去搜罗各类古书,而后转送老三,并时常勉励、告诫他学古学文。于是,赵光义年轻时就在老爸栽培下,有了学者风范,文业不凡,艺能不俗。
当赵光义最后以“晋王”身份践祚为大宋皇帝后,这些关于他的种种神异传说开始流布,预示了天下士庶对他的肯认。
赵光义做皇上之前,已经有过十几年的历练。
后周时,他曾经做供奉官。官职不大,不过是执掌一点后勤工作的武官侍卫之类,但他在陈桥兵变中,与谋臣赵普一起,拥戴赵匡胤做了皇上,成就了泼天大功一件。不难想象,陈桥驿现场,乱兵蜂起中,赵光义镇定自若,经由天才擘画,将充满种种不确定性的“叛乱”,顺势引向了王朝更替,成为乱世的胜利者。这类胆识和能力,让那个渴血而又悲情世界中的文武叹服,士庶敬畏。
赵匡胤称帝后,赵光义被提拔为殿前都虞候,这是禁军中侍卫亲军负责执法的武官。赵光义首次进入中央高级将领行列。由此,他得以结识朝中文武大臣。不久,又“领”睦州(今属杭州)防御使。所谓防御使,与团练使、观察使相近,都属于地方军政长官,宋代的防御使有一些往往不过是武官的“寄禄官”,也即表示薪金级别,划定叙迁之阶,并无地方实权的官职。要得到实权,还要皇帝另外“差遣”。“领”有“遥领”之意,“领”防御使,就更不是实缺。赵光义得到这个官职,虽然不需要跑到睦州去做地方官,却带有荣誉性质。
最让天下士庶领教赵光义权威地位的是,赵匡胤北征时,他以“大内都点检”的官职身份留守京师,总揽首都军政。留守,有时也称监国,一般由太子来干这个活儿。赵匡胤不派儿子们做留守,又不给诸子“太子”的名分(他也从未册立过“太子”),现在让三弟赵光义来做这个工作,天下人应该有感觉,乃至于有市民惊呼:
“点检作天子,更为一天子地耶!”过去,皇上从点检做了天子,现在又要有一个新的点检做天子的事出现了吗?
没有任何记载说正做着皇上的赵匡胤对这类传闻生出反感(这一点与赵光义不同,书后会讲到),他甚至在北征李筠之后,让三弟来“领”泰宁节度使。节度使是比防御使权力更大的地方军政长官。泰宁在福建,那时福建未平,显然也是个虚衔。但这个虚衔意味着三弟赵光义从防御使更升一步,有了“藩镇大员”的荣誉。
后来赵匡胤南征扬州李重进,又以三弟为大内都部署,也即朝廷总管;并加同平章事,这是宰相之职;还行开封尹,也即京师市长;再加兼中书令,这也是宰相级别的职务。宋代一个人可以带几个宰辅职务,如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侍中、仆射、中书令、参知政事等,都属于宰辅级别的职务职称。到了太祖征讨太原北汉政权时,又改三弟为东都(即汴梁)留守,另外赐给门戟,封晋王,官员立朝排序,晋王在宰相之上。
门戟,是一种木制仪仗礼器。赵光义得到晋王的仪仗礼器,按照等级划分,与皇帝这个最高职务职称,只差一步之遥了。
我相信这是赵匡胤对三弟的有意栽培。
有一次,赵匡胤对左右夸赞三弟说:
“晋王龙行虎步,且生时有异,必为太平天子,福德非我所及也!”你们看这位晋王,走路有龙虎之态,何况他出生时就有异兆,将来一定是一位太平天子。他的福德可比我强,不是我能达到的啊!
赵光义三十七岁登基,此前十几年的历练让他有了朝中人脉,更有二哥的护佑、加持,让他在做大宋皇帝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往届王朝往往在第二任帝王之际出现权力争夺,成为规律性的“政治瓶颈”,但在大宋王朝,赵光义顺利得很。他登基后颁发的“五条意见”,也预示着天下安宁。宋太祖赵匡胤的时代,说过去就过去了;他的兄弟赵光义的时代,说来就来了。天下除了为故去的先帝穿素服,除了忙着避讳“光、义”这两个汉字,人们照旧生活,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大宋老人们的忧虑,多余啦。五代乱世,一去不复返啦。
甚至,正当人们忙着避讳“光、义”这两个汉字时,忽然又得到朝廷告示:现在还没有来得及“避讳”这俩字的,不必“避讳”啦,皇上改名字了。
大宋新科皇帝赵光义,改名赵炅。
避讳
宋太宗本名也不叫赵光义,叫赵匡义,但他哥哥太祖赵匡胤当了皇帝之后,按习俗、按礼法,天下应有“避讳”,人名不得使用“匡、胤”两个汉字,于是赵匡义改名叫赵光义。现在赵光义当了皇上,如此,按习俗、按礼法,天下又当避讳“光、义”二字。但“光、义”二字,朝野使用频率太高,“放光明”“存仁义”之类名词,文件常见;“光大乡”“仁义里”之类地名,州县常见;“张小光”“马大义”之类人名,士庶常见。所以认真“避讳”起来,礼部官吏们审定存世文件、地方太守们更动所在地名、官民男女们修订户籍档案,诸如此类,实在是太麻烦啦。这一个多月时间里,天下也确实在紧锣密鼓地为“避讳”这两个汉字而忙碌,到处都在改名。
“避讳”礼俗已流行千年,皇上也无能改变。
赵光义了解到这个“避讳”现象后,为方便天下,再次改名,单名一个“炅”字。与“光义”比较起来,“炅”字稀见,偏僻得很,天下“避讳”这个“炅”字,工作量就会小得多。赵炅之后,大宋历代帝王多有改名,都在选择偏僻汉字,以此减少民间和官方的工作强度。赵炅带了个头。
“避讳”这事,由来已久,世界皆然。史称“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无非是制定一种礼俗,不去直呼其名,借此表达对尊者、亲者、贤者的一种敬意。古代,《旧约》时代,上帝也即“耶和华”,这几个字,书写时就由不发音的希伯来字母组成,意思是不能妄称上帝之名。后来演进中,总要有称呼,于是被翻译为类似汉语文字“耶和华”的读音。传统中国之“避讳”也在演进中,到现在,尽管还不适宜当面口头上直呼“尊者”“亲者”之名,但书写已经无妨。是否直呼“贤者”之名,历史上其实也不过是一种个人选择。你可以直呼,也可以不直呼。宋人有一个士子,很是仰慕唐代诗人孟浩然。他经过一个叫“浩然亭”的地方时,不禁感慨:怎么能直呼贤者之名呢?于是将“浩然亭”改为“孟亭”。有人直呼“浩然”,这位士子就不乐意;但是尽管他不乐意,还是有人愿意直呼。这是士子的个人行为,并非官方制度性规定。到今天,风雅点的人士还是愿意称“康南海”“南海先生”,而不愿意直呼“康有为”;愿意称“蒋中正”“中正先生”,而不愿意直呼“蒋介石”,等等。“避讳”也在流变中。
赵光义改名赵炅,是既尊重传统,又有所变易的中道行为。如果恪守传统,不做变易,天下为实现“避讳”这一礼俗,就会折腾出数不清的行政事件、文化事件、社会事件;如此,天下将会出现“失衡”状态。如果干脆废掉“避讳”礼俗,在那个时代,也将可能出现另外一个类型的“失衡”状态。
赵炅,经由一个小小的变易,走向了“中道”。这个“中道”,就其政治智慧和伦理智慧而言,就是“中庸之道”。
赵炅,是中国帝王中,比较能理解儒学“中庸之道”精髓的人物。
这事不简单,容我以后来表。
简单说,宋太宗改名事小,平衡事大;平衡“避讳”事小,治理邦国,有此平衡理念事大。有这个诉诸价值“应然”的平衡理念,也即中庸理念,与没有这个理念,政治治理,是不一样的。历史上来看,这也是区别“圣君”“贤君”与“暴君”“昏君”的尺度之一。
以火德王
说到“炅”字,也有讲究。
“炅”字有“火光、明亮、炎热”的意思。这是因为,大宋认为本朝是“以火德王”,故推崇“火运”。
“以火德王”,是汉代以来五行哲学的一种说法,正式的名称是“五德终始说”。注意,是“五德终始”,而不是“五德始终”。意思是“五德在循环中,一个终结后,另一个开始”。但“五行”的思想,可能在殷周之际就出现了,一般认为托名殷商亡国之臣箕子与周武王的对话文献《洪范》,为“五行”的最早记录,但一直到汉代,才成为逻辑链条比较清晰的哲学。“五行”说,在讨论中国政治问题时,倡导一种循环论理念,大意就是木、火、土、金、水这“五行”在循环运行中,有衍生或克灭的关系。所以历来朝代更替,都要确定前朝属于“五行”中的哪一“行”,而后便知道本朝替代前朝又属于哪一“行”。知道了前朝之“德”,就可以推断本朝之“德”。此事攸关本朝正朔,是天命所在,非同小可。换一句话说,本朝立国,是否合理、正当、合法,一句话,是否符合天命,必须先来界定五行属性。五行属性明了,而后才可以有资格号令天下。
秦汉以来,历朝都在严肃地玩着这个有趣的政治游戏,乐此不疲。
为此,历代史学家在撰写正史时,往往要编写一部《五行志》,以此推衍朝代更替前后的天命。直至民国卿士撰写《清史稿》,都昭示着,不懂“五行”,是没有能力完成正史的。
后周确定自己是“木德”,木生火,故大宋接续为“火德”。大宋自建国之初,就已经推断并确定了本朝属于“火德”,故史称“炎宋”。
五丈河畔的火轮小儿
“木周”让位给“炎宋”,宋人王的《默记》还有一个恐怖的宿命故实。
说谋士王朴在后周任枢密使,帮助周世宗柴荣打天下,所向成功。因为经常要与世宗讨论用兵事宜,所以王朴常常住宿在宫中。
有一天他谒见世宗时,很悲痛地说道:“大祸不久就要来了!”世宗问什么祸。他说:“臣观看天象大异于平时,所以不敢不说啊!这件祸事就在我大周社稷,陛下也不能免,但我要首先承当这个祸事。今晚请陛下跟我一块来看,就知道了。”当晚,王朴与世宗悄悄出城,到了郊野,在五丈河旁停住。中夜后,王朴指着说:“陛下看到河对岸像渔灯一样的东西了吗?”世宗看到了一盏灯闪出荧荧的火光,渐渐走近,到了隔岸之地,大得像一个火轮。火轮之下有一个小儿,也就三五岁的样子,在比比画画。
等到火轮到了近岸处,王朴说:“请陛下赶快下拜。”世宗当即下拜。拜后,看到那个火轮与小儿渐渐消失。
王朴哭泣着说:“陛下既然见到了,臣没有什么更多话说了。”
此事过去没有几天,王朴就在与名臣李谷吃酒时,在座位上忽然无疾而终。而世宗北伐,下关南等地,没有来得及收复幽燕,路上生病,回到京师汴梁,崩。半年后,“天授我宋矣”,天命归于我大宋了。
作者王铚解释这个故实说:“火轮小儿,盖圣朝火德之盛兆,岂偶然哉!”
但大宋确实应该自命“火德”吗?这事也有争议。
太宗雍熙年间有个“布衣”,就是没有做官的庶民,叫赵垂庆,他给朝廷上疏,大意说,大宋不应该继承五代的后周自称“火德”,而应该跨越五代,直接承接“土德”的大唐,因此应自称“金德”。在他看来,乱哄哄的五代,没有资格称天命,也即没有资格进入“五德终始”的圣统。
斯事体大,太宗拿到尚书省,要百官讨论。
最后给出结论性意见的是名臣徐铉。他的说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