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儿一颠脚,跟着老黑狗钻进雨裂沟去。它不能在沟外无所作为地等待事情暴露。假如它在沟外听之任之,雨裂沟里很快会爆发一场狗豺大战,狗嚎声豺嚣声厮斗声会传出沟来,传进主人耳膜,那样的话,就无法再补救了。
“对对,白眉儿,你也跟进去看看,别让黑虎去咬毒蛇蝎子什么的。”
事后,白眉儿回想起来还禁不住有点害怕,要是当时它不灵机一动跟着老黑狗钻进雨裂沟,它的猎狗生涯绝对葬送掉了;幸亏它跟着老黑狗进去见机行事,这才转危为安。
老黑狗在雨裂沟里三蹿两蹿就跳到那条土坎前,冲着母豺兔嘴龇牙咧嘴地吠叫。
“汪汪汪”,你这恶豺,看你还能往哪里藏?
兔嘴惊慌失措,从地上弹跳起来,高耸起脊背,准备搏杀。
老黑狗凶狠的咆哮声,震得雨裂沟微微抖颤。
兔嘴那张丑陋的豺嘴开启宽宽一条缝,喉结滑动,眼看就要吐出一串凶猛的豺嚣了,白眉儿赶紧纵身一跃,越过老黑狗,跳到兔嘴面前,冷不丁将自己尖尖的嘴塞进兔嘴的唇齿之间。
千万别嚷嚷,你要是嚣叫,不但毁了你,也会葬送了我。
兔嘴很快明白了白眉儿的用意,后退一步,闭起嘴,缄默无声,缩在土坎下面。
现在,白眉儿夹在老黑狗和兔嘴中间。它已山穷水尽,没有回旋余地;倘若此时它反戈一击咬死兔嘴,为时也晚矣;主人或许会识破它欲盖弥彰的伎俩,或许会以为它是条嗅觉连老黑狗都比不上的笨狗。它不能再变来变去,不能在豺性和狗性之间再度彷徨犹豫。无论如何,这次它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它面朝着老黑狗,眼光冷峻而严厉,沉默地用舌尖舔着牙尖;这形体语言十分明显,是含有威胁性质的警告,不许老黑狗靠近兔嘴,不许老黑狗伤害兔嘴。
老黑狗勃然大怒,更猛烈地吠叫起来,震得沟顶上的泥屑刷刷往下落。认豺为友,吃里扒外,卑鄙得令狗作呕!简直连狗屎都不如!它早就疑心这眉眼间有块醒目白斑的家伙是狗貌豺心,现在果真应验了。可惜的是,主人无法钻进雨裂沟来,亲眼目睹这铁的事实。它朝母豺刻毒谩骂,试图激怒母豺,让母豺发出尖声嚣叫;主人有丰富的狩猎经验,只要听到豺嚣,就能明辨是非曲直,猜出雨裂沟里的秘密。
比豺更可恶的白眉儿,竟及时阻止母豺张嘴嚣叫,暴露身份。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让狗气愤的事了。老黑狗七窍生烟,跃跃欲扑。它豁出去了,拼着一条老命也要把白眉儿的卑劣行径曝光在主人眼鼻底下。它清楚自己面对两个穷凶极恶的对手,可它不怕。它真理在握,它一身正气,它代表正义,它代表光明,它相信正气和真理一定能战胜邪恶和奸佞。它大义凛然地扑将上去,想咬住母豺的腿,拖出雨裂沟去,让罪恶受到公正的审判。
白眉儿陡地用两条后腿直立起来,挡住了它的扑击。
无耻的叛逆,我跟你拼了!
老黑狗张嘴朝白眉儿咬去,唉,毕竟年老体衰,腰腿不太灵便了,它不但咬了个空,反被白眉儿衔住一条后腿用力一掀,摔了个四足朝天。没等它翻爬起来,那该死的豁嘴母豺敏捷地跃过来,用力按住它的两条前肢,白眉儿则用身体压住它的腰部和后肢;它挣扎,但无济于事,像被压在两扇磨盘下,动弹不了;白眉儿湿漉漉的长舌头慢吞吞地舔它颈窝的绒毛,白森森的犬牙恶毒地在它喉管上摩擦;白眉儿眼光冷得像块冰,透露出汹涌的杀机。
你要干什么,想和豺合谋戕害一条忠诚的狗吗?
你放开呀,暗杀绑票讹诈之类的恐怖活动全世界都反对哩!
白眉儿不但没松劲,竟叼住了它的喉管,轻轻提起,在尖利的牙齿间碾磨搓揉。这纯粹是拿它的生命在玩耍。它的老命此刻拿捏在白眉儿的爪牙间了。一瞬间,它勇气顿消,骇怕得全身战栗。蝼蚁尚且贪生,狗比蝼蚁高级得多,当然爱惜生命。它现在被咬死了,主人也弄不明白它是怎么死的,或许还以为这是条深不见底的雨裂沟,它失足滑下去跌死了呢。主人钻不进来,不可能查看事故现场;白眉小子绝对会装出一副无限悲哀的样子,哄骗主人,让主人相信自己是无辜的。死得不明不白,死得稀里糊涂,死得莫名其妙,死得冤里冤枉,死了也不能揭穿白眉小子豺的真面目,这也实在太不划算了。
老黑狗软了下来,四肢抽搐,眼睛里泛起一片乞求的光。
再厉害的动物都有软和硬两面性,这是一种生存技巧。当遇到强有力的对手时,眼看求胜无望,就会做出各种各样求饶的姿态来,以博取对手的宽容。这种行为在种内斗争中尤为常见。生物学家把这种现象定名为“进化上的稳定策略”,简称宜斯策略。
老黑狗很懂得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就在这时,雨裂沟外传来阿蛮星的呼叫:“白眉儿,黑虎,怎么在里头磨蹭半天还不出来,瞎折腾啥呀!”
呦呦,老黑狗从喉咙里发出一串呜咽。
“出来,快出来!”
白眉儿朝兔嘴使了个眼色,同时松开了爪子。老黑狗仓皇翻爬起来,顾不得抖掉沾在身上的泥屑,哀嚎一声,夹紧尾巴一溜烟逃出雨裂沟去。
白眉儿无声地将兔嘴顶回土坎后面,然后,在雨裂沟里扫视了一遍,正巧,角落里有一只死蝙蝠,便叼起来跟着老黑狗蹿了出去。
老黑狗来到阳光明媚的雨裂沟外,在阿蛮星双腿间盘桓了两圈,惊魂甫定,低落的情绪又亢奋起来。狗仗人势,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主人是它的依傍,是它的靠山,是它的后盾,在主人身边,它还怕什么。它相信主人是绝不会容忍恶豺的。在雨裂沟里险些遭到暗算,雨裂沟外可要好好出出这口窝囊气了。主人一定会扮演最公正最严厉的法官,处决狗面豺心的叛逆。
瞧这豺娘养的白眉家伙,也跟着它钻出雨裂沟来了,厚颜无耻地在朝主人摇尾巴,摇得像朵黄菊花。你别装蒜了,你和豁嘴母豺一鼻孔出气,你也是匹豺!老黑狗义愤填膺,从阿蛮星的胯下钻出来,走向白眉儿。来呀,咬呀,还像刚才在雨裂沟里那样用你粗糙的豺舌尖利的豺牙来戏弄我的喉管呀!来呀,咬呀,把你豺的凶残与狠毒表演给主人看看,也好让主人擦亮受蒙蔽的眼睛,识破你的伪装!
老黑狗没料到,白眉儿没任何要向它攻击的举动,相反,白眉儿低头垂尾,一副敦厚温良的模样;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恶豺变狗,甚至比狗更狗了。老黑狗愈发气得要吐血,扑过去就咬,恨不得咬掉对方那张狗皮,咬碎那颗豺心。
白眉儿轻轻跳开去,是忍让,是躲闪,是谦和;不愿窝里斗,不愿同类相残;何等大度,何等慈悲;高风亮节,堪称团结的楷模。
老黑狗气昏了头,一口咬中白眉儿的一条后腿,咬下一嘴黄毛。
白眉儿委屈地轻吠一声,朝阿蛮星靠拢,仿佛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绅士。
老黑狗一时没反应过来白眉儿为何要听任它咬,甘愿受皮肉之苦,主人阿蛮星替它解开了这个谜。
阿蛮星的视线落在老黑狗粘满黄毛的嘴角,双目突突喷出火来,飞起一脚,踢在老黑狗的屁股上,把老黑狗踢得在地上打滚。
“你这条不知好歹的老瘟狗,你疯咬什么!你要把白眉儿咬瘸了,看我不活剥了你张狗皮!”
白眉儿的眼睛阴险而快活地眨动起来。
老黑狗虽然听不懂主人究竟在骂个啥,但从主人严厉的口气,短促的语调,踢它时落脚的沉重,已感觉到主人对自己的讨厌与憎恶。它明白了白眉儿所以要让它轻易咬一口的险恶用心。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它是狗,它无法操作人类的语言把雨裂沟里的秘密告诉主人。它只有跳过去咬住主人的一只裤腿用力朝雨裂沟拉扯。主人,雨裂沟里藏有一匹豺,藏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它用力过猛了,加之主人的裤子本来就已穿旧,咝的一声,主人的裤子被撕开一个大口子。主人又生气地踹了它一脚。
“老瘟狗,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老黑狗狂吠乱跳,在雨裂沟前做出一连串的扑咬厮斗动作,以期让主人理解自己的苦衷。
到底是朝夕相处了多年的主人,虽然彼此间言语隔阂,但心灵还是有几分相通的。阿蛮星咬着嘴唇想了想,蹲下来拍拍老黑狗的脖颈说:“黑虎,你是想告诉我这条雨裂沟里有我感兴趣的东西,是吗?”
理解万岁!老黑狗激动得呜咽起来。
阿蛮星伏在地上,脸凑近雨裂沟,瞪大眼珠子,瞄了瞄,啥也没看见。
老黑狗心里一片悲凉,人类的视觉功能真是低得可怜啊。
阿蛮星搔搔脑壳,转向白眉儿:“唔,白眉儿,这雨裂沟里到底有什么呀?”
白眉儿跑到阿蛮星面前,将叼着的死蝙蝠吐在地上。
阿蛮星不屑地踢踢死蝙蝠,啐了一口唾沫,说:“呸,谁稀罕捡这破玩意儿。”
老黑狗暴跳起来,这是造谣,这是撒谎,这是欺骗!雨裂沟里有一匹嘴唇豁开长着一张丑脸的母豺!可惜,它无法让主人知晓内情。它冲动地奔向雨裂沟,刚到沟边又缩了回来;它是无法同时制伏两个坏蛋的。它急得在原地旋转,朝空中噬咬扑击,活像条疯狗。
“唉,”阿蛮星悲悯地望了老黑狗一眼,“黑虎,你真是老喽,不中用喽,值钱的猎物追不着,不值钱的死蝙蝠却又叫又闹的。原想让你进山带个路,看来你连带路都不称职啊,只配看家护院了。”
白眉儿朝小河沟方向吠叫了两声,示意主人快去追。
阿蛮星将细麻绳重新套在老黑狗脖子上,使劲往小河沟牵拉。
老黑狗抱住一块石头耍赖不走。它不能让白眉小子阴谋得逞,它不能让自己背上老而无用的黑锅,它不能让主人上当受骗误入歧途。它要揭穿雨裂沟里的罪恶。
阿蛮星被惹恼了,重重地踹了老黑狗两脚:“老憨狗,一只死蝙蝠就勾掉你的魂啦?快走,再不听话,我活活勒死你!”
老黑狗脖子被细麻绳紧紧勒住,眼珠暴突,呼吸困难,若再挣扎,真要窒息了。它无可奈何,只好跟着主人钻进小河沟。它一路走,一路发出长吠,声音凄凉哀怨,透出无限悲愤。
沿着小河沟追撵,自然是南辕北辙,追得越快,离豺越远,结果一场空,连豺的影子也没见到。阿蛮星并没因此而责怪白眉儿领错了路,他把责任一股脑儿归咎到老黑狗身上,怪老黑狗迷恋一只死蝙蝠耽搁了时间,让豺给跑了。
老黑狗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
白眉儿并没因为自己欺瞒成功而窃喜。主人愈是信赖,它愈是内疚。它放走了兔嘴,使得主人在这场狩猎中一无所获,蒙受了损失。当天夜里,它独自进山,摸着黑翻过日曲卡山麓跑到尕玛尔草原,逮着只黑麂,拖回猎户寨,算是补偿主人的损失,这样,心里才稍稍好受些。
这次是个特殊的例外,从今以后,它再也不会干丧失猎狗原则的没名堂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