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木珠大师身形一经施展,端的翩若惊鸿,矫如游龙。刹那之间,武当四雁只觉四侧都是他宽大袈裟的影子,自己掌中的四柄长剑,竟被他短短的一串念珠圈住了。
蓝雁道人心中更惊,长啸一声,四人方向一转,背向而立,剑光霍霍,不求攻敌,但求自保,脚下却渐渐向外移动,只望自己能冲出这木珠大师的身法之外。
武当剑法久已享誉天下,“九宫连环剑”剑剑连环,攻敌固是犀利,自保更是稳当,四人这一联剑,剑光更是密不透风,看来纵是飞蝇,也难在这剑光中找出一点空隙钻入。
哪知木珠大师突地又是一声清叱,手中紫檀佛珠,随着脚下微一错步之势斜斜挥出,只听“当”的一声清吟,白雁道人手中长剑猛然一震,虽未脱手飞去,但剑法已露出一片空隙。
他心头一凛,已知不妙,方待旋腰错步,哪知他方自动念之间,肘间便已微微一麻,又是“当”的一声,长剑竟已落在地上。
这木珠大师竟以“沙门十八打”的绝顶打穴之法,打中他肘间的“曲池”大穴。站在白雁身侧的蓝雁、孤雁,齐地暴喝一声,剑光旋回,交剪而来,剁向一招得手的木珠大师。
只是这两剑虽快,却连木珠宽大袈裟的袍角都没有碰到一点,他仅仅微一错步,身形便已倏然溜开三尺。
管宁不禁暗中喝了声彩,方才这武当四雁与那罗浮彩衣门下弟子动手之际,他已看得目眩神迷,此刻眼睛更看得直了,他与这对手的双方都丝毫没有渊源,是以他们谁胜谁败,也都不放在他心上。这木珠大师一招击落白雁道人手中的长剑,他只觉这少林僧人武功之高,高得惊人,却没有为武当道人们怜惜之意,是以他局外观战,更得以全神凝注。
哪知——山路侧旁树梢上突地传来一阵狂笑声,一个清朗的口音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
语声清朗,字字如钟,入耳锵然。木珠大师面容一变,厉叱一声:“是谁?”宽大的袍袖一扬,颀长的身形有如灰鹤般冲天而起。
武当四雁竟自一齐停步沉剑,滔天的剑气,倏然为之一消。管宁微惊之下,抬眼望去,只见就在这木珠大师身形冲天而起的这一刹那里,山路旁,树梢下,亦自掠下一条人影。
两条人影交错而过,木珠大师清叱一声,猛一旋腰,曼妙的身形竟自凌空一个转折,掌中佛珠,借势向树梢人影连肩连背,斜斜击下。
这一招的使用,的确妙到毫巅,不但管宁大为惊赞,武当四雁亦不禁暗中喝彩。
哪知树梢掠下的人影,身上竟似长了翅膀似的,突地一弓一屈,竟又上拔五尺,方才飘然落下,施展的身法,竟仿佛是武林中罕闻的轻功绝技“上天梯”“梯云跳”一类功夫。
武当四雁齐声惊呼一声,目光同时瞟向落下的这条人影,却又不禁齐地脱口惊呼道:“君山双残!”
木珠大师一招落空,心中自不禁为之一惊。数十年来,这少林僧人不知与人交手凡几,此刻一瞥之下,便知此人武功高不可测,甚至还在自己之上,因之立刻飘落地面,耳畔听得武当四雁的这一声惊呼,面容又倏然一变。
管宁目光注处,只见由树梢掠下的这条人影,褛衣蓬发,手支铁拐,竟然是自己方才所见那奇诡的跛足丐者。
山风凛凛,天光阴森,只见这跛足丐者面寒如水,双目赤红,面上神情,极为吓人,但口中却竟仍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
这阴寒的面孔,衬着这狂笑之声,管宁看在眼里,听在耳里,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只觉这本已阴沉沉的天色,仿佛变得更加阴沉了。
这鹑衣、乱发、满面悲怆愤恚之色,但却仰首狂笑不绝的跛足丐者,倏一现身,不但管宁惊愕不已,武当四雁惶然失色,便是那在武当四雁四道有如惊虹掣电的剑光中,犹能镇静如常的少林罗汉堂首座大师木珠上人冷削森严的面目之上,也不禁为之变了一下颜色。
蓝雁道人目光一转,和他的师弟们,暗中交换了个眼色,四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暗呼一声:“君山双残!”
木珠大师袍袖微拂,掌中佛珠,轻轻一扬,落到腕上。
管宁轻咳一声,目光缓缓从这狂笑着的跛足丐者面上移开,缓缓在武当四雁和这木珠上人的面上移动一遍,见着他们面上的惊骇之色,便也知道这跛足丐者,必定是他们心中畏惧之人,不禁又怀疑地一瞟这跛足丐者,心中难以明了这鹑衣乱发的跛丐,究竟有什么地方竟自使得这些名重天下的武当、少林两派的高手,生出这种惊惶之态来。
却见木珠大师眼睑一垂,口中高宣一声佛号,朗声说道:“老衲还当是谁,原来是掌天下污衣弟子的公孙左足施主到了,失敬得很,失敬得很。”
他一字一字地一连说了两句“失敬得很”,语声清朗高昂,尾声却拖得很长,在这震耳的狂笑声中,更显得声如金石,字字铿然。
管宁心中一凛:“难道此人便是丐帮帮主?”他虽不识武林中事,却也知道百十年来,“君山丐帮”在江湖中的声名显赫,可说是妇孺皆知,又何独武林中人。
目光转处,却见这“君山双残”丐帮帮主公孙左足笑声犹自未绝,满头的乱发,随着起伏的胸膛不住飞舞,但脚下的单足铁拐,却是稳如盘石,心中不禁又一动。
“君山双残……公孙左足……”他把心中断续的概念极快地整理一遍,便接着寻思道,“难道我亲手埋葬的另一跛丐,是‘君山双残’中的另一残?难道他便叫作公孙右足?难道我竟亲手埋葬了一位丐帮帮主?”
他本是心思极为灵敏之人,否则又怎能在冠盖如云的京华大都,享有才子之誉。此刻心念转处,不禁又是感叹,又是惊异。因为他此刻已自更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半日前所埋葬的死者,身份都绝非寻常,那么,能使这些身份地位都极不寻常的武林高人都一齐死去的人,其身份岂非更加不可思议了吗?
木珠大师双掌合十,默然良久。却见这公孙左足,狂笑之声,虽已渐弱,却仍未绝,口中亦犹自不住喃喃地说道:“可叹呀可叹,可笑呀可笑。”竟生像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一样。
面对着名倾天下的“丐帮帮主”,他虽然暗存三分敬畏之心,但“少室三珠”在武林中又何尝不是显赫无比的角色。
此刻木珠大师目光抬处,面色不禁又为之一变,沉声道:“十年不见,公孙施主风采如昔,故人无恙,真是可喜可贺。却不知公孙施主可叹的是什么?可笑的是什么?倒教老衲有些奇怪了。”
语声方住,笑声亦突地戛然而止。
于是,天地间便只剩下满林风声,簌簌不绝。
只见这公孙左足缓缓回转头,火赤的双目,微合又开,有如厉电般在武当四雁面上一扫而过,便凛然停留在木珠大师身上,凝注良久,突又狂笑道:“老和尚坐关十年,怎地还是满脸江湖气,做起事来,也像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似的,这才教人奇怪得很,奇怪得很——”
他也将尾音拖得长长的,语声神态,竟和这木珠上人一模一样。
管宁不禁暗中失笑,暗暗忖道:“人道江湖异人,多喜游戏风尘,这公孙左足此时此刻,竟然还有心情说笑,其人平时的倜傥不羁,脱略形迹也就可想而知了。”
却见木珠大师面色更加难看,而这公孙左足却浑如不觉地接着又说道:“武当剑派,名门正宗,自律一向极严,今日竟会不惜与少林高僧动起手来,这个……哈哈,也教我奇怪得很。”
他语声微顿,双目一张,突地厉声喝道:“只是你们可知道,你们动手争夺的东西,是属于什么人的吗?”
木珠大师冷哼一声,接口道:“天下之物,本都无主,你自别人手中得来,人自你手取去,有何不可!”
公孙左足目光一垂,竟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说:“好好,老和尚竟然和穷花子打起禅机来了。身外之物,本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老叫花又怎能说是我的……”
这丐帮主人倏而狂笑,倏而厉色,此刻竟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管宁不禁为之一愕,却见他突又转过身来,望向自己,道:“把公孙老二的一副臭皮囊葬在四明山庄里的,想必就是你这娃娃了?”
此语一出,武当四雁、木珠上人,亦不禁齐地一惊。
“公孙右足竟然死了!”
管宁暗叹一声,黯然点了点头,见这公孙左足虽仍笑容满面,但却仍掩不住他目光中的悲愤之色。
他深深地了解人们强自掩饰着自己的情感,是件多么困难而痛苦的事,因之他不禁对这狂放的跛丐大起同情之心,长叹一声,接口道:“小可适逢其时,因之稍尽绵薄之力,公孙二先生的遗物,小可亦斗胆取出,还请老前辈恕罪!”
公孙左足目光凝注在他身上,突地连连颔首道:“好,好。”手掌一伸:“那你就把他囊中的那串铜钱交给我吧!”
管宁常听人说,这类风尘异人,必多异征,此刻只望他伸出的手掌,莹白如玉,哪知目光动处,却见这名满天下的异人所伸出的一双手掌,黝黑枯瘦,和别的丐者毫无二致,心中不知怎地,竟似淡淡掠过一丝失望的感觉,但随即又不禁暗笑自己的幼稚,一面从怀中小心地取出那锦囊来。
刹那之间,武当四雁、木珠大师面上的神色,突又齐地一变,十只眼睛,不约而同地瞪在这锦囊上。只见管宁的手缓缓伸入锦囊,又缓缓自锦囊中取出,手中已多了一串青钱,武当四雁不约而同地脱口惊呼道:“如意青钱!”
管宁微喟一声,仔细望了望自己从囊中取出的这串青铜制钱,但看来看去,却也看不出这串青铜制钱有什么特异之处。
他心中不禁惊疑交集,缓缓伸出手,将这串青钱交到公孙左足手上,一面说道:“不知是否就是这串制钱,请老前辈过目一下。”
语声未了,只见那木珠大师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望在这串制钱上,就生像是一只贪馋的饿猫,见着鱼腥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公孙左足走了过来,哪里还有半分得道高僧的样子?
而此刻公孙左足的一双眼睛,亦自望在这串制钱上,一时之间,他看来又似悲怆,又似鄙夷,又似愤怒,心中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缓缓接着这串青钱,失神地呆立了良久,就连那木珠大师的一步一步逼近他的脚步,他都生像根本没有看到。
武当四雁握在剑柄上的手掌,也不自觉地握得更紧了。
这四个看来丰神冲淡的道人,此刻目光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望着这串青钱,移动着脚步,他们虽然明知自己的武功,不是这公孙帮主的敌手,但面对着这串武林中人人垂涎的“如意青钱”,他们的心中虽有畏惧之心,却已远远不及贪心之盛了。
管宁游目四顾,只见木珠大师已自走到公孙左足身前,武当四雁掌中微微颤动着的剑尖,距离也越来越近。
他知道转瞬之间,便又将发生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斗,心胸之间,不觉也随之紧张起来。
哪知——公孙左足一旋身躯,突又纵声狂笑起来,笑声之中,满含叽嘲之意。
木珠大师、武当四雁、管宁俱都为之一愕,齐地停住脚步,只听公孙左足的笑声越来越大,突地一伸手掌,竟将掌中的一串“如意青钱”,笔直地送到木珠大师面前,一面狂笑道:“这就是你们拼命争夺之物吗?好好,拿去,拿去。”手腕一翻,竟将这串“如意青钱”脱手掷出,忽地劈面向木珠打去。
这一突来的变故,使得木珠、四雁、管宁,惊异得几乎再也说不出话来。木珠大师眼望着这串青钱,笔直地击向自己面门,竟亦不避不闪,浑如未觉,直到这串青钱已堪堪击在他脸上,他方自手腕一抄,将之抄在手里,但面上茫然之色,却未因之稍减。
在场之人,谁也万万不会想到,这公孙左足会将这串如意青钱当作废物般抛出,此刻都愕然地望着他,几乎以为他发了疯。
管宁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切,心中更是大惑不解。他亲眼看到那些“罗浮彩衣”的门下弟子,为着这串青钱,几乎丧生在武当四雁的剑下,又亲眼看到武当四雁为着这串青钱,被木珠大师打得透不过气来,但此刻公孙左足却叫别人拿去,他暗叹自己这一日之间所遇之事、所遇之人,俱非自己所能理解、猜测得到的,而此刻之后,又不知道有多少奇诡难测之事将要发生,这一切事本都与自己毫无关系,而此刻自己想脱身事外却也不行了。
他心中方自暗中感叹,却听公孙左足又已狂笑着道:“可叹呀可叹,武当四雁、少林一珠,闯荡江湖数十年,竟没有听过‘如意青钱,九伪一真’这句话。”
他语声一顿,狂笑数声,接口又说:“可笑呀可笑,武当四雁、少林一珠,竟会当着这一串一文不值的破铜烂铁,争得面红眼赤,打得你死我活——哈哈,这串青钱若是真的,又怎会等到公孙老二死了之后,还留在他身上?又怎会让这任事不懂的娃娃得到手中?我老叫花久闻少林木珠不但武功超群,而且机智最沉,想不到却也是个糊涂虫。”
他边说边笑,边笑边说,言辞固是辛辣无比,笑声之中更是满含叽嘲之意。
只见得木珠大师面色阵青,阵白,阵红。他话一说完,木珠大师突地右手手腕一翻,伸出右手食、中两指,将右手的青钱摘下一枚,两指如剪,轻轻一夹,管宁只听“唰”的一声轻响,这枚制钱便已中分为二,制钱之中,竟飘飘落下一方淡青色的轻柔丝绢来。
武当四雁一齐地轻呼一声,冲上三步,伸手去接这方软绢。
哪知木珠大师突地冷叱一声,右手袍袖,“呼”地挥出,带起一阵激风,向武当四雁扫去,左手却已将这方轻绢接在手里。
这其间的一切变化,都快如闪电,你只要稍微眨动两下眼睛,场中便立时换了一副景象。管宁凝目望去,只见木珠大师身形随着袍袖的一拂,退后五尺,武当四雁满面跃跃欲动之色,八道目光,一齐望在木珠手上的那方轻绢之上。
只有公孙左足仍是满面带着鄙夷的笑容,冷眼旁观,似乎是任何一件事的结果,他都早就预料到了,是以根本毋庸去为任何事担心。
只见木珠大师右手紧紧握着那串青钱、左手举着那方丝绢,凝目良久,突地长叹一声,双手齐松,青钱、丝绢,俱都落到地上。
公孙左足狂笑之声,又复大响,蓝白双雁,对瞥一眼,齐地抢上一步,剑光乍起,“唰”地,竟将地上的一串青钱、一方轻绢挑了起来。
而木珠大师却在这同一刹那,在这公孙左足狂笑声中,拂袖,甩肩,拧腰,错步,头也不回地倏然回身远走。
公孙左足拍掌笑道:“我只道木珠和尚已是天下最傻的人,想不到你们这四个小道士比他还傻三分,这串青钱如是真的,老和尚怎会把它甩下一走,你们现在还抢着来看,不是呆子是什么?”
他一面笑骂,武当四雁却在一面探看着那方轻绢,一瞥,他们满腔的热望,便立刻为之冰冷。在这串古老相传的武林异宝“如意青钱”中的这方轻绢,竟是全白,连半点字迹都没有。
等到公孙左足骂完了,武当四雁亦不禁失望地抛下青钱、轻绢,各自拧腰错步,回身远走。
公孙左足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狂笑之声,亦自戛然而止,转目望处,只见身侧的锦衣少年仍在呆呆地望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对,管宁只觉这公孙左足的目光之中,满是悲怆痛苦之色,先前那种轻蔑嘲弄的光彩,此刻已自荡然无存,不禁同情地叹息一声,想说两句话来安慰一下这心伤手足惨死的风尘异人,但究竟该说什么,他却又觉得无从说起。
公孙左足铁拐一点,走到路边,寻了块山石,颓然坐了下来。他自觉心神交疲,仿佛已经苍老许多,方才虽然强自掩饰着,但此刻却已再无乔装的必要,长叹一声,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管宁立刻说了,公孙左足微微颔首,又道:“管宁,你过来,坐到我身侧,我有些话要问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