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小径的血渍,走尽曲折回廊,走入大厅去——管宁目光一扫,神色突地大变,但觉一阵寒意自心头升起,一时之间,竟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那白袍文士茫然随着他的目光在厅中扫视一遍,只见桌椅井然,壁画罗列,厅门半开,窗纸昏黄,却没有什么奇异之处,心中不禁大奇,不知道管宁惊骇是为着什么。
因为他的记忆之力已完全丧失了,若他还能记得以前的事,那么他也一定会惊诧,甚至惊诧得比管宁还要厉害。
原来大厅的桌几之上,此刻竟已空无一物,先前放在桌上的十七只茶碗,此刻竟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瞬息之间,管宁心中,又被疑云布满,呆立在地上,暗地思忖道:“那些茶碗,被谁拿走了?他为什么要将这些茶碗拿走?难道这些茶碗之中,隐藏着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吗?”
这些问题在他心中交相冲击。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走出大厅,因为他知道他纵然竭尽心力,却也无法寻出答案。
院中仍有十数具尸身,管宁回头望了那白袍文士一眼,两人各自苦笑一声,又将这些尸身都堆在大厅旁边的一间空房里。
管宁心中突地一动,低语道:“不知道这座庄院中的其他房间里,还有没有人在。”
话犹未了,白袍文士已摇首道:“我方才已看了一遍,这庄院中除了你外,再也没有一个活人了。”
于是管宁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便又落空。
走出那扇黑漆大门,四面群山,历历在目,那片方自插下秧苗的水田,也像往昔一样的没有变动,只是插秧的人,却已无法等待自己种下的秧苗长成了。
蓦地——一阵清脆的铃声,从晨风中传来。两人面色各自一变,抢步走上石级,定睛一望,只见隔涧对崖独木桥头,竟然俏然伫立着一个翠装少女,左手拿着一个拳大金铃,不住地摇晃,右手抬起,缓缓抚弄着鬓边的乱发,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这石阶的石砌小屋顶上,正自满脸惊奇错愕地自语着道:“真奇怪,怎么这些人竟将一只已经烧得七零八落的灯笼,还高举在这里,难道这四明山庄里的奴才下人都死光了吗?”
日光之下,只见这翠装少女,云鬓如雾,娇靥如花,纤腰一握,临风如柳,说话的声音,更是如莺如燕,极为悦耳。
管宁目光动处,不禁为之一愕。他这一夜之间,身经这连串而来的诡异、残酷、悲哀之事,此刻陡然见着这种绝美少女,在这种荒山之间出现,心中亦不知是惊是奇。
那白袍书生面目之上,却木然无动于衷,这巨震之后,记忆全失之人,此刻情感的变化,全然不依常轨,自然也不是别人能够揣测到的。
管宁微一定神,快步走上那独木桥,想过去问问这少女究竟是何来路。哪知他方自走到一半,翠装少女秋波流转,亦自走上桥来,莲步轻移,已到了管宁面前,手中金铃一晃,冷冷道:“让开些。”
这道小桥宽才尺许,下临绝涧,势必不能容得两人并肩而立,管宁微微一怔,忖道:“这少女怎地如此蛮横,明明是我先上此桥,她本应等我走过才是,怎地却叫我让开?难道这少女亦是此间主人不成?”
他心念尚未转完,却见那少女黛眉轻颦,竟又冷冷说道:“叫你让开些,你听到没有?”
管宁剑眉微轩,气往上冲,不禁亦自大声道:“你要叫我让到哪里去?”
那翠装少女冷哼了一声,轻轻伸出一只纤纤玉指,向对岸一指,道:“你难道不会先退回去?哼——亏你长得这么大,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管宁不禁又为之一愕,心想这少女看来娇柔,哪知说起话来,却如此蛮横无理,心中不觉更是恼怒,方待反唇,目光动处,却见这少女的一只有如春葱般的手指,已堪堪指到自己面前。
他本是世家之人,平生之中,除了自己家中之人外,从未与女子打过交道,此刻这少女面面相对,香泽微闻,心中虽然气愤,但一转念便想:“我又何苦与女子一般见识。”
缓缓转回身,走了回去。目光瞥处,只见那白袍文士正自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这翠装少女微微一笑,眼光之中,像是极为得意,一手摇着金铃,袅娜走过桥来,眼波四下一转,便又自语着道:“这里的人耳朵难道都聋了不成,听到金铃之声,竟还不出来迎接神剑娘娘的法驾?”
管宁心中一动,暗中寻思道:“这‘神剑娘娘’又是什么人?难道亦是此间主人请来的武林名人,却因来得迟了,因之幸免于此次惨劫?”
心念一转,又忖道:“那么她对此间主人为什么要请这些武林豪士前来的原因,总该知道了,至少她也该认得这白袍文士到底是什么人,我从她身上,也许能将此事探出一些头绪亦未可知。”一念至此,他忍不住回转身去,向这翠装少女朗声问道:“神剑娘娘在哪里?可否为……”
语犹未了,这翠装少女便冷冷一笑,道:“神剑娘娘是谁你都不知道吗?哼!”她又伸出玉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接道:“告诉你,神剑娘娘就站在你的面前,姑娘我就是神剑娘娘。”
管宁一怔,若不是心中仍然满腹心事,此刻怕不早就扑哧笑出声来。
这年纪最多不过十七八岁、天真未泯、稚态未消的少女,却自称“神剑”,自称“娘娘”!简直是有些岂有此理。
但这翠装少女面上神情,却是一本正经,生像这根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不停地摇着手中金铃,秋波在那负手而立的白袍文士身上一转,便又毫不停留地望到管宁面上道:“你是什么人?还不快去告诉这里的庄主夫人一声,就说来自黄山的神剑娘娘专程来拜访她了,哼——想不到名闻天下的四明山庄,竟这样不懂规矩,叫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来迎接客人。”
管宁目光抬处,但见这翠装少女此刻竟是负手而立,仰首望天,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心中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又在暗中思忖道:“原来此间果然是名满江湖的所在,只可惜我阅历太少,连‘四明山庄’这名字都未听过,若是师父他老人家在这里,便一定会知道这‘四明山庄’的来历,也许和庄主是素识也说不定——只是庄主到底是谁呢?”便问道:“这四明山庄庄主是谁?庄主夫人又是谁?”语犹未了,只见这翠装少女杏眼一瞪,像是不胜惊诧地说道:“你居然连四明山庄的庄主红袍客夫妇都不知道!喂,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要知道在这四明山庄里乱闯,可不是玩的呀,一个不好,把小命赔上,那才冤哩。”
管宁双目一转,恍然悟道:“原来那对极其俊美的红衫男女便是此间的庄主,唉——这夫妇二人,男的英挺俊逸,女的貌美如花,果然不愧是一对名满天下的武林侠侣,只可惜正值盛年,便双双死了。”
他生具悲天悯人的至情至性,虽与这四明庄主夫妇二人素不相识,但此刻心胸之中,仍充满悲哀惋惜伤痛之意,心念一转,又自忖道:“这少女看来与他们夫妇二人本是知交,若是知道他们已经惨死,只怕也会难受得很。”
一念至此,管宁不禁长叹道:“不知姑娘寻找庄主夫人有何贵干?姑娘与她如是知交,那么……”
他话说到一半,却见这翠装少女冷笑一声,道:“你根本就不认得人家,却又来管我找人家干什么?哼,我看你呀,真是幼稚得很。”翠袖一拂,笔直地向山崖下面走去。
管宁愣了愣,他自幼锦衣玉食,弱冠后更有才子之誉,京城左右,有谁不知道文武双全的管公子!到了这四明山庄,他虽已知道武学一道,有如浩瀚鲸海,深不可测,世事之曲折离奇,更是匪夷所思,自己若想在江湖闯荡,无论哪样,都还差得太远,但被人骂为“幼稚”,却是他生平未有的遭遇。
此刻他望着自称“神剑娘娘”的翠装少女那婀娜而窈窕的背影,心胸之间,只觉又是恚怒,又是好笑,但心念一转,又不禁忖道:“这少女自称神剑,看她神态之间,武功必定不弱,但无论如何,她总是个女子,此刻下面山庄之内,血渍未清,积尸犹在。后院中更满目俱是尸堆,她下去看到这种凄凉恐怖的景象,只怕不知吓成如何模样。”一念至此,他不禁脱口叫道:“姑娘慢走。”
翠装少女脚步一顿,回过头来,秋波如水,冷冷向他瞟了一眼,忽地“哼”了一声,转身向上走了两步,嗔道:“我与你素不相识,方才与你说了几句话,已经是给了你极大的面子,你要是再跟我乱搭讪,莫怪我要给你难看了。”
言下之意,竟将管宁当作登徒子弟,管宁绝世聪明,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不禁亦在鼻孔中“哼”了一声,暗暗忖道:“这少女怎地如此刁横,哪里有半分女子温柔之态,我若是要与她终日厮守,这种罪真是难以消受。”
口中亦自冷冷说道:“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本来就没有要和姑娘说话之意。”
目光转处,只见这翠装少女柳眉一扬,娇嗔满面,似乎再也想不到会有年轻男子对她说出如此无礼之话。一时之间,他心中不禁大为得意,觉得她方才加诸自己的羞辱,自己此刻正可报复,剑眉微轩,故意作出高傲之态,接着说道:“只是姑娘到此间,既是为了寻访四明山庄庄主夫妇,在下就不得不告诉姑娘来得太迟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