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近郊,一个天然山洞里,几枝干柴噼啪作响地燃烧着,把不大的空间映照得火光缭绕。武偌君轻柔地将偌笑放在铺好的干草上,拨开她脸上散乱的发丝,即使是昏迷,偌笑纤秀的眉依然浅浅地纠结在一起。偌君轻抚着偌笑的脸,脑中时时闪过箭雨中不断倒下的亲人的脸,还有爹爹胸前那支深入胸腔的利箭,她的双眼被泪水打湿,沿着绝美的脸颊没入满是血迹的素衣里,悄然无声。
虚弱地靠坐在石壁旁,武偌君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冰窖,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爹爹就成了叛国通敌的罪人,她不相信,她不相信爹爹是这样的人。狠狠地捶了石壁一拳,附近细小的石块纷纷掉落,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武偌君粗鲁地扯下自己的外衣,右臂上的血窟窿早已经干涸,只是上面的斑斑血迹让人看得触目惊心。她撕了衣摆上的布条,在胳膊上绕了几圈,咬住布条的一端,左手用力一拉,打了一个结。过大的力气让伤口再次渗出血来,武偌君却面无表情地穿上外衣,仿佛那不是她的手一般。
“爹爹——”
直到凄厉的叫喊声响起,她才有了表情。
武偌君将偌笑紧紧地抱进怀里,小丫头用力地抓住姐姐的手臂,一边哭闹一边叫道:“姐姐!爹爹呢?爹爹在哪里?”
手臂被偌笑掐得痛入心扉,面对妹妹凄厉的哭声,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让她不住地摇晃自己已然痛到麻木的手臂。
终于,偌笑哭够了,闹够了,跌靠在姐姐的怀里,颤抖的手轻轻摸着自己的脸,那时爹爹的血就洒在她的脸上。她抓着自己的脸,用力埋入姐姐怀里,一边哽咽着,一边低声泣道:“爹爹真的死了,爹爹死了!”
怀里偌笑几近失声的哭泣,犹如一把尖刀,又一次凌迟她早已斑驳的心。忽然一股浊气由心中涌上来,喉头一甜,偌君一口血喷在了岩壁之上,斑斑血痕,在火光的摇曳下,恐怖而凄厉。
偌笑像受惊一般赶紧抬头,偌君按着妹妹的头,不让她看见背后那面沾满血污的石壁,偌笑却在姐姐唇上看见了一片猩红,她用力拉扯着偌君的衣袖,几乎疯狂地叫道:“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你不要死,不要死,不要留下笑儿一个人!姐姐……”
她好怕!
偌笑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偌君一手撑着妹妹,一手封住了自己的穴道,用衣袖擦拭唇角的血渍,暗暗调息之后,才小心地捧着偌笑的脸,轻声安慰道:“笑儿别怕,姐姐没事。”
抓住衣襟的手还是不肯放开,盯着姐姐平静的脸,偌笑泪水婆娑地求证道:“真的?”她真的好怕,好怕姐姐也像爹娘那样忽然就离开她了。
“嗯。”靠着石壁,撑着自己,偌君把偌笑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发丝。
姐姐怦怦的心跳似乎给了偌笑力量,她终于不再哭泣,慢慢平静下来,握着衣襟的手也渐渐松开,却仍是不肯放手。
低头看偌笑停止了哭泣,武偌君轻声问道:“笑儿,告诉姐姐,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能让爹爹和娘亲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她一定要知道原因,不然她枉为人子。
原来已经闭上眼睛的偌笑,听见姐姐的话,又紧绷了身体,不住地轻颤起来,无措地回道:“我,我不知道。”
更用力地将她拥入怀里,偌君轻声说道:“别哭,告诉姐姐你知道的。”
抓紧偌君的衣襟,偌笑回忆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良久,才喃喃地说道:“娘亲为太后献寿礼,很晚都没有回来,后来宫里传来消息,说娘亲打坏了先皇留下的镇国琉璃盏,她不想连累家里,就自尽了。是宫里的人把娘亲送回来的,娘亲就像睡着了一样躺在辇驾上,只是脖子上挂着一条雪白的长绫。早上娘亲还给我梳头,晚上她就再也不能睁开眼睛叫笑儿了。”
她温婉却坚强的娘亲绝不会自尽的,不会!偌君的心又一阵紧缩,调息逼住阵阵疼痛,她还是轻拍着偌笑,只是手不受控制地抖着,“笑儿,继续说下去。”
“爹爹把娘亲带回家之后,一直萎靡不振,娘亲下葬那天,陛下下旨,说是爹爹通敌叛国,就将爹爹收押,再后来,再后来——”那日混乱的一切都让偌笑恐惧地发抖,她再次蜷作一团,无声地颤抖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好了,不想了。”偌君不忍再折磨妹妹去回忆那恐怖的一切,爹娘的冤情她会自己一并承担。
“睡吧。”擦干她眼角的泪,偌君轻摇着她,就像从前娘亲哄偌笑睡觉时一样。
偌笑却忽然坐起身子,在囚衣里一阵摸索,终于在最里面的衣兜里,翻出一张被折得极小的丝帛,递给偌君,“这个。”
武偌君坐直身子,接过丝帛,问道:“这是什么?”
偌笑茫然地摇头,回道:“这是爹爹在娘亲下葬时在她发饰里找到的。爹爹只看了一眼,官兵就冲进家里了。爹爹把这个塞到我衣服里,让我好好收着。”
偌君看着手中的丝帛,她知道,这里面一定有爹娘遇害的线索,不然爹爹不会把它放在笑儿身上。他一定知道这次自己必死,所以才将重要的东西交给笑儿,因为即使笑儿也被杀,她的尸首会得到安葬,丝帛也能保存,而他的尸首,极有可能不得善果。
将偌笑放到干草上,偌君走到火堆旁,小心地展开丝帛。
借着火光,武偌君看清了那方丝帛上寥寥几个用血书写的字。
“壅帝陇趋穆非先皇御定国君,御笔遗诏、奉国玉玺藏于凤凰灵柩,玄石为匙。”
这——
瞬间呆滞之后,武偌君终于明白爹娘为什么而死了。
就因为母亲知晓了陇趋穆篡位的秘密,他将母亲缢刑,还让爹爹背负卖国之名,更将他们武家数百人赶尽杀绝。
陇趋穆——
陇趋穆,我要杀了你!
“啊——”
火光也感受到武偌君的暴怒之气,伴着风声,呼呼地烧得更艳。
偌笑捂着耳朵,蹲在一角,不敢看姐姐疯狂的样子。
山洞里,凄厉的咆哮声久久回响着。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月光投射下的斑驳树影随着隆冬的寒风轻轻摇曳着。吏部尚书府本该平静的府邸小道上,一盏红烛灯笼引路,两个中年男人跟随着老者,辗转曲折之后,终于进入了后院的一所小楼。
匆匆赶来的御史大夫黄岐、刑部尚书高海铭才踏入书房,就看见一向稳重的厉大人交握着双手,在书桌前走来走去,一脸的焦虑。
黄岐与高海铭在朝为官多年,深知半夜三更,厉大人如此紧急地邀他们前来,还谨慎地选在隐秘的后院,今日必有要事。故此黄岐也不再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厉大人,您请我们来,所为何事?”
厉陵迎上去,向他们微微拱手之后却不急着说事,而是低声对着老者交代道:“守住院门,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老者提着灯笼,将门小心地关好。
待老者的脚步声在院外停下之后,厉陵才走向两人,面色凝重地说道:“今日之事,厉某也算冒死请二位大人前来商议。”
黄岐、高海铭面面相觑,不解地问道:“厉大人,到底是什么事?”厉大人乃三朝元老,在朝中也算举足轻重的人物,今日说这样的话,让人费解。隐隐地,两人的手心也不由得冒出了薄汗。
厉陵也不再多言,走到书案旁,将隔着内室的布帘轻轻挑起,室内走出两个人来。
“她们是?”
清瘦的素衣女子,绝美的脸让人移不开视线,可惜面无表情的脸上,毫不掩饰的凛然之气,又让人看得心不由得轻颤。她还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眼睛里虽然隐含着泪水,表情却也是一样的隐忍凛然。
看清小女孩的脸,还有她那身血污惨白的囚服,黄岐倒吸了一口凉气,“武将军的家眷?”素衣女子他或许不认得,这小女孩他却是见过的,武将军的掌上明珠武偌笑!
同样认出武偌笑的高海铭也惊讶地问道:“厉大人,这——”
早前听闻武家小女孩被救走了,原来是在厉大人府上,他们是知道厉大人与武家的交情的,救下武家子嗣他们可以理解,只是既然已救出又何必还要叫他们来?
将妹妹抱到椅子上坐好,武偌君面色如常地上前一步,冷然说道:“各位大人,偌君知道两位都是苍月的忠臣,今日请两位大人来,并不敢祈求大人为家父洗刷冤屈,而是另有一事,必须让朝中重臣知道。”
武偌君本来想入宫行刺陇趋穆,凭她的武艺,或许是有机会的,只是若失手,妹妹无人照料,母亲拼死传递的秘密也将不见天日,因此,她想到了爹爹多年的好友厉大人。若是联合朝中大臣的力量,扳倒陇趋穆,爹娘的冤情也可昭雪了。
“这是我娘临死前留下的血书。”
将丝帛递给他们,看过之后,两人霎时间惊得手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早在皇上即位之时,因为他拿不出玉玺,就有传言其弑君篡位,好在一纸遗诏让他成功登基,只是这么多年来,苍月历代相传的奉国玉玺下落不明,今日竟是有了线索吗?
黄岐激动地问道:“你找到御笔遗诏、奉国玉玺了?”若是武将军一家真有这两样东西,难怪会惹上杀身之祸。
武偌君轻轻摇头,“我不知道凤凰灵柩在哪里,所谓的玄石指的又是什么?”她也想去找,只是母亲提到的这两样东西,她根本一无所知。
高海铭和黄岐立刻看向厉陵,他是在朝时间最长的官员,先皇在世时,最是倚重,如果他不知道,也没有人会知道了。
厉陵叹了一口气,沉思片刻,最后还是娓娓道来,“先皇在世时,与一个老术士长往来。先皇酒后曾与我说过,术士有一颗玄妙之石,可寻找到一灵地,集天地灵气于一体,乃惊世之所。此后,就不曾听先皇再提起,几年后先皇驾崩,那凤凰灵柩不知是否就是先皇曾提起的惊世之所。”
二十年来,他一直怀疑壅王登基之事,只是当年先皇驾崩,整个禁宫都被壅王控制了,没人得见先皇,壅王又拿出遗诏,自然没人敢抗旨。
今夜偌君来找他,给他看这丝帛,他毫不犹豫地就相信了她,也因此他才会火急火燎地找来两个可以信任的同僚相商。
武偌君追问道:“那个术士呢?”只要找到术士,就有机会取得玉玺了。
厉陵摇摇头,叹道:“先皇驾崩之后,他便失了踪影。先皇驾崩二十多年,术士那时已年过百岁,现在怕是早与厚土同穴。”
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落空了,武偌君的脸越发冷然。
黄岐将丝帛递还给武偌君,问道:“你手上还有什么其他证据吗?”
武偌君摇头,将军府已被查封了,她回去看过,家里被翻得不成样子,显然有人比她更想找到什么,也因此,她才更相信母亲留下来的血书的真实性。
黄岐与高海铭对看一眼,在对方眼里,他也看见同样的无能为力,黄岐只好据实说道:“这就难办了,虽然皇上到现在也没有拿出玉玺,但是先皇遗诏中确实载明传位于壅王。”
武偌君不服,“那遗诏是礼官代为书写,根本就是他捏造的。我娘既然会写下这个血书,就一定是真的。”
看在武将军的面子上,黄岐也不愿和她一个女子计较,好言劝道:“光有这血书并不能说明什么,且不说你们武家现在背上了卖国通敌的罪名,就是没有,也不能光凭你母亲这一纸血书就让皇上退位!”
女子就是女子,朝堂上的事情,哪里是这么简单的。
“陇趋穆在位二十余年,苛捐杂税,残害忠良,连年战事,他根本就是一个暴君。”武偌君并不认为她有什么错,别说有母亲的血书可以证明陇趋穆篡位没有资格做皇上,即使没有血书,她也一样认为这样残暴的人没有资格位居国主。
他们又何尝不知道皇上的残暴,只是谁又有能力与他一搏呢?高海铭忍不住叹道:“睿亲王是大皇子的嫡子,也是唯一有机会和资格与皇上相争之人,若是将军还在,联合百官,扶持睿亲王称帝,主持一切,或许还有机会。现在——”
就连武将军也死了,厉大人又年事已高,莫说找不到玉玺,即使找到,谁又能辅佐新王!
全部是推脱之词,武偌君冷笑,“如此有心,你们也可以拥立睿亲王。若为推翻陇趋穆的统治,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也未为不可!”这些年来,他们早被陇趋穆养成了没有胆子的老鼠了。
“偌君住嘴!”厉陵大喝,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能说出口,身为人臣,辅佐陇氏明君才是分内之事,岂可有谋反之心。
武偌君咬牙,却不敢忤逆爹爹敬重之人。
这孩子也是可怜,厉陵拍拍偌君的肩膀,安慰道:“你爹爹已经去了,你们是武家的血脉,皇上必不会放过,我想办法安排你们出城。”他一把年纪,死是不怕了,能为武家留下血脉,也算对得起他与征廷相交多年之情了。
“厉大人——”她不能就此放弃。
厉陵摆摆手,不让她再说下去了,眼里尽是叹息,低低的声音仿佛是在自语一般,“罢了,罢了,怪只怪——你不是男子!”
武偌君内功之深,这样的低语她听得清清楚楚。
“男子?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武偌君忽然大笑起来,笑声之狂傲,刺伤了这些所谓重臣的耳膜。
若她是男子,这些大人们就不会和她说什么血书无用了?
若她是男子,她说的话他们就愿意理会了?
若她是男子,就可以继承爹爹,辅佐新王了?
若她是男子,才有资格说揭竿而起,为民除害了?
怪只怪她不是男子,不是男子啊!
原理如此!
原来如此!
她张狂而肆虐的笑,苍凉而凌厉的眼,还有那桀骜不羁的性子,都让这些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臣们看得心惊。
“偌君谢过各位大人了,不过这仇,武偌君只要活着一天,必是要报的。”武偌君笑够了,抱起妹妹,再也不看这些虚伪而怯懦的嘴脸,漠然地出了书房,只留下一句满是寒意和决绝的誓言。
“偌君!”厉陵追了出去,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倔呢。
武偌君停下了脚步,只是仍未回头,淡淡地问道:“厉大人,我父亲的尸首在哪里?”
“皇上得知你劫了法场,十分震怒。命人将武将军的尸首悬于城门示众十日。偌君,你千万不能去,这是陷阱,为的就是要抓你们。”厉陵还想再说什么,武偌君一个提气,抱着妹妹还依然轻盈的身影早已经越过高墙。这一方小院中,哪里还见那抹桀骜的丽影。
“偌君!”
回应他的,或许唯有院里几树欺霜傲雪的冬夜寒梅。
院里三人看着武偌君离去的方向,心里同时惊叹,真是可惜了,若她为男子,必有无限的作为,可惜了!
腊月寒夜,三人只觉得自己是越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