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书桐机械地跟着于菲走到地铁口，下台阶的同时，她的心也跟着往下沉，往下沉……似乎沉到了一个深不
见底的寒潭里，沈若尘居然招呼也不打地回家了？某种酸涩的、失落的情绪抓住了她，一路上，她的心情迷惘
而沉重，以至于烤鱼什么味道也没吃出来。
"我们去逛夜市吧？时间还早。"于菲提议。
"我不想去了，我想回家。"书桐没精打采地说。
"咦？不是你说一起吃饭逛街的吗？我特地还让竹篙看铺的，怎么这么早要回去？"于菲不解地问，两眼瞪
得圆圆的，"你这人怎么回事？"
书桐脸红了，像被人看穿了秘密一样不自在，只得说："我……我临时想起来，还有一个案子没有翻译好
，明天一上班就要交。唉--"她原本是随口撒谎，但说着就想起自身的问题来，语气就变得忧虑起来了："我现
在底薪1800，做一个案子500，一个月就算做多，也不过是3000块的收入。在这里3000块够干嘛用的？要是能
找个兼职就好了。"
"你别着急，才开始嘛，慢慢来，现在网络上兼职也多，你英语又好，没准可以做家教。"于菲安慰朋友，
"钱是赚不完的，够吃够用就好了。"
"可是……"书桐低下头，"我还得给家里汇钱，你知道我妈很要强，她也不是非要那么点钱不可，就是一
个面子问题。"
"我还不是一样。"于菲深有同感地说，"有时候想想看，真的何必呢？还不如回去，在老家找个工作，一
个月哪怕就2000块，可是吃不要钱，住不要钱……我肯定我还能存下一笔！"
"说是这么说，真叫你回去，你也未必就肯。"
"总要混出点名堂，拿到点成绩再走吧！矛盾啊！"于菲叹息着说，"沈若尘说了，今天的大学毕业生就是
生活在矛盾中的。"
书桐没想到谈着谈着又提到沈若尘的名字，她更觉得兴味索然了。
"我得抓紧回去了。"
"你真不去逛？"
"不去了，又买不起，挂个眼科多没意思。"
"那--好吧，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看铺子去，让竹篙休息一下。"于菲理解地说，两人搭上回程的地铁
，下了地铁，在美术学院门口分手。
书桐走在路上，看着阴沉的天，原本就沉重的心，更加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厚布，郁闷得密不透风。她加
快脚步发狠地走着，似乎要和那股要把她拉进某种忧郁里去的力量抗挣，她茫然地瞪视着路面，以至于一辆汽
车停在她边上她都没注意到。
"陈小姐？"有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叫。
"啊？是你--"书桐从沉思中醒来，她看到车窗里是顾家骏那张戴着近视眼镜的脸。
"陈小姐，你去哪里？"顾家骏礼貌而客气地问，"上来吧，我送你。"
"不用了，我回家，车子开不进巷子里的。"书桐一点搭讪的兴趣都没有，连"谢谢"也懒得多说一声，已经
拔腿要走。
"别客气，我送你到巷子口也可以，省得走路。"顾家骏这次的反应有点"敏捷"，他已经下了车，打开车门
，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里不好停车的，还是请陈小姐先上车再说吧！"
书桐见状，只得上了车，而且她觉得对待顾家骏总不能像对待那些同年的男生一样，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这么一想，她就微笑了一下，撩了一下长发说：
"那就谢谢了。对了，以后还是用名字称呼吧，我真的不习惯什么先生小姐的。"
"好的，陈--"顾家骏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拗口地叫了出来，"陈书桐，你最近如何？国庆打算去什么地
方旅游？"
"旅游？"陈书桐微微好笑地望着这个男人，"哪里有这个心，就算有，也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怎么，你经
常出去旅游吗？"
"也不是经常，只是我工作忙，压力大，所以有了假期就喜欢到处走，放松一下。比如海南、三亚等热带
风景很不错，或者去一次泰国、新加坡也是可以的。"
书桐听得暗自羡慕，心想，他们这一群回家都是坐火车，这个男人倒好，把飞来飞去当做家常便饭一样那
么悠闲。顾家骏转了一下方向盘，绕开一个水坑，又说："其实我度假也是为了放松脑子，一放松就不断的会
有新思维和灵感涌现出来了，所以每次我都是带着书和电脑去的。"
"你一定很喜欢你的工作。"书桐忽然想起什么，"今天是星期六，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呢？"
"喔，我有点事情要做，就开车来实验室了，像我这样的人，加班加点是常有的事情。"一谈到工作，顾家
骏立刻精神大振，眼镜片后面的眼珠发射着亮晶晶的光芒，"我不怕工作多，工作越多，我的经验也就越丰富
，如果不是夜以继日地做实验，我哪里会写那么多论文？"
"是的，是的，你是把实验室当家，把研究学问当生命。"书桐忍不住讽刺说，只是，她的声音一向是柔和
甜美的，而顾家骏又被人奉承惯了，压根听不出她语气中的讥讽，还当她和别人一样真心赞美他在工作上的成
就。这使他激动起来，感激地说：
"谢谢你，陈--喔，书桐，我一直觉得现在的年轻女孩对这些没兴趣，想不到你居然--"
书桐哭笑不得，觉得再说下去就太过分了，急忙打断道："我也不懂理工的，我一点化学细胞都没有。"
"喔，这样。"顾家骏失望地住了嘴，但是，不谈工作了，他立刻又变回了那个腼腆、呆板，没多少表情的
男人。
"对了，认识你这么久，也没听你提过家人，他们都好吧？"隔了一会，书桐见他被自己打断话头后，一直
不开口，心里略有不安，就故意找话说。
"好。"顾家骏简单地说，他一向温和的表情，突然变得冷漠起来，像是结了一层寒霜。他喉结动了一下，
咽了一下口水，这才有点勉强地笑着解释说："我母亲很早过世，父亲又有了新家庭，我和他就很少来往。"
书桐呆了一呆，她没想到这个书呆子男人也有着不愉快的成长经历，但为了避嫌疑，她又不好多问，只是
下意识地用温柔安慰的眼光望了他一眼。车子已经到了她住的巷口，顾家骏探过身来为她解安全带，他的目光
就刚好和她这温和的一瞥接触了。这鼓励了他。
"陈书桐--我是说，刚好时间还早，我能不能请你吃晚饭？"
"今天恐怕不行，我有工作要做，急着赶回去。"书桐把刚才对付于菲的话搬了出来。"何况，我已经和朋
友吃过了，吃得很饱。"
"喔，那么明天，明天是星期天，我开车请你去兜风，顺便喝咖啡好吗？S城有很多可看的风景。"顾家骏
强装成不在意的样子，再次不死心地进攻。
"明天也不行，我那个朋友，就是你见过的那个于菲，说好了叫我陪她去买东西的。"书桐从容地说，"已
经约好了，不可以不守信用，反正日子长着呢，以后再去看风景也一样。"交男朋友的经验她没有，拒绝男人
，并且拒绝后还是要让他们下台--这她可是在行得很。
"那么好吧，再见。"顾家骏果然是满心的颓丧，但是在书桐合情合理，大大方方的一番话前，他又不能再
缠。只得讪讪地笑着，看着她走远了，才重新发动了车子。
书桐回到屋子里，迎接她的是一片暗淡的迷蒙与苍茫。她开了灯，衣服也不换，就把自己抛在床上，发了
好一阵子的呆，直到母亲的电话打来。
像往常一样，母亲总是那些话，要她注意身体，天冷了，穿得暖和点，问她想吃什么给她寄去……最后母
亲说，已经收到了她给家里寄的第一笔钱--一张1000的汇款单。
"妈给你存着，你自己也不要太省，该花的就花。昨天你两个姑姑来了，看到了汇款，都夸你有出息。叫
我问候你，还问你有没有男朋友……书桐，要选对象，现在也可以选了。但是不要被恋爱冲昏头，一定要看对
方的条件，人品，学识……"
书桐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挂了电话，走到镜子前，重重地叹了口气。"被恋爱冲昏头？我，我跟鬼去恋爱
！"她愤愤地想，她眼前又浮起了那对痛楚的、漂亮的，而又带着股野性的眼睛，那被雨淋湿了的头发和夹克
，还有他在湖边的那种自在劲儿。
"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她烦恼地想着，无法摆脱沈若尘的影子，难道是自己得罪了他？不可能
吧。她回忆着这一个月来，他们的交往，他有好几次都在美术学院外"偶然"遇见她，然后去吃点东西，再去湖
边散步。记得最后一次散步，是在一星期前，他问她：
"你喜欢S城吗？"
"谈不上喜欢，太物质化了。"
"那--你为什么来呢？你又不是在这里上的大学。"他问。
"我妈一定要我来，她不愿意我在小城里呆着。"她低声说，"而且现在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大学毕业生都抢
着要在大城市扎根，于是我也就来了。"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忽然柔和地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书桐，你挺诚实的。别的女孩子就不肯说实话，明明是违心地在这里吃苦，还非要说喜欢'文化背景'，
喜欢说'奋斗'之类的空话。"
"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女孩子也有事业心强的嘛！"书桐拿开了一片沾在头发上的落叶，"也未必女孩子
就都想着结婚，嫁个好丈夫的，自立的很多啊！"
他轻微地震动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幽幽地说："你的话也有道理，我想，能坚持自我的人不多，我算
是一个。"
"你的'自我'是什么？"她感兴趣地问。
"做一个平凡的人，知足常乐。"他说，同时忍不住有点紧张，窥视着她的反应，"很没出息，是不是？"
"唔--也不是没出息，只是有点奇怪。"她迷茫地说，"你是说跟于菲和竹篙一样，存点钱，出来锻炼一阵
，就回去过安稳的日子？"说完，她才觉得这句话"大有语病"，什么叫"跟于菲和竹篙一样"？这不等于暗示吗
？暮色中，她的脸蓦然就火烧一样红了起来，两只手也紧张地叠在一起。
"可能我还比不上他们吧！"沈若尘注意到她的窘迫，他的心也猛烈地跳了一下，他的血液运行得急速起来
了。可是，她已经很尴尬了，自己不能再让她难堪，他只能掉开头，故作轻松地说，"我可能回去的时候，还
是两手空空的呢！"
"什么，你--"她果然吃惊了，注意力转移了，"你也要回去？"
"对，我要回去，和父母在一起，好好地孝顺他们。"他眉峰微蹙，用手掠了掠那挂下来的头发，"我一直
在S城，为的是寻找一种东西，但是，我后来发现，已经不必找了。"
她听得一愣一愣，迎视着他的眼光，他的眼神坚定而沉着。他要找什么东西？她没问，她只听进去了那句
"我要回去"，心，就开始乱了。
"你为什么要回去呢？难道回去就会有比这更好的工作吗？好不容易跳出来，再回去，你不觉得你和那个
地方会格格不入吗？你身为一个男人，怎么一点奋斗意识都没有？"她涨红了脸，急急地说，"你……你回去就
会后悔的！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沈若尘半天没有出声，只用那对黑眼睛注视着她，终于，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也许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我肯定知道自己不要什么。我不要做那种'宁要S城一张床，不要家乡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