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郦生这个人,应该补充说一下。《郦生陆贾列传》云:“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然县中贤豪不敢役,县中皆谓之狂生。”是个战国侯嬴一样的人物。关于郦生见刘邦长揖不拜的故事,非常有名,毛泽东曾用它来说明刘邦的善于纳谏。汉三年,刘邦使郦生说齐王,伏轼下齐七十余城。故李白《梁甫吟》歌咏道:“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然而,由于韩信不地道,陷郦生于险境,竟为齐王田广所烹:
淮阴侯闻郦生伏轼下齐七十余城,乃夜度兵平原袭齐。齐王田广闻汉兵至,以为郦生卖己,乃曰:“汝能止汉军,我活汝;不然,我将亨汝!”郦生曰:“举大事不细谨,盛德不辞让。而公不为若更言!”齐王遂亨郦生,引兵东走。(《郦生陆贾列传》)
“煮就煮,老子不会替你去游说这事。”这就是郦生面对死亡的态度,这真是一条好汉。
二 当时何不怜功狗
在常人眼中,刘邦最不能令人原谅的,是他的过河拆桥、屠戮功臣,诛韩信、杀彭越,逼得英布造反、韩王信及卢绾逃入匈奴等。有人问,为什么各朝各代都发生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既然会在各朝各代都发生,那么它就是一种法则,类乎丛林法则。
皇帝是独裁者,独裁者至高无上,但独裁者也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西游记》云:“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项羽见秦始皇仪仗队,说“彼可取而代也”。刘邦自己见秦始皇仪仗队,说“大丈夫当如此也”。他亲身经历了从布衣手提三尺剑取天下的经历,追随其一同打天下的功臣亲眼看着他如何从布衣而为皇帝的。当他做了皇帝时,又怎么不怕遭人算计呢。就算他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放心,他又凭什么对子孙的处境十分放心呢。
独裁者到晚年大多猜忌。猜忌的必然结果,就是造成冤案。韩信被逮时,发牢骚引谣谚云:“狡兔死,良狗亨(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在《史记》除了这一个韩信,还有另一个异姓王韩信,又称韩王信。和那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韩王信有过朝汉暮楚的经历。他和燕王卢绾,都是最后被逼逃到匈奴去了的,所以司马迁将二人合传,为《韩信卢绾列传》。
汉七年,刘邦被匈奴的骑兵包围在白登山,就是因为出兵攻打韩王信所致。十一年春,韩王信与胡人的骑兵勾结,以抵拒汉兵,汉遣柴将军去攻打他们,柴先致信劝降韩王信,韩王信复信说:
陛下擢仆起闾巷,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荥阳之事,仆不能死,囚于项籍,此一罪也。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反为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种、蠡无一罪,身死亡;今仆有三罪于陛下,而欲求活于世,此伍子胥所以偾于吴也。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韩信卢绾列传》)
清人黄任诗云:“天子依然归故乡,大风歌罢转苍茫。当时何不怜功狗,留取韩彭守四方?”(《彭城道中》)“功狗”一词,是刘邦的发明,详见后文。
太史公自序为《淮阴侯列传》所作的提要是:“楚人迫我京索,而信拔魏赵,定燕齐,使汉三分天下有其二,以灭项籍。作《淮阴侯列传》。”韩信不同于曹参、樊哙、周勃那种攻城略地的骁将,他首先是一个战略家,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他登坛拜将的那一段时事讲话:
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于威强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故曰其强易弱。……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矣,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诈坑秦降卒二十余万,唯独邯、欣、翳得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也。……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淮阴侯列传》)
他精辟地分析了刘、项双方的形势,又列举了项羽在用人、在战略、在政策上的错误,认为这是致其必败的因素。接着又分析了三秦的形势,真是洞若观火,鞭辟入里。最后断言“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这是何等眼光,何等气魄,真是初露头角,一鸣惊人。这就是陈寿写诸葛亮“隆中对”的一个精彩的范本。明人王世贞说:“淮阴之初说高帝也,高密(邓禹)之初说光武也,武乡之初说昭烈也,若悬券而责之,又若合券焉。噫,可谓才也矣!”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者一面问,一面答,可神气了。
韩信的军事才能在当时是无与伦比的。如设疑兵,装出强渡临晋的样子,却从上游的夏阳以木罂缶渡军,奔袭安邑,一举俘获了魏豹;又北破代兵,擒夏说于阏与;而后东出井陉,大破赵兵,斩陈馀,擒赵王歇;又袭破齐历下军,击败楚国援军二十万于潍水上,杀其将龙且;最后统率汉军与项羽决战于乌江,取得最终胜利。宋代陈亮说:“信之用兵,古今一人而已。”怪不得那位元老级的骁将樊哙,在统一后,还把韩信的过访视为无上光荣,以至“跪起迎送,言称臣”,又说“大王乃肯临臣”,完全是受宠若惊的样子。司马迁对这个人物有非常欣赏的一面。
刘邦对韩信,一方面是倚重,另一方面是深怀戒心。所以在韩信每次打胜仗之后,总是立即将他的精兵调走,让他重新组织兵力再去作战。当项羽被消灭之后,韩信不仅立即被剥夺兵权,而且还被立即调换了封地。这也是驭人术,是君人南面之术。后世统治者多效之。
关于韩信的被杀,后世看法不一,或以为是一大冤案。因为韩信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真要叛汉,早在垓下之战之前就叛了。那时他是齐王,蒯通极力劝他拥兵自重,他都没有听从。所以不逼,他是不会反的。不但韩信,就连陈豨也是被逼反的。清人冯班说:“陈豨以宾客盛为周昌所疑,高祖使按其客,始反耳,未必素有逆谋。……将兵居边,非韩彭之俦……韩信处嫌疑之地,轻与一陈豨出口言反,此亦非人情。信以淮阴家居,虽赦诸徒奴合而使之,未易部勒也。上自出,关中虽虚,未能全无备,亦不可信也。”(《史记评林》引)传文所记,只是官方说法而已。
当韩信破赵定齐,其势已颉颃刘、项,项羽派武涉劝其“三分天下而王之”,韩信不听。接着蒯通又引经据典、振振有词地劝说韩信“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并危言耸听地告诫他“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韩信没听进去,他实在是个君子,不能度小人之腹。这两段话共计一千三百多字,占了全传的四分之一,使人感到比例失调。司马迁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清代赵翼的分析是:“全载蒯通语,正以见淮阴之心在为汉,虽以通之说喻百端,终确然不变,而他日之诬以反而族之者之冤,痛不可言也。”(《廿二史札记》)
刘邦在平定陈豨之后,听说韩信已伏诛,这时的心态是“且喜且怜”。“喜”就不用说了,“怜”什么呢?原来刘邦知道韩信的为人,知道韩信是个君子。清人梁玉绳分析说:“高祖畏恶其能非一朝一夕,胎祸于蹑足附耳,露疑于夺符袭军,故擒缚不已,族诛始快。从军来,见信死且喜且怜,亦谅其无辜受诛为可怜也。”(《史记志疑》)这种说法是诛心的。
三 时来天地皆同力
宋人郑樵有“《史记》一书,功在十表”之说。十表主要是年表。只有两篇非年表。一篇是世表——事比年表为略。因三代史料较少,不足为年表,故作《三代世表》。一篇是月表——事比年表为详。因为风云变幻、事件太多,年表盛不下。这一表正是楚汉风云一览表——《秦楚之际月表》。
这张表分作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从秦二世元年(前209)七月到子婴元年(前207)十二月,谱列各路诸侯起义,以至刘邦、项羽入关灭秦的过程。后一部分从项羽分封诸侯开始,一直谱列到刘邦灭项羽称帝。
项羽入关后,自称西楚霸王,分封的诸侯王达十多个。实际上没过多久,甚至有些人还没到任,诸侯就陷入了混战。例如田荣很快就灭掉了齐王田都、济北王田安、胶东王田巿,成为统一的齐王。陈馀帮着赵歇赶走了张耳,让赵歇仍当赵王,赵歇则让陈馀当了代王。刘邦从汉中杀回,迅速消灭了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读宅)王董翳。不久韩信灭了魏豹,又灭了代、灭了赵,刘邦封张耳为赵王;接着,韩信又灭了燕、灭了齐,刘邦封韩信为齐王。最后,刘邦消灭了项羽,做了皇帝。
在月表的开头,是陈涉起义,天下风从;再过三十一个月,号令天下的人就成了项羽;再过五十几个月,刘邦就打垮了项羽,最后统一中国。在这篇表序中,司马迁写道: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读利)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读善)。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这就是说,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没有像这一时代的形势变化这么快。
这就是所谓的“时势造英雄”吧,就是韩信所谓的“殆天授,非人力”吧,就是唐诗所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吧。
这篇表序的最后,司马迁叹息道: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鉏豪桀,维万世之安。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超过)于三代,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愤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岂非天哉,岂非天哉!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秦朝所有的措施都是替自己帮倒忙。班固写《汉书》在修改此文以作《异姓诸侯王表序》时,所有的字一概不动,只在中间加了“镌金石者难为功,摧枯朽者易为力”。无怪魏晋之际的阮籍登广武山眺望楚汉古战场,说:“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四 项王此处是英雄
在《史记》中,《项羽本纪》重要程度与《高祖本纪》相埒,而其精彩程度无疑过之。本篇是一幅惊心动魄的历史画卷,最翔实、最生动地记录了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太史公自序》中《项羽本纪》的提要是:
秦失其道,豪桀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庆子冠军)救赵,诸侯立之;诛婴(子婴)背怀,天下非之。
概括项羽一生出处大节,司马迁认为项羽的失败从“杀婴背怀”时就决定了,何以言之,失却人心也。
《项羽本纪》一上来先讲几个故事。又说“项氏世世为楚将”,又说“秦灭六国,楚最无罪”、“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范增引楚南公语),可见项羽对于秦王朝是个天生的叛逆者,又以解释他日后何以自称西楚霸王。一个故事说项羽少时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还说大话:“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所谓“万人敌”即兵法。可见项羽有雄心,但很粗糙。第二个故事是项羽在浙江观秦始皇仪仗队,忍不住说“彼可取而代也”,这和刘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是也”相映成趣,又表现出两个人的性格差异——“项之言悍而戾,刘之言津津不胜其歆羡矣”(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一个锋芒毕露,一个深藏不露。这就是小故事、大道理——“推微知著,固相士之玄机;搜间传神,亦文家之妙用也。”(章学诚)建构了一个未来军事统治者的形象,其一生的成败都与性格相关。
项羽起家在巨鹿一战。在项梁兵败身死定陶(今属山东)后,秦将章邯舍楚击赵,围赵王歇等于巨鹿(今属河北);怀王震恐,从盱台(今盱眙)迁至彭城(今徐州)。项羽为宋义副将北上救赵。项羽主战,宋义则主张观望并对项羽进行威胁。项羽因矫楚王命斩宋义,一举夺取了军事领导权。接下来就打了巨鹿之战。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于是至则围王离,与秦军遇,九战,绝其甬道,大破之,杀苏角,虏王离。涉间不降楚,自烧杀。当是时,楚兵冠诸侯。诸侯军救巨鹿下者十余壁,莫敢纵兵。及楚击秦,诸将皆从壁上观。楚战士无不一以当十,楚兵呼声动天,诸侯军无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军,项羽召见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焉。(《项羽本纪》)
司马迁写巨鹿之战的笔墨不多,却很有气势。刘辰翁说:“叙巨鹿之战,踊跃振动,极羽平生。”(《班马异同评》)巨鹿之战的意义:一是消灭了秦军主力,为彻底推翻秦王朝奠定了基础;二是促使秦王朝内部分崩离析,酿成章邯投降项羽、赵高杀二世、三世杀赵高;三是牵制秦王朝,为刘邦从南路长驱入关创造了条件。总之,项羽的威信是打出来的,他因此顺理成章地成为众望所归、号令天下的英雄人物。
《孙子?九地》已载有“焚舟破釜”之语,《左传?文公三年》有“济河焚舟”之事,后世诗文多以《史记》项羽事迹,用“破釜沉舟”、“船沉巨鹿”等为成语,表示拼死一战,义无反顾。
巨鹿之战是项羽一生的起点,也是顶点,接下来就开始走下坡路了。项羽的致命弱点之一是他的残暴。巨鹿之战以后,章邯率二十万人投降项羽,项羽在西进途中,竟在一夜之间把他们全都活埋在新安城南。这一错误是根本性的,从此关中家家户户,都是项羽不共戴天的仇人。楚汉相争初期,给刘邦帮了大忙的是齐地的田荣。而项羽在攻打田荣的过程中,又“皆坑田荣降卒,系虏其老弱妇女,徇齐至北海,多所残灭”。为渊驱鱼,使得“田荣弟田横收齐亡卒得数万人,反城阳,项王因留连战未能下”。刘邦趁势占据了西部大半个中国,并一度攻入项羽的首都彭城。
鸿门宴是历史的转折点。鸿门宴暴露了他另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感情用事,缺乏政治头脑。原来刘邦入关后,就准备独霸秦地,做关中王。而曹无伤却向项羽告密,项羽一怒之下,就想消灭刘邦。而其叔父项伯与张良有旧,便把消息泄漏给张良。刘邦闻之十分惊恐,就通过张良拉拢项伯与项羽疏通,次日亲往项羽军驻地鸿门谢罪。于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就拉开帷幕。刘邦在张良等人协助下,收买项伯,争取项羽,而孤立范增,最终化险为夷。这是两个政治集团的较量。刘邦方面每一步行动都经过周密安排,如宴会上刘邦恭维项羽那段话就前后讲了三遍,另两遍分别是刘邦请项伯转达给项羽,和樊哙大着嗓门当众讲的,真是假话说三遍就真了。宴会上“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矛盾冲突达到高潮,项伯缓冲了一下,张良及时把樊哙招来,面责项羽,矛盾冲突当即解决。这时项羽从思想上解除了武装,还轻易出卖了潜伏者——曹无伤,可见他在政治上的幼稚。相形之下,刘邦则成熟老练,当他脱险回营后,第一个行动就是解决潜伏者——立刻诛杀曹无伤。而项羽对项伯的所作所为则十分麻木,这表现出两人在政治警觉方面的差异。刘邦不仅利用张良与项伯的生死之交来渡过难关,而且倚重他的足智多谋,对张良言听计从;项羽有一个范增,却把他的忠告当耳边风,气得范增直骂“竖子不足与谋!”总而言之,在这个宴会上,刘邦一边上下一心,配合行动,有理有节;而项羽一边则是组织涣散,人各一心,相互掣肘。因此,可以这么说——刘、项胜负,在鸿门宴上已经决出。
鸿门宴是《史记》最精彩的文字之一,不妨尝肉一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