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们的主要娱乐是性,但也都有些别的爱好。在我看来,科温的爱好是打鼓、飞行和赌博——排名不分先后。好吧,也许飞行稍稍占先——滑翔机、热气球,或是其他类型。但你知道,情绪也会产生很大影响。我是说,下次再问,它可能就换成了别的。全看你当时最想干什么。
总之,多年前我还待在安珀,没什么要紧的事干,只是回来转转,继续当我的讨厌鬼。那时老爹还在,当我注意到他正在酝酿暴躁情绪时,就明白是时候出去旅行了。长途旅行。我早就注意到,他对我的喜爱是和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呈正比的。老爹送给我一根华丽的短马鞭作为临别礼物,我猜是要我拍马扬鞭,加快感情的发展。不管怎么说,那是根非常漂亮的马鞭,银把精雕,工艺绝伦。它也确实派上了用场。我决定在影子里找个小旮旯,一劳永逸地满足我所有单纯的快乐。
我走了很远。我就不拿那些枯燥的细节来烦你了。不用说,那地方离安珀很远。这次,我不想找个能让自己身居高位的影子。这种事总是很容易让人厌倦,或是扯上一堆麻烦——全看你的责任心有多强。我只想做个闲云野鹤式的小人物,享受自己的生活。
塔克索拉米是个自由港,白昼闷热,黑夜漫长,有很多动听的音乐,赌局通宵达旦,每天早上都有人决斗,那些等不及的人也会在其他时候犯些故意伤害罪。而且那儿的气流好得没话说。我有一架红色的小型滑翔机,通常每隔几天就会驾驶它玩一次空中冲浪。那真是美妙的生活。我整天在一家地下酒吧里打鼓,直到午夜。那儿紧靠河口,墙壁潮湿得就像大汗涔涔的酒客;烟雾弥漫掩住灯光,浓得好像流淌的牛奶。演奏结束以后,我就会去找些乐子,通常是女人或牌局,就这样打发掉夜晚剩下的时光。该死的艾里克,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他……他曾经诽谤我打牌作弊,你听说过吗?这可是唯一一件我不会耍诈的事了。赌牌这事儿,我一向看得很重。我是把好手,运气也好。艾里克则两者皆无,他确实很多事都拿手,但问题是他自以为是个万事通,不肯向别人承认——也不肯向自己承认,在某些事情上,别人就是比他更强。如果你在哪方面一直胜过他,那你一定是作弊。有天晚上,他为这事跟我大吵一架,要不是杰拉德和凯恩把我们劝开,可能会变得更糟。别错怪了凯恩,那次他站在我这边。可怜的家伙……你知道,地狱之路可不好走。他的喉咙……呃,总之,我在塔克索拉米,玩音乐和女人,赢牌,在天上飞。棕榈树和夜晚绽放的桂竹香气。港口弥漫着美妙的气息:香料、咖啡、尼古丁,还有盐味。上流名门、商贾大亨、贩夫走卒,和其他地方一样等级分明。海员和各式各样的旅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像我一样的人则混在边缘。我在塔克索拉米住了两年多一点,很快活。真的。我不常和其他人联络,偶尔通过主牌问声好,就跟寄张明信片差不多,也就是如此了。我很少想起安珀。但所有这些都在一夜间改变了,当时我坐在一个塞满人的房间里,对面的家伙正试图判断我是否在诈他。
就在这时,方片J开始对我说话。
对,就是这样开始的。当时我的情绪不太正常,刚打完几手非常带劲的牌,正觉得爽。另外,我的身体因为一整天的滑翔累得够呛,头天晚上也没怎么睡过。所以我后来认为,一定是我们的头脑和主牌的诡异关联让我看到了这一幕。某人试图联结我,而我手里正好有牌——哪怕不是我们家里的牌。当然,一般来说,除非你是想联结别人,不然空着手也能应答。所以很可能是我的意识——当时有点脱轨——出于习惯,正好利用了我手边的小道具。但不管怎么说,后来我确实觉得奇怪。说真的,到现在都不太明白。
方片J说:“兰登,”它的脸变模糊了,“救救我。”我开始觉得它有点面熟,但这感觉很模糊。这整件事感觉都很模糊。接着这张脸重新整合,我发现自己是对的,确实是布兰德。他看起来糟透了,似乎被锁住,或是拴在什么东西上。
“救救我。”他又说了一遍。
“是我,”我说,“出了什么事?”
“……囚犯。”布兰德说的话,我只听清了这个词。
“在哪儿?”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
“没法拉你过来,”他说,“我没有主牌,而且非常虚弱。你只能自己走过来……”
我没问他不靠主牌是如何联结到我的。当务之急似乎应该是确定他的所在位置。我问他怎样才能找到他。
“仔细看着,”他说,“记住每个细节,我也许只能让你看这一次。另外,别忘带武器……”
接着,我看到了那里的地形,越过他的肩膀,透过一扇窗户,穿过一处城垛,我看得不算真切。那里离安珀很远,影子几近疯狂,远得我不想去。荒芜,色泽不断变化。炽热。明明是白昼却没有太阳。块块岩石在陆地上滑动,就像海上的帆船。布兰德被关在一座塔楼似的地方——这是整幅不断流动的画面上仅有的一个稳定点。我记住了,没问题。我还记住了有个东西缠绕在高塔之下,光耀夺目、晶莹剔透,似乎是某种守卫——它太亮了,我无法分辨出轮廓,也猜不出它的尺寸。接着,这一切全没了。瞬间消失。我又坐在那儿,盯着方片J,对面的伙计莫名其妙,不知道应该对我走神这么久大光其火,还是应该担心我可能突发重症。
玩完这手牌,我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抽着烟,思索着。我离开安珀时,布兰德还在。后来当我向其他人问起他的行踪时,没人说得明白。那段时间,布兰德一直郁郁寡欢,直到突然有一天抖擞精神,离开了安珀。就这些。此后再没他的消息——好坏皆无。他既不联系,也不应答。
我试图考虑好每个细节。布兰德是个聪明人,聪明得要死。可能是整个家族中脑子最好使的。他遇上了麻烦,向我求助。可比起我来,艾里克和杰拉德更有英雄派头,可能也更喜欢冒险。我猜凯恩没准儿也会去,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朱利安,为了树立自己的形象,在老爹那儿赚点印象分,也会去。或者最简单的,布兰德可以呼唤老爹,老爹肯定会把这事处理妥当。可是他却向我求助。为什么?
这让我想到,囚禁他的罪魁祸首可能是我们兄弟中的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如果老爹正逐渐宠信他……没错,你明白的。消除优势,维持平衡。而如果他向老爹求助,就会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懦夫。
所以我压制住召唤援助的冲动。他向我求助,要是我把这消息告诉安珀的任何一个人,很可能就等于割了他的喉咙。好吧。那么我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呢?
如果这事和继承权有关,而他真的成了老爹的宠儿,那我敢肯定帮他这个忙最好不过,让他从此记住我的情份。如果与此事无关……自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性。也许他回家的时候,踩进了某个陷阱。陷阱这种事很值得调查一番,而且我也很想知道他是如何绕过主牌联系到我的。所以我得承认,是好奇心让我决定孤身前去营救他。
我取出主牌,抹去积尘,试图再次联结他。结果你也猜得到,毫无反应。我美美地睡了一晚,早晨又试了一次。同样没有回音。好吧,没有再等下去的必要了。
我擦拭好自己的长剑,饱餐一顿,穿上几件破衣服,另外还拿了一副黑色太阳镜。不知道它到了那边还管不管用,但那个守卫高塔的玩意儿亮得要命,再说把你想到的东西都带上,总不会有什么害处。基于同样的道理,我还带了一把枪。我有种感觉,它不会起作用,这次我是对的。但如我所说,你不试的话,永远不会知道。
我只和另一个鼓手道了别,因为我走之前要把自己的那套鼓送给他。我知道他会好好保养它们。
接着我来到机库,准备好滑翔机,升空,捕捉到一股合适的上升气流。想去那个地方,这似乎是最便捷的方式。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在影子中滑翔过,但——没有?好吧,我朝大海飞去,直到北方的陆地仅剩一道模糊的轮廓。我让身下的海水变成深蓝色,起伏翻滚,浪花闪烁。风向变了,我掉转机身,赶着浪头朝海岸飞去。天色逐渐阴沉下来。我返回河口时,塔克索拉米已经消失,被一望无垠的沼泽所取代。我乘着气流飞向内陆,一次又一次穿过大河刚刚变化出的曲径弯流。码头、道路、人迹车流都荡然无存。只有林木茂盛,高耸入云。
西方的天空积满层云,粉红、洁白、淡黄。太阳由橘转红,由红转黄。你干吗摇头?你知道,要让城市消解,必须转变太阳。转瞬之间,我已经让世界变得荒芜了——或者说,重归自然。在这个高度,人工制品会让人分神。我只关心光影与结构。我说过在影子中滑翔与普通的穿行有所不同,就是这个意思。
就这样,我飞向西方,直到丛林让位给绿地。而绿意也迅速消散,变成棕色、褐色与黄色。接着土地色泽变浅,变得斑斑点点,干燥易碎。这次的变化带来一场暴风雨。我尽可能乘着暴雨飞翔,直到闪电在我身旁落下。我怕这小小的滑翔机受不住如此狂风,便将风速降低,结果地面又多了不少绿意。尽管如此,我还是将一轮黄炽的太阳从暴风雨中拉了出来,挂在背后,坚实,明亮。片刻之后,我又得到了沙漠,荒凉贫瘠,起伏绵延。
太阳开始萎缩,片片流云抽打着它的面庞,一点点将它侵蚀。这条捷径让我远离安珀,很久以来,我从没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太阳消失,但光线仍在,明亮而又诡异,没有方向。光芒欺骗了我的眼睛,搅混了四下的景观。我降低高度,缩小自己的视野。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了巨大的岩石群,并努力让它们向记忆中的形状转化。最终,我做到了。
在这种状态下,影子很容易产生摇摆晃动,这种变化很烦人,让我更难判断对滑翔机的导向是否正确。我的飞行高度比自己想象的要低,差点撞上一块巨岩。但最后,如我记忆中的一样,四下的裂缝、地穴和岩洞中,烟雾升腾,火焰乱舞,不拘一式。世界的色彩开始变得诡异起来,就像我在那匆忙一瞥中看到的一样。接着岩石真的运动起来——漂流、航行,就像漂在会挤出彩虹的大瀑布下的船只,而且无人掌舵。
接着,气流开始变得发了疯一样。上升流一股接一股,如同喷泉。我尽力控制飞机,但也知道在这种高度坚持不了太久。我爬升到相当高的地方,把一切抛在脑后,集中精力稳住滑翔机。当我再次向下望去时,那场面就像是一群黑色冰山在进行自由赛舟会。无数岩石绕着圈竞速、碰撞、退开,接着又撞在一起,旋转、绕过空地,相互追逐。接着我被气流裹挟,忽上忽下,滑翔机的一根承重杆已经断裂。我最后捅了这个影子一下,再次看去,高塔出现在远方地平线上,某个比冰亮、比铝白的东西就待在塔下。
最后那一下子奏效了。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也感到周围狂风乱卷,激荡不休。几根缆索已然断裂,我就像乘着一道瀑布,开始下坠。我努力将机头抬起,让它急速俯冲而下,我注意到飞行的方向,在最后一刻跳出机舱。可怜的滑翔机被一块游弋的巨石碾得粉碎。我全身都是擦伤、划伤、撞伤,但飞机的事更让我难过。
我必须迅速地移动,因为一座山丘正向我冲来。我们同时转向,幸好方向不同。我完全不知道它们的动力来自何处,一开始,我也看不出它们的运动规律。地面温度相差悬殊,有的地方仅是温热,有的烫得难以落脚。到处都是滚滚浓烟,间或有火焰喷射,难闻的气体从数不清的地缝飘出。我迅速向高塔移动,一路上被迫东绕西拐。
这段路费了我很长时间。至于具体多长,我也说不清,我已经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直到此刻,我才逐渐观察出石块运动的一些有趣规律。首先,岩石越大,速度越快;其次,它们彼此环绕旋转——环环相套,大个的绕着小个的,没有一块静止。也许它们的中心基点是一粒尘埃或是一个分子。虽然我不能把时间和兴趣浪费在判断运动中心上。但根据这个结论,我在途中尽力做了一番观测,让我有能力预测它们之间的碰撞。
就这样,兰登少爷来到黑塔之下,嘿,一手持枪,一手握剑。墨镜挂在脖子上。尽管四周烟雾弥漫、光影变换,我仍决定在万不得已之前,还是先不戴它。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所有岩石都规避着那座高塔。虽然它看上去矗立在一座山丘之上,但当我靠近时才意识到,其实更准确地说,是那些岩石铲出了一片广大无垠的盆地,独独留出了这一块。从我这里看去,没法判断这蚀刻效果造出的是一座孤岛,还是一个半岛。
我冲过烟雾碎石,躲避着从裂缝地洞中升腾的火焰,最终从这段险路解脱出来,爬上山坡。接着我找到一处高塔的盲点,靠在那里检查武器装备,稳定自己的呼吸,带上墨镜。一切准备就绪后,我爬上山顶,蹲下身来。
对,墨镜很有用。对,怪兽就等在那里。
怪兽实在太惊人了。从某种角度来看,甚至可以说美丽。身躯如蛇,粗壮如桶,脑袋有点像个巨大的羊角锤,但锤头部分更尖更细。眼睛是很浅的绿色,身体如玻璃般光洁,还有一些很模糊的美丽线条,似乎是鳞片的轮廓。无论它血管中流淌的是什么,都相当纯净。你可以直接看进去,看到它的内脏——有的混浊,有的则完全不透明。光是它的身体运作就足以吸引你的目光。它有一头繁盛的钢鬃,就像一丛玻璃刺须,自头而下,环绕颈项。看到我时,它开始移动,抬起头颅向前游走,就像流动的水——有生命的水,仿佛既无河床也无堤岸的溪流。但我看到它的胃部时,几乎愣在当场。那里面有个已经消化了一半的人!
我举起枪,瞄准它的眼睛,扣动扳机。
我刚才就说过,枪不好使。所以我把它扔在一边,跳到左方,向它的右侧冲去,用长剑攻击它的眼睛。
你也知道,想杀这种蛇虫似的东西有多难。我一上来就决定第一波攻击先弄瞎它的眼睛,再砍掉它的舌头。接着,借助脚步灵活的优势,我应该可以找到一些机会,在它的头上砍几剑,最后斩掉它的脑袋。然后扔下它不管,直到它不动了为止。我也希望,在消化食物的情况下,它的行动会缓慢一些。
如果消化过程真的让它的行动迟缓,那我很庆幸没在它进食之前到达。它甩开头颅躲过我的剑锋,接着趁我还没恢复平衡,又猛地将头摆回。蛇吻擦过我的胸膛,感觉真的就像被巨锤砸了一下,让我扑倒在地。
我不停地滚动,躲开它的攻击范围,直到山崖边缘。我重新站起来时,它也伸展躯体,拖着沉重的蛇身向这边爬来,接着再次竖起上身,昂起脑袋,悬在我头上十五英尺的位置。
我心里一清二楚,换作杰拉德,这时肯定会选择攻击。那个大混蛋会用他的巨剑把这东西砍成两段。然后它可能砸到他身上,疯狂扭动,给他留下几处淤伤,可能再流点鼻血。本尼迪克特不会漏掉那双眼睛。他会一个口袋里揣上一颗,然后把它的脑袋当球踢,同时心里还会构思着为克劳塞韦茨的书编写一个脚注。但他们都是天生的英雄。而我,我只是站在那儿,双手持剑,剑尖向前,两肘夹在腰部,脑袋尽可能向后躲着。我宁愿扭头就跑,今天这活儿就算到此为止。但我知道如果这么干,天上这颗大脑袋就会落下来,把我压扁。
高塔中传来一阵喊声,说明我已经被发现了,但我没有扭头去看出了什么事,而是开始咒骂这怪物。我希望它赶快进攻,把这事了结掉,无论结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