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策马登上克威尔山的山顶,然后下马走向我的坟墓。我走进去打开棺材,空的,很好。我本来已经有点拿不准了。开棺之前,我竟然觉得有可能看见自己的尸体躺在里面。真要出了这种事的话,就能证明我误打误撞闯入了一个错误的影子世界,尽管各种迹象和我的直觉都证明,这是不可能的。
我离开坟墓,溺爱地搓了搓星辰的鼻子。阳光普照大地,微风中略有些寒意。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跑到海边,坐在海滩上摆弄我的烟斗,抽会儿烟。
我们谈过了。当时,黛拉坐在棕色沙发上,面带笑容,腿优雅地蜷缩在身体下面,又讲述了一遍本尼迪克特与魔女琳特蕾生下她的故事,还有她在混沌王庭出生、长大的经历,那是一个极端混乱、非欧几何的世界。在那里,时间本身毫无规律可循。
“我们在一起时,你告诉我的全是谎言,”我说,“现在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她微微一笑,端详着自己的手指甲。
“那个时候我必须对你撒谎,”她解释说,“因为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一些东西。”
“你想得到的是……”
“知识。关于家族、试炼阵、主牌,还有安珀的知识。还有,我想获得你的信任,怀上你的孩子。”
“告诉我真相同样能达到目的。”
“未必。我来自你们的敌方,我想得到这些东西的理由,你会觉得不舒服的。”
“还有你的剑术……你说是本尼迪克特教你的。”
她微微一笑,眼睛里闪耀着黑色的火花。
“我的剑术习自伟大的波莱尔公爵,他是混沌王庭内一位地位尊崇的贵族。”
“……还有你的外貌,”我接着说,“你通过试炼阵时,我看见你的外貌变了好几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你为什么会变形?”
“所有出身混沌王庭的人都有变形的能力。”她回答道。
我想起托尔金那天晚上是如何模仿我的样貌的。
本尼迪克特认同地点点头。
“老爹也伪装成加尼隆的样子骗过了我们。”
“奥伯龙也是混沌之子,”黛拉说,“尽管他是一位背叛父亲的叛逆之子,但那股力量依然存在。”
“那我们为什么无法变形?”兰登问。
她耸耸肩。
“你试过吗?也许你能做到。另一方面,也许这种能力在你们这一代消亡了。我不清楚。不过说到我自己,一旦遇到压力,我就会变回某个自己喜爱的特定外貌。在我出生长大的那个地方,这是一种规律。在那里,我更多是以其他的外貌出现。即使离开那里,改变外貌仍是一种条件反射的行为。这就是你那天看到的情况。”
“黛拉,”我问,“为什么你想得到那些东西——关于家族、试炼阵、主牌,以及安珀的知识,还有儿子?”
“好吧。”她叹息一声道,“好吧,我说。现在你已经知道布兰德的计划了吧——毁灭和重建安珀……”
“是的。”
“这个计划需要我们这边的认可与合作。”
“包括谋杀马丁?”兰登冷冷地问。
“不。”她说,“我们并不知道他打算利用谁充当媒介。”
“如果你知道,你会阻止吗?”
“你正在问一个假设的问题,”她说,“你自己去回答好了。我很高兴马丁还活着,我能回答的只有这些。”
“那好。”兰登说,“布兰德怎么了?”
“他通过从托尔金那儿学到的方法,联系到我们的首领们。他很有野心,他还需要得到更多的知识,还有力量。于是,他提出了一项交易。”
“什么样的知识?”
“他只需要一种知识:他不知道如何毁掉试炼阵——”
“这么说,你们应该对他所做的事负责了。”兰登说道。
“如果你一定要从这个角度来看的话。”
“我的确这样看。”
她耸了一下肩,侧过头来看着我。
“你还想听下去吗?”
“请讲。”
我瞟了一眼兰登,他只好点头同意。
“布兰德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她说,“却没有得到我们的信任。我们担心,他一旦拥有随心所欲去缔造世界的力量,他就不会停手,不会只满足于统治一个被修改过的安珀。他会企图将他的统治扩展到混沌之地。我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力量被削弱的安珀,这样混沌王庭就会比现在更强大——变动之后实现新的平衡,将让我们拥有更多的位于两个领域之间的影子世界。很久之前我们就意识到,我们这两个王国永远无法融合在一起。另外,如果其中一个灭亡了,就会毁掉存在于我们之间的所有变量,结果就是一切都停滞下来,或者完全陷入混乱。不过,知道布兰德的意图之后,我们的首领们仍旧和他做了交易。这是多年来出现的最好时机,必须牢牢把握。他们觉得可以和布兰德交易,等到时机成熟时再换掉他。”
“所以你们也计划出卖他?”兰登问。
“除非他能遵守诺言。不过,我们知道他不会的。所以我们也准备好了对抗他的行动。”
“如何准备?”
“我们允许他完成他最终的计划,然后干掉他。他将被一位既来自安珀王室、同时也出身于混沌王庭第一家族的成员所取代,一个在我们中间出生长大、为了这个位置而培养出来的人。梅林的父母双方都与安珀有血缘关系,他的父亲是你,而我的祖先是本尼迪克特——两个最有资格得到王位的继承者。”
“你出身于混沌王庭的王室家族?”
她笑而不语。
我站起来大步走开,凝视着壁炉里的灰烬。
“我不喜欢这种事,我居然被卷进了一个精心算计好的繁殖计划。”过了一会儿,我才说道,“不过,就算情况真的如此,我也相信你所讲的一切都是事实——只是暂时相信——可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们?”
“因为,”她解释说,“我担心我的国家的统治者们会为了实现目标而走得太远,就和布兰德一样。或许他们会走得更远。我刚才说过,关键在于平衡,但似乎很少有人能欣赏平衡的精妙。我在临近安珀的影子里行走过,也亲身走过安珀的土地。我了解混沌边缘上的影子世界。我曾经遇到过很多人,也见识过很多事。然后,就在我遇到马丁并与他聊天之后,我开始觉得,别人灌输给我的为了改善未来而进行的那些变化并不那么简单。我的长辈们觉得,只要按照他们喜欢的模式改变安珀就行了,其实不然。相反,如果那样的话,安珀将沦落为混沌王庭的一个延伸部分,大多数的影子世界都会发生巨变,加入混沌。安珀将变成一座独岛。托尔金创造出了安珀,我的许多长辈们至今还为此愤愤不平,他们一直试图恢复过去的形势,那时候到处都是完全的混沌,一切都诞生于混沌。我却觉得现在的局面是最好的,我希望保留它。我的心愿就是:在所有冲突中,任何一方都不会获胜。”
我转过头,正好看见本尼迪克特不满地摇着头。
“这么说,你哪一边都不支持。”他加强语气说。
“我更愿意认为我是两边都支持。”
“马丁,这事你也和她掺和在一起吗?”我问。
他点点头。
兰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就你们两个?想同时对抗安珀和混沌王庭?你们怎么有希望成功呢?你们打算如何继续这套实现平衡的把戏?”
“我们并不是孤军作战,”她反驳说,“再说,这个计划也不是我们制订的。”
她把手伸进衣袋,掏出来时,有什么东西在她手心里闪闪发光。她把那东西转到光线下,那手里拿着的居然是我们父王的图章戒指。
“你从哪儿弄来的?”兰登问。
“还能从哪里?”
本尼迪克特朝她走过去,伸出手。她把戒指给他。他仔细地察看着。
“这是他的戒指。”他承认说,“戒指后面有个小标记,我过去看见过。戒指怎么在你手里?”
“首先,在我转达他的命令时,它能说服你们相信我。”她解释说。
“你怎么认识他的?”我突然问。
“我在过去的某个时候遇见了他,那时他正身陷困境。”她告诉我们说,“可以说,是我帮助他摆脱了困境。这件事就发生在我遇到马丁之后,内心倾向于更加同情安珀的时候。另外,你们父王是一位很有魅力和说服力的男人。我想我不能袖手旁观,看着他继续被我的亲戚们囚禁。”
“你知道他最初是怎么被俘的吗?”
她摇头。
“我只知道,布兰德影响到他在某个远离安珀的影子世界中的存在,他们这才得以把他抓到混沌王庭。我相信,这件事涉及到寻找一个据说可以修复试炼阵的魔法工具,但实际上这东西并不存在。他现在明白,只有仲裁石才能修复试炼阵。”
“你帮助他逃出来……这个举动影响到你和家人的关系了吗?”
“情况很糟糕,”她说道,“我暂时无家可归了。”
“你想在这里找一个家?”
她又笑了笑。
“这取决于事态如何发展。如果我的族人真的实现了他们的计划,天下一片混沌,我当然只能重返混沌,或者待在某个残留的影子里。”
我抽出一张主牌,瞥了一眼。
“跟我说说梅林。他现在在哪儿?”
“他们控制着他,”她解释说,“我觉得他现在可能是他们的人了。他清楚自己的出身来历,不过,他们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控制着他的教育。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摆脱他们的影响。”
我举起纸牌,凝视着它。
“没用。”她说,“纸牌在这边与那边之间的联络是无效的。”
我回想起我在混沌之地边界时,主牌之间的联系是多么地困难。不过我还是试了一下。纸牌在我手中变得冰凉,我伸出意识。一丝最微弱、最飘忽不定的回复传来。我更加努力地尝试着。
“梅林,我是科温,”我说,“你能听到我吗?”
我似乎听到一声回答,听起来好像是:“我不能——”然后就消失了。纸牌失去了冰凉的手感。
“你接触到他了?”她问道。
“我不太肯定。”我说,“不过我觉得接触到了,只有短短一瞬。”
“已经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她说,“可能是当时环境很好,或者你们两人的精神状态非常接近。”
“你刚才炫耀老爹的图章戒指时,提到了他的命令,”兰登接着追问,“到底是什么命令?为什么他要通过你来传达命令?”
“机缘巧合而已。”
“机缘巧合?他今天早晨刚刚离开这里。”
“他必须先完成某一件事情,然后开始准备下一件,可他不知道那件事情会耗费多长时间。不过,我来这里之前刚和他接触过——这种接触实在没能让我对你们为我准备的欢迎仪式,做好充分准备——他现在已经准备好下一阶段的工作了。”
“你在哪里和他通话的?”我追问,“他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是他联系我的。”
“然后……”
“他想让本尼迪克特立刻发动攻击。”
杰拉德终于忍不住了,他从坐着倾听谈话的那张大扶手椅里跳了起来。他站起来,拇指插在腰带里,低头俯视着她。
“这样重要的命令,应该由老爹直接下达。”
“确实是他下达的。”她回答道。
他摇头。
“这没道理。为什么他要联系你——我们并没多少理由去信任的一个人——而不是我们中的随便哪一个?”
“我认为他那时无法联系上你们,而他可以联系到我。”
“为什么?”
“他并没有用主牌联系,他没有我的牌。他是利用黑路的回响效应与我联系的。布兰德有一次从科温面前逃走,用的就是类似的办法。”
“这里发生的事情,你可知道不少啊。”
“我当然知道。还有,我在混沌王庭里有熟人,你打败他之后,布兰德就把他自己传送回那里了。我听说了发生的事情。”
“你知道我们父王现在人在哪儿吗?”兰登问。
“不,我不知道。不过我认为他已经前往真正的安珀,去和托尔金商议事情,重新察看初始试炼阵的受损情况了。”
“他到底去做什么了?”
“我不知道。也许去商量他决定马上开始的行动的具体细节。反正他联系了我,命令我按照他之前决定的方式发动攻击。”
“这次谈话发生在什么时候?”
“就在几个小时前——按我的时间计算。不过,我当时在远离这里的影子里,我不知道时间之间的比率差距是多少。我是新手,还不熟悉情况。”
“那么很可能非常近,恐怕就是几分钟前。”杰拉德沉思着说,“为什么他和你说,而不是和我们中的某一个人?如果他真想的话,我不认为他无法接触到我们。”
“也许为了表明他喜欢我。”她说道。
“这一切可能都是真的。”本尼迪克特说,“不过,在没有确认命令之前,我不会出兵。”
“菲奥娜还在初始试炼阵那边吗?”兰登问,“我刚听说她在那边扎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我洗出菲奥娜的牌。
“恐怕需要不止一个人的力量,我们才能成功联系到那边。”他建议说。
“没错,你帮我。”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本尼迪克特和杰拉德也走了过来。
“没有核实的必要。”黛拉抗议说。
我没搭理她,集中精力在我红发妹妹的精致画像上。片刻之后,我们接通了联系。
“菲奥娜,”从背景来看,她在试炼阵那里,“老爹在那边吗?”
“在。”她说着,紧张地笑了笑,“他在里面和托尔金聊天。”
“听着,情况很紧急。我不知道你是否认识黛拉,不过她就在这边——”
“我知道她是谁,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她。”
“噢,她声称给本尼迪克特带来发动进攻的命令,是从老爹那里带来的。她有他的图章戒指为证,可老爹早些时候并没有谈起过。你知道什么情况吗?”
“不知道。”她回答说,“早些时候他和托尔金来这里察看试炼阵,我们只是互相打了个招呼。尽管我有些怀疑,但确实是他们。”
“怀疑?你指的是什么?”
“我想老爹在计划修复试炼阵,他戴着仲裁石。我偷听到他对托尔金说的一些话。如果他尝试修复的话,混沌王庭那边立刻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会阻止他的。他想抢先发动袭击,好牵制住他们的兵力。只是……”
“只是什么?”
“这么做会害死他的,科温。我很清楚。无论最后是成功还是失败,他都会在修复过程中死掉的。”
“我很难相信。”
“不相信国王会为了自己的国家而牺牲生命吗?”
“不相信老爹会那么做。”
“那么,也许他已经变了,或者你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他。不过,我认为他会尽力去修复的。”
“那他为什么要通过别人来传达命令?他明明知道我们不会真正信任那个人。”
“他知道你们会向他核实,一经核实,他希望你们从此以后能够信任她。我是这么猜测的。”
“这么做似乎太兜圈子了。不过,我确实觉得在命令确认之前,我们不该有任何行动。你可以帮我们确认一下吗?”
“我可以试一下。等我和他谈过后,我会立刻回复你们。”
她切断了联系。
我转身看着黛拉,她只能听到我这边的谈话内容。
“你知道老爹现在计划做的事情吗?”我问她。
“是有关黑路的什么事情,”她回答说,“他暗示过很多次。但是具体要做什么,还有怎么做,他并没有细说。”
我转身将扑克牌整理好,放进盒子里。我不喜欢事情突然有转变。整整一天从一开始就不顺利,而且每况愈下,现在才刚刚过了午饭时间。我感慨地摇摇头。我原先和托尔金谈话时,他描述过所有试图修复试炼阵的行动的后果,听起来都挺可怕的。假设老爹真的这么做,结果失败了,他会死在修复过程中吗?那时我们会面对怎样的局面?恐怕还是这样,只不过失去了国王,而且还处于战争前夕——继承权的问题又冒了出来。在我们出兵打仗的途中,这件事情将一直萦绕在我们的脑子里。一旦解决掉眼前的敌人,我们大家又全都开始自己的阴谋计划,重新明争暗斗起来。一定还有别的解决办法。最好老爹能好好活着,稳坐在王位上,而不是让关于继承权的阴谋诡计再次复兴。
“我们还在等什么?”黛拉问,“确认命令吗?”
“是的。”我回答道。
兰登来回踱步,本尼迪克特坐在那里检查胳膊上的绷带,杰拉德靠在壁炉架上,我则站着思考。这时,我突然冒出一个主意来。我立刻把这主意推到一边,但是它又自己跑了回来。我不喜欢这个主意,但没有其他更有效的办法了。我必须快点行动,免得再有机会说服自己采用其他办法。不,我会坚持这个主意的。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