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十几年后,我才慢慢知道,在那个有炖鲫鱼陪伴的幸福夜晚,母亲和父亲出于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向我隐瞒了一个关于我的重大秘密。当然,那个秘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借由类似芳补人这样的邻人不经意间说出的某句话、某个眼神,以及我自己有意识的一些追问,一点一点地透露出来的。父母亲在那个夜晚隐瞒掉的,是我的身世。
据说饥饿的魔影在家乡大地上据守的那些时候,村里人纷纷撑起小船,拥向加南。古往今来,加南始终是家乡人的福地,他们在每一个夏天离开家乡,来加南卡鱼,换取一年的生活所得,这种情形持续了不知多少年。一切似乎都是按部就班的。在加南和家乡之间,村里人找到了很好的平衡生活的手段。但是那一年,就连加南,原本富庶的加南大地也几近崩溃:地荒芜了,草净了,树叶光了,人们的眼睛绿得瘆人。
按照我后来逐渐调查获得的信息,可以将父母亲发现我的情形概述如下:
一个傍晚,母亲和父亲撑着船来到加南的一个村庄。在一处农田围绕的狭窄的河弄里,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正牙牙学语的小男孩。他站在农田与河弄交界的田埂上,大声地哭喊着。
父母亲连忙把船靠稳,父亲跳上岸去,抱起那小孩。到处都一派荒芜,农田名不副实,如今只是平坦、广阔的一大片光秃秃的土地而已。父亲用目光丈量立足之地与远处一个村庄的距离。那村庄约在一里路之外。没有炊烟,人迹皆无,世界是死的,除了这个啼哭的小男孩。母亲也上了岸,接过父亲手中的孩子。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小孩抱到村庄里去看看。不出意外的话,这孩子肯定来自这个村庄。
不多久,他们走进了村庄。这是个有意识的小孩,毕竟他已经两岁了。一进村庄,小孩的手指就开始往前指,似乎他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按照小孩的指向,两个大人疑疑惑惑地在村庄里绕来绕去。最后,他们在一处人家房前停下。
一个年轻妇人的头从门里探出来,只闪了一下,便迅速没进了屋里。紧随而至的,是一个同样年纪的男人,身后还有一个超过七岁的男孩。那男孩看到我父母手中的小孩,欣喜地大叫一声,但声音未落,就被那男人拖进屋去了。
我父母手里的小孩,是的——我张开双手向屋门口的那对夫妇大喊起来。妈妈!爸爸!
那对夫妇却仓皇向我看了两眼,飞快地进了屋里,“乒”地关死了门。
我父亲和母亲抱着我,呆呆地在那人家的房前立了一阵。很快他们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是怎么回事了。在那一年,这样的事情不止这一桩,有不少人家考虑到养不活所有的孩子,会选择硬下心肠把其中一个或几个孩子抛弃。那么,显然我是个被这户人家确定要抛弃的孩子了。父亲和母亲在那人家房前又站了一会儿,抱着我转身回船上去了。
也好,正好父母亲结婚几年未育,承接下这个孩子也好。上天注定我与我父母亲有缘,他们最好不要违逆。纵然天灾人祸在即,他们也无法抵御收养一个弃儿的诱惑。
在我成年后的某个安逸的晚上,我的母亲用一种庆幸的语气对我这样说:儿!实话跟你说,那天晚上,我和你父其实也是很犹豫的。你看!我们家里那么多人都饿死了,多个小孩,就是给家里增加一些风险。虽然我们也喜欢小孩,但还是不太敢收留你。到最后,还是良心占了上风。母亲眼泪流下来,诚惶诚恐地说,那也是一条命啊!怎么苦,都要善待一个生命。命最大啊,有什么苦抵得过命的重要呢?所以,我们不能不让自己收留你。
那个我终于得偿所愿的夜晚,母亲做了六条鲫鱼。除了盐,没有别的作料,那鲫鱼吃起来很腥,与从前母亲多次给我做过的鲢鱼的味道并无质的区别。千真万确,那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吃鲫鱼。可它,简直,简直是难吃的。我一边吃一边懊恼,尖锐的失落感使我抑郁难当。而从父母亲口中源源不断流出的关于饥饿和死亡的故事,又使我伤痛。夜那么漫长,河流上影影绰绰。我最终忍无可忍地吐了。母亲把煤油提灯拿出来,捶着我的后背,说,儿!你被鱼刺卡住了吗?叫你慢点吃,你那么快。给饿鬼缠住了吗?
煤油提灯微弱的光在河面投下一小团光晕,我看到自己的呕吐物在水里漾动。它们漂散着、晃着,坠向光线照射不到的河的深处。竟有一些小而圆硕的罗汉鱼,从水蕴草里钻出来,奋勇地向那些秽物扑过来,追逐、吞食,你推我挡。我用手抹了抹嘴,从船舷上直起身来,抬起下颌,让目光投向不明晰的远处的河面。在那个夜晚,父母亲所述使我对人生更加惶惑。死,终结了我的想象,那些已死却素未谋面的亲人为我洞开了一页想象的大门,但我的想象只能点到即止,我无法想象他们具体的模样,更无法设想他们在自家的房檐下走来走去的样子,至于他们的生前事,我更无法洞见。这是盛夏将尽的燥热的夜,我内心的骚动无法停止。
那些死去的亲人,他们去了哪里呢?他们死于我两岁之时,离现在不过七年光景,可我为什么竟不记得那一年曾经有那么多人死去?为什么我的记忆那么短浅?我也会死吗?在我未曾出生之前,我在哪里?死后我将去往的,正是我生前的所在?可它在哪里?我的目光在河面上聚焦,及至空洞。只听母亲一声惊喊,儿!你醒醒。
我发了高烧。河面上的气温将近四十度,而我的体温竟超过了它。在一波接一波的幻觉中,我看到了自己来加南后的第三次失踪:
我一直在跑,然后飞了起来,接下来是无尽的坠落。河水稀薄、轻灵,围着我,却又不贴近我,我在它们的簇拥下旋转着坠下去,坠下去。我听到加南大地上的树、房子、水流都发出咕咚咚的声音,似笑,似哭。它们看起来那么亲切,可当我试图去抚摩它们中的某一个,它却徒然不见了,让我觉得它们是根本亲近不得的。我只好朝天上看。一支金黄色的卡从我头顶垂落下来。我张开嘴,咬住其中坚硬的面饵。疼痛由身体深处传来,最后停在两腮。我看到自己被这支突然弓张的卡吊在半空。远处是巨大的锁链拉动的声音,嗖的一下,我被拉了上去。
我睁开眼睛,看到父亲和母亲跪在舱里,背向我,朝着河道一侧的农田。母亲手里捧着一炷香。母亲说,菩萨保佑我儿,别使我儿魂丢了。怪我们不好,我们不该跟他说那些事情。我儿的叔爷、奶奶,各位长辈,求你们不要缠着我儿了。我儿还小,你们放过他吧。
四天后,我终于退了烧,父母亲又烧了一次香,跪谢了天地,开始了我们的归程。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满载而归的喜悦由衷地漾在他们嘴角。我躲在船篷里,心事重重地望着河流之上的田野。船行得飞快,我眼前的加南土地像流动的人的童年岁月,匆匆飞驰而去。
母亲说,儿!回篷里去。父亲说,去吧!快。我说,不。我要看。
现在我们要跨越大河了。船向北,迎浪而上,越过大河,回到家乡。父亲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猛搓两下手,抓紧竹篙在船尾坐稳。我在前面引,你们在后面跟着,他将竹篙放平了,往河面上摆了两下,像拳击手出场前试一试拳套。我和母亲的船被迫甩在他身后。母亲说,你能行吗?瞧你那腿。还是我们在前面吧。父亲说,我怎么不行?撑船用手,又不用脚。我来的时候,不全靠自己两只手吗?没有我不行的。母亲少有的温柔,她将船与父亲的船撑成一条纵线,略显懒散地跨立在船尾,大河在前,她的温柔如此不合时宜,却分明又那么妥帖。
我终于与大人们成日念叨的大河对视了。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是一头野蛮的巨兽,浪高八尺,宽广无垠,河心中间奔跑着巨大的铁皮货轮。如果不是那样,就有负于它吃人无数的传说形象。真
实的大河的确是宽广的,但它却出奇的平静。没有高大的涌浪,亦没有凶巴巴的黑塔似的铁皮货轮。它是在涌动,生生不息的样子,但它涌得舒缓、温文,仿佛河底有巨大的磁石,使大河步履维艰,呈现老态。那涌浪粗大、浑黄、迟钝,深思熟虑。打个比方,广大的加南平原和我家乡平原上纵横交错的河流就像一群灵气逼人、青春躁动、唇红齿白的年轻后生,这大河则是一个肌肉鼓突的健硕的、行动不便的巨型悍男。
我看到接踵而至的长长的拖轮队伍,缓缓行进在大河中央。汽笛声突突突地,像老年人的咳嗽,跳挺在众多的自然之声上。那视线尽头的轮队、它们并不出众的声音、遍布我们小船周围的万千涌浪,以及涌浪们的小声撞击,恍然令我觉得时光如此滞重,又如此寥落。
我一直在船头坐着,没有设想中的惊慌,亦没有激动。在那一天,我长时间让视线落在远处的水平线上。阳光给河面镀上一层虚空的白,风穿过去,去往无际远处。我们的两条船,相互扶撵着,半天后,稳稳地靠在了大河的北岸。
父亲和母亲选了一条熟悉的河弄,将船安放进去。大河留在身后,暂时与我们绝缘。母亲抱了柴,示意我拿几个碗跟上她。我们两个人爬进父亲的船。这是一年夏日中极其平常的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开始在船上生火做饭。麸皮沉闷的香味很快在那狭小的河弄里弥漫开来,尔后,与多年前一个小孩慌张的脸,一起从尘世中隐没。
(刊于《青年文学》200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