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树成筋疲力尽地坐在桌前,面前的烟灰缸里插满了长长短短的烟头。
昨晚是他值班,他把两起案件的所有资料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可是直到天色泛白,还是毫无头绪。
丁树成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觉得嗓子里又干又涩。他端起茶杯,起身去卫生间把早已冷透的残茶倒掉。
还没等他走回办公室,就听到手机在桌子上尖锐地鸣叫着。丁树成不敢怠慢,疾步走上前去,打开翻盖一看,不由得心里一沉,是师大保卫处的电话号码。
难道又出事了?
他来不及多想,按下了接听键。对方刚刚说了几句话,他的脸色就变了,失声叫道:“什么,又死了一个?”
几分钟后,一辆拉响警笛的警车开出市局大院。刚上马路,丁树成的电话又响了,他听完电话后,反而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车窗外纷飞的雪花。良久,他回过头,对身边一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同事说道:“不是一个,是两个。”
邢至森赶到师大的时候,现场已经被提前赶到的同事们封锁了起来。蓝白相间的警戒线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邢至森费力地挤过人群,看见丁树成蹲在地上,盯着面前的积雪发愣。几个法医在已经被平放在地上的女尸前忙碌着。
邢至森走过去拍拍丁树成的肩膀。后者像被火烫了似的一下子跳了起来。邢至森注意到丁树成的目光中充满了少见的惊恐。他愣愣地看着邢至森,几秒钟之后才喃喃说道:“又死人了,而且是两个。”
邢至森移开目光。他为自己的下属在此刻表现出的软弱感到恼火。稍稍平复一下情绪后,他转头问另一个在场的警察:“情况怎么样?”
那个警察简单介绍了尸体被发现的过程。一个早上来操场晨跑的学生发现了被绑在旗杆上的女尸,马上跑回保卫处报告。值班的保卫干部给丁树成打完电话后,立刻赶到操场准备封锁和保护现场。经过体育场小门的时候,一个细心的干部觉得墙边的一个雪堆看起来很可疑,走过去一看,发现了另一具被埋在雪下、成跪伏状的男尸。
邢至森皱着眉头听完他的汇报,思索了一下,又问道:“现场勘查的情况怎么样?”
那个警察很快地回答:“正在进行中。不过,”他犹豫了一下,“估计不会有什么线索,雪太大了,几乎把一切都盖住了。”
邢至森的眉毛拧得更紧了。他看看依旧失魂落魄的丁树成,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走,去那边看看。”
发现男尸的现场和这边差不多,同样有大量学生在围观。法医们已经开始收拾工具。一个和邢至森相熟的法医走过来向他要了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邢至森问他有什么线索。法医说了一句“脊髓损伤导致死亡”就不作声了。吸了大半根烟后,法医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抬起头来说道:“很多年没遇到过这么邪门的事情了。不到三个月,死了四个人……”
正想继续大放厥词,法医看看邢至森难看的脸色,知趣地闭了嘴,转身帮助其他人把尸体装进了尸袋里。
警察们抬起尸袋走向停在一旁的警车。由于尸体呈跪伏状,又被冻得硬邦邦的,尸袋显得奇形怪状。走到车前,警察们挥手让围观的学生们让开。学生们却不说话,也没有人动。
邢至森扫视着人群,感到无数透着敌意和不信任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他回过头来看着保卫处的陈斌处长,示意他帮助维持一下秩序。陈斌却把头扭了过去,脸色也很难看。
忽然,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都死了几个人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话音未落,抗议声和咒骂声就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刚才还一片静默的操场瞬间就沸腾起来。
警察们不知所措地看着邢至森。邢至森又回头看看陈斌。陈斌看着别处,不说话,也不动。
邢至森咬咬牙,走过去,抬起尸袋的一角,大步向前走去。走到人群前,人墙还是纹丝不动。一个体格健壮的男生挡在他的身前。
邢至森抬起头,那是一张朝气蓬勃,却满是无礼神色的脸。男生毫不示弱地迎着邢至森的目光,脸上的肌肉轻微地颤动着。
邢至森一言不发地盯着男生的眼睛。男生的脸越来越红,目光由坚定渐渐变为躲闪,呼吸也越来越重。最后,他垂下眼睛,默默地让开了。仿佛是防线被打开一个缺口,身后的人群也自动让开一条路。
邢至森目不斜视地把尸袋抬上车,自己也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刚要关车门,一只手突然拦住了他。随即,陈斌的脸出现在车窗外。他看看后座上一言不发的丁树成,又看看邢至森,不客气地问道:“已经死了四个人——你们什么时候能破案?”
邢至森没有回答他,而是拨开他的手,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陈斌在原地呆立半晌,眼看着警车一辆辆开走,感觉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第一个念头是:怎么向学校交代?
他颓然转过身,发现身后的学生们依然没有走,还吵吵闹闹地聚在一起。陈斌不由得勃然大怒。
“都别围着了!该吃饭吃饭!该上课上课去!”
其他的保卫干部们也开始动手疏散人群。学生们却始终拖拖拉拉地不肯走。撕扯了半天,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去行政楼!”顿时,学生们一呼百应。人群撤出了体育场,直奔行政楼而去。
陈斌愣了一下,心中暗暗叫苦,这下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只好招呼上保卫干部跟着人群跑。
当大批群情激愤的学生吵吵嚷嚷地赶往行政楼的时候,方木一个人回到了宿舍。
宿舍里的暖气很足,可是方木坐在床上的时候,仍然在全身发抖。
他感到恐惧。
今天早上的每个人都会感到恐惧。恐惧这校园里还会不会死人,恐惧下一个会轮到谁。
而方木恐惧的,是他自己。
当方木挤在人群中,极力向旗杆望去的时候,法医们正设法把女尸从旗杆上解下来。厚厚的雪披在早已失去体温的女尸身上,但是仍然能看出死者曼妙的身姿。
围观者在窃窃私语。有低声的惊呼,有哀婉的叹息,也有人紧紧盯住尸体,久久不能言语。
方木也被女尸完全吸引住。仿佛连接了天地的一片苍茫白色中,女尸露出的黑发默默垂落,眼角还有些许小小的冰珠,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女尸被慢慢地平放在积满白雪的地面上,身上的积雪开始剥脱,苍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方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太美了。
这个念头只是在他的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而过,方木却被自己吓了一跳。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用力摇摇头,竭力想把这个怪异的念头赶出脑海。可是他越努力,这三个字却越发清晰。
当死亡像艺术品一样被展示的时候,你会忘记心跳的停滞、呼吸的消失、瞳孔的扩散——那种种令人恐惧、令人生厌的特征都会忘掉。你甚至会欣赏那黑衣使者挥起长镰刀时的锋芒毕露。
方木的手渐渐攥紧。
从容掌握他人生命的感觉。
也许,这就是他感受到的。
“散开散开,别围着了,没什么好看的!”
警察粗暴的吆喝声让方木回过神来。重新站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竟有一点怅然若失的感觉。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切的恐惧。
我这是怎么了?
不知在寝室里坐了多久,方木才感到自己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脚底有湿冷的感觉。方木低头看看,鞋子上的雪已经化开了,混着鞋底的泥,在地面上留下污浊不堪的脚印。
方木站起身来,走到窗台下,拎起一个暖水瓶,晃了晃,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热水。
喝了几口温吞吞的水,方木盯着水泥地面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脚印。看了一会儿,他又把视线投向前后左右的事物。
不知为什么,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些陌生。那油漆斑驳的双层床、凌乱不堪的被褥、墙上体育明星的海报、床下乱七八糟的鞋子,仿佛都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或者,改变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方木感到全身僵硬,刚刚回到身上的热气,仿佛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为什么能感受到——他?
尸检报告和现场勘验报告很快送到了丁树成的办公桌上。
女性死者名叫宋飞飞,师大经济系三年级学生,甘肃人。死者被发现的时候,全身一丝不挂,被捆在操场西南角的旗杆上,嘴里还塞着死者的内裤。在现场没有发现死者的其他衣物。尸检结果表明,死者的处女膜呈陈旧性破裂,但没有发现当晚行房的痕迹。死者身上无明显外伤,但是在血液中发现了经黏膜渗入的乙醚成分。由此,可初步推断死者曾被人麻醉。之后,她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被剥光衣服,捆在旗杆上。从死者身上的勒痕来看,死者曾有过短暂的意识恢复,并有过挣扎。当晚气温大约为零下24℃,死因不言而喻——死者是被活活冻死的。
男性死者的情况就比较特殊了。死者叫贾连博,与女性死者同为经济系三年级学生,河南人。经调查,他与女性死者生前为情侣关系。从尸检结果看,死者头部有大约3厘米的头皮裂伤,疑为钝器击打所致,但是不足以致命。最终置他于死地的是插在死者后脖颈上的冰凌导致的脊髓损伤。根据现场的情况,尸体被发现的位置上方是体育场的外墙,顶端的水泥外沿还残留着断裂的冰凌。看起来,他的死似乎是一宗意外。但是,由于当晚的气温较低,死者头上的冰凌如果要落下的话,应该是受到过外力撞击的结果。勘验人员曾登上死者上方的体育场台阶进行勘验。可是,由于当晚曾有超过11厘米的降雪,所以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从调查走访的结果来看,两名死者都不是本地人,社会关系比较简单。而且,他们在系里人缘颇好,没有与人结怨的传闻,也没有男女关系方面的纠葛。根据两名死者的室友反映,贾连博和宋飞飞正处在热恋期,几乎整天都黏在一起,偶尔还会去校外的通宵录像厅过夜。
据此,警方对案发过程作了初步还原:两名死者在案发当晚曾在操场上约会,被凶手分别以钝器敲击及乙醚麻醉的方式制服。而后,凶手将女性死者带至体育场西南角,剥掉衣服后,将其捆绑在旗杆上。男性死者在苏醒后曾试图逃离体育场,后被未知原因导致的冰凌坠落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