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两位。”出租车司机的招呼声打断了丁楠的思绪。这久违了的异地方言,她曾熟透了的。她微叹一声,打开车门,下车。
抬头看看,眼前的建筑牌子上写着“G市民政局”,她转过身,等待着正在付钱的吕波,然后,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在院子里打听了下,他们径直上了二楼的一间办公室。
已是下午四五点的光景,里面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身着便服的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站在办公桌内侧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的样子。
“您好,我们办一下离婚手续。”吕波用方言说。
“结婚证和身份证都带了吗?”女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嗯。”
“带了”。
“拿出来看下。”
两人一前一后递过两张结婚证,大红色,艳红艳红的,因为久不翻动的缘故,还很新,很扎眼。
女人分别接过,翻了看了下。
“为什么要离婚啊?”
“感情不合。”吕波抢先说。丁楠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心想,你怎么不说自己陈世美呢?
“有孩子了吧?”女人问。
“有了。”这次她回答了。
“为了孩子,两个人都相互体谅一下,回去好好过吧。”女人调解道。
听说离婚前,都有调解这一环节,无论是法院判决,还是在民政局协议离婚,看来不假。丁楠想着。
两个人都不吱声。
“都考虑好了吗?”女人看看手表,急着下班的样子。
“我们都想好了,不用考虑了,您就给我们办吧。”吕波说。
“那好,这儿有三份协议,你们商量一下孩子怎么办,财产怎么分,然后写下来,双方签字,三份一样,另两份照抄一遍就行了。双方各持一份,这里存档一份。”女人交待着,顺手递过三份空白协议。
丁楠接过一看,三份协议一样,抬头赫然“自愿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
按照之前商量的,两人很快填完递了过去。
女人看完协议,让两人在三份协议上都摁了手印,然后收起一份,给两人各递过来一份,之后拿起笔在两人的结婚证上都写上了“证件失效,已办理离婚登记”的字样和时间,又在两本暗红色的离婚证上照两人的身份证填上了一些信息,“啪啪”地盖上红章和钢印,给两人推过来。
一切就结束了。
两个本本,一个大红色,一个暗红色,还不同的是,结婚证上是两人的合影登记照,而离婚证,那上面只有自己一人的登记照片。
人生真是无常!走出民政局大门时,丁楠不由得感慨。
因为是第二天到北京的火车,她得在这里住一晚。站在民政局门口,她停下来,踌躇着,不知该往哪边走。她对这里并不熟,之前在这儿时,他们主要在当地一个著名的艺术特色小镇上生活,很少到市里来。
吕波也停下来,很快明白了她的心事,说:“要不住我家里去吧?”
她摇头,不方便,现在身份不同了,已不再是人家的老婆和儿媳,又何必让老人看了添堵?
“这样吧,在G市随便找个酒店吧,你人生地不熟的,我陪你吧,也算夫妻一场。”他说,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说了个酒店的名字,两人上了车。
“那谢你啦。”她说。如今关系已不同,他为她做事再也不是理所当然的了。
他们同坐在出租车后座上。车上,他的手再次伸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她再次挣开了。难道说,人只有到了感觉再也抓不住对方的那一刻,才会懂得珍惜和和留恋?
在酒店门口时,他说:
“订一个标准间吧,两张床那种,咱们各睡一张床,晚上好好聊聊吧。”
她想想,如今也没有什么了,再说之前分居时他有几次想和她亲热,都被她拒绝了,他也没多强求,想必不会有什么的,于是默许了。
前台登记处,他指着258元一晚的标准间价目表说:
“这种的,订一间,一晚。”
“身份证。”前台服务员笑着说,看了两人一眼,是那种很会意很暧昧的眼神。
丁楠不由得很窘,十分钟前还是夫妻呢,此刻却被别人当成了开房私会情人的不正当男女。
两人掏出身份证递了过去,那服务员接过,照着填了信息,又递过来,随手扔过来房卡。
进了房间,他们扔下随手背的包包,只在口袋里装了钱卡等私物,出门吃饭。带上门前,吕波打开了屋里的空调,说先开着,等会进来时凉快。
找了一家川菜馆,两人坐下了。时间还早,六七点的光景,餐厅里客人并不多,两面的墙上错落有致地贴了一些精美的招牌菜图片,都是辣红辣红的,让人馋涎欲滴的样子,干净整齐的暗红色木制桌椅,在夕阳金色余光的映衬下,像上了层彩油似的,油亮油亮的,却又懒洋洋的,让人十分惬意。
这种古朴雅气的八仙桌和长凳椅在江南一带十分常见,无论是餐厅酒店,还是居家的环境,也无论家庭贫富如何,都以此为主要摆桌,并奉为尊贵,这似乎是这里的风俗。这点让丁楠十分感叹,她记得小时候七八岁以前,在中部家里见过这种桌椅,后来逐渐淘汰了,这里却至今依旧完好。照说,富庶发达的江浙省市里,日用摆设应该更为先进新奇才对,没想到相对中部而言,它们的传统风俗却反而保持得更好更完整。
其实,很多看似落后的东西,却是传统的最后形态。就全中国,甚至全世界范围来看,越是经济发达的地方,它的传统反而保留得越完好。这是古老文明对现代文明的顽强抵御,也是文明对野蛮的胜利超越。
想想人何尝不是如此?善良,责任,忠诚,这些最本色最文明的人格特征,这些人之所以为人的特质,在物质富裕观念更新的现代,多多少少都蒙上了灰尘,让人常有看山不是山,看人不是人的错觉和遗憾。
这样的环境,面前坐着这样的人,推物及人,如今物是人非,丁楠不免伤感和感慨。
沉思间,操着四川口音的女服务员已递过菜单,让他们点菜。这个三线小城市,这个不入流的小餐馆,也竟然会有地道的四川人,丁楠不免有些惊异。
吕波接过菜单,随便翻了下,又合上,要了酸菜鱼、水煮肉片、麻辣香锅,一瓶露露,一瓶啤酒,都是她爱吃的菜。每次两人吃饭时,他都会点她爱吃的菜,即使是在两人分居感情最僵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是还在意吗?还是他对谁都如此,这是他惯用的讨女人欢心的伎俩?她不得而知。
她一直看着他,像是要把眼前这个人看透,但显然力度不够,她还是看不清楚。
吃饭时,他不停地为她夹菜,眼睛里竟然还有疼惜和愧疚的神色,这在漫长的分居日子里,是她没见过的,不免诧异,真是良心发现了?
“虽然这样了,我们还是朋友,有什么事情我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帮你的,孩子还小,先别告诉他这些,你父母那里,慢慢说,时间长了,他们会理解和接受的。”他一边帮她倒剩下的露露,一边说。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关系,这样的叮咛,这样的话,这样的以后,一切都是这样的陌生,她不由得迷糊起来,茫然地看着他,看着对面那一张一合的嘴,好像眼前是一个真正的陌生人,正在说着一些莫明其妙的话。
回到酒店房间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插上房卡,屋里立刻弥漫上了昏黄迷离的柔光和氤氲的暧昧气息,她突然不安起来,打量了下房间,靠门的地方是卫生间兼洗澡间,往里是隔着茶几的两张床,一张靠着卫生间,一张靠近窗子,床对面垂直摆着一张放着电视机的桌子,两张椅子,一切很简洁的样子。
趁他看电视的时候,她先去冲了澡,换了套干净裙子出来,径自走向那张空着的靠窗子的床,躺下梳头发。这功夫,他走进卫生间洗澡了。
他出来后,两人各躺在一张床上说着话。
“怎么着?你打算和那个女人结婚?”她语带揶揄,侧头看他一眼。
“哪个?”他似乎没反应过来。
“疯掉!你还有多少个啊?那个接我电话的贱女人啊。”即便离婚了,她仍耿耿于怀。如此耻辱的事,谁能释怀呢?
“你说秦丽啊?她回内蒙H市了。”
“不回北京了?散伙了?”
“谁知道呢?有可能吧。人家一个黄花大姑娘,干嘛要跟我这样一个一穷二白的啊?”他含糊地答着。
“不简单啊,也在一起好几年了吧?”
他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他看着电视,她拿出考研词汇书看着,一个月前,她买了这本书,每天要求自己记一页单词,已经成习惯了,一天不记,心里慌得很,听说考研的人都有这种焦虑症。
“还能再做一回夫妻吗?”他突然问,脸伸过来,讪讪地笑着。
“什么?”她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过来。”他叫她,眼神变得暧昧起来。
她确定自己没听错后,干脆装傻不理,兀自看着自己的书,一边用手在床上划写着单词。
他坐起来,穿了拖鞋,倾过身,想来拉她。
她一下子跳到右侧的窗户前,打开窗户,说:“你要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他停了约莫两分钟,一直看着她,在心里掂量着她会不会真跳。大概以为她在吓他了,他又走近了几步。
她一边尖叫着,一边爬上了窗户,向外看看,三楼的房间,并不高,夏天了,楼下有蓊郁繁茂的大树伸开了层层叠叠的枝枒,漫无边际地在夜幕里展开了去,有几棵枝枒约莫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轻轻地绕了过去,延展到了高空,她甚至能从稠密的树枝间眺望到远处的繁星。
说真的,平时她以为只要她坚持不同意,他也不会把她怎样的。但平时不管哪天,情况从来没有那天那样被动那样危急过。那时那刻,她已经摸不准自己对他习性的把握和判断到底准不准确,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他要是和她较劲,吃准了她不敢跳,真的过来怎么办?那样想时,她就觉得很无奈,眼泪就流了出来。又仔细看了看楼下,权衡着,她若跳下去,那浓郁的大树必定能接住她的,她应该不会死,只是,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会摔个非残即伤的。
他们又僵持了两分钟。她已决定,他再稍有动静,她就往下跳了。
最后的一刻,好在他停住了。他看她这样倔强,这样执拗,终于骂骂咧咧地退回去了。于是,一夜无事。